我渾渾噩噩地坐上車，甚至沒有注意到，他們沒有帶我回那個訓(xùn)練基地的宿舍。當(dāng)我感覺到那個熟悉的存在迅速朝我靠近時，我才意識到：

    我回家了。他也回家了。

    他拉開了車門，把我抱出來。

    “你們對我的向?qū)ё隽耸裁矗俊?/br>
    他好生氣。我抱緊他的脖子。這樣貼近他，讓我覺得多么安慰。

    “是博士?！绷f。他們放出了自己的精神體，水母的觸手纏上蝙蝠。他們在交流。他越來越憤怒。好吵。

    他立刻安靜了。接著他很沮喪，他覺得他沒有保護(hù)好我。他的手臂收緊了，他的頭微微垂下，貼著我。

    我又哭了出來。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是愛我的，而且他沒有對我做過什么惡，如果世界上不存在其他人，只存在我和他兩個人，他就是無辜的。

    “我累了，我們進(jìn)去吧?！蔽艺f。

    水母放開了白蝙蝠。它飛過我們時，翼擦過了我。

    我很抱歉。六十六通過它告訴我。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道歉。我不想知道。我沒有力氣想。我沒有力氣去思考別的事。有一次，我看到海倫把一個放在冰箱頂上的瓶子取出來，倒出兩片“糖”，碾碎。我問她為什么要把糖碾碎？她好像沒有意識到我在那，突然聽到我的聲音，被嚇了一下，接著她笑起來。她解釋說這不是糖，這是藥，治療她自己的一種心病的藥。碾碎是為了讓藥更好地吸收。我要記得不可以亂動亂吃哦。

    她當(dāng)時正在做我們的午餐。

    “你想喝水嗎？”他問。他焦躁，不安，希望我好起來。他沮喪。他知道怎么做就能讓我好起來，但他覺得這樣很……

    無能。

    為什么是，無能？

    我躺在沙發(fā)上?！拔摇憋w出來，飛向他。

    為什么是無能？你可以。你來吧。“我”在他身邊焦急地盤旋，撞向他?！拔摇睕]有表情，沒有聲音，沒有動作?！拔摇敝荒鼙孔镜匾槐橛忠槐樽蚕蛩?。

    直到他終于放出“他”。他向我走來，跨到我身上。他感到自己多么無能，被cao縱著，被安排著，被蒙蔽著。因無能而憤怒。他撫摸我的臉，親吻我的眼淚，我的嘴唇?！八币呀?jīng)吞掉了“我”，獲得了光源的水母滿足地在我們頭頂蔓舞它飄帶似的觸手，漸漸把我們籠罩?！拔摇币灿X得很滿足，因為被“他”包裹的時候，“我”最安全，什么也不能傷害到“我”。

    他先進(jìn)入的我，我感到我和他一起進(jìn)入了我的精神空間。我從來沒有這樣毫無抗拒地歡迎另一個人的精神到這里來。這是一片空曠的純白色，只有一張染血的地毯。我告訴他：幫幫我，讓它消失吧。

    他為我的痛苦，自己感到多么痛苦。但是他為我的這個請求，自己感到多么痛快。

    “我們”飄進(jìn)了這片白色里。水母優(yōu)雅地纏住那張地毯，撕碎那張地毯。它會再次出現(xiàn)的。對精神的修整不能讓人遺忘記憶，只要記憶存在，記憶可以源源不斷制造許多負(fù)面感受——悲傷，憤怒，屈辱……但是，修整一下，它會暫時消失。痛苦會暫時消失。

    我貪婪地抱緊他。真好。這個世界上，我擁有他，真好。

    我的精神觸須刺入他。

    雷。我夢見過他。我不知道那是他。海倫說，那是我的幻想朋友。她也曾有過幻想朋友，隨著年齡增長，幻想朋友就不在了，這是人成長的必經(jīng)之路。

    我失聲痛哭。不該在進(jìn)入另一個哨兵的精神時這樣放縱自己的感情，特別是痛苦的感情。但是我不能控制。

    而且他可以承受。他顫抖著，他覺得很痛，但這不算什么，不足他在“玩”那個酷刑模擬器時十分之一的痛。他的精神好龐大，廣闊的圖景里全是黑暗。因為海倫分開了我們。我對海倫痛哭，海倫安慰我，但不還給我，用藥物控制我，摧毀我。他在冷冰冰的黑暗里等我，找我，而我漸漸地，忘了他。

    現(xiàn)在他找到我了。把那些孤獨摧毀吧。黑暗似乎稀薄了一些。他找到了我，在街頭的一瞥，憑著直覺，他認(rèn)出了我……可已經(jīng)晚了，我已經(jīng)被毀掉了。我是鈍感的普通人，我也許一輩子就會當(dāng)普通人，她為了隱藏我，不讓他找到我，毀掉了我的天賦……所以他用刀來殺她，不希望她那么快死。

    我覺得好痛苦，我不愿意——那就不要碰這些。

    他引我離開那里。離開“海倫”的一切。對，不要想海倫。不要想。

    想想他，想想我，想想我們。我們在一起，多好啊，我們終于又團聚了。雖然這是我們付出很多代價換來的，雖然我們今后還要被擺布，被利用；雖然實驗室的實驗體的身份永遠(yuǎn)烙印在我們身上——我們永遠(yuǎn)不會有孩子，有也不會給我們親自撫養(yǎng)；他要執(zhí)行更多更危險的任務(wù)，獲得更多影響力——權(quán)力——好留住，我，利劍的銹蝕的鞘；但是，我們終于可以團聚了。

    快樂。團聚的快樂。結(jié)合的快樂。性的快樂。陪伴的快樂。理解的快樂。各種各樣的快樂交織在一起，把我們填滿了。

    愛的快樂。

    所以，這就是他們?yōu)槭裁匆嬖V我真相——結(jié)束后，我躺在沙發(fā)上，這樣想到。我和他最大的隔閡是海倫。把海倫的真相告訴我，不論這個真相對我來說是多么殘忍，然后，在我崩潰時……把我推向他。

    所以，六十六道歉。

    和她沒有關(guān)系，她不用道歉的。

    他一邊擦拭我腿間的濁液，一邊問我：“你想吃什么，我去訂餐?！?/br>
    “不用麻煩了，營養(yǎng)劑?！蔽一卮?，“然后，我們再來一次。”

    他有一點……有什么落空的，失落……

    “我本來計劃出去吃，”他解釋說，“電視塔的旋轉(zhuǎn)餐廳，我查到那里可以看到很漂亮的夜景?！?/br>
    我不想故意掃興，但是……要是他們沒做這樣的事，讓他能按計劃帶我出去吃晚餐，我一定沒心情欣賞夜景，只會覺得那場面很尷尬。

    接著我聽到他說：“今天是我們的生日。”

    “我們……的生日？”

    “也許，不該說是生日，是我們剪去臍帶的日子?！?/br>
    我沉默了一小會。

    “我們是怎么出生的？”我問。我沒有抱太多希望，我得到的回絕太多了，已經(jīng)習(xí)慣。

    他果然猶豫了一下，這是不該對我多說的話題。

    可他多說了：“我們是互相比對著編輯出基因的受精卵，完美契合的兩個個體，為了培養(yǎng)默契——他們這樣形容——我們被放進(jìn)并排放置的培養(yǎng)皿里一起分裂分化成型，然后放進(jìn)同一個培養(yǎng)水箱，一共十叁個月，之后被撈出，剪斷臍帶，用自己的肺呼吸到第一口空氣的。有一張照片，他們，實驗室的全體成員，二十叁個人，和我們?！彼α艘宦?，“他們算是我們的父母，二十叁個父母。”

    現(xiàn)在，我知道了另一個答案。

    我的父母在哪？我問海倫。她哭了。

    我想，如果我沒有被雷找到，我繼續(xù)和她過普通人的生活，她是否真的會在一個合適的時候，告訴我一切的真相——我沒有父母，她為了她的某種目的，把我從唯一可算是我親人的我的哨兵身邊帶走了。

    她讓他那么痛苦。她讓我……

    我捂住眼睛。

    如果我一直是普通人，我不會感到任何落差。我不會感到自己被毀掉了什么天賦。我感到的只有：她的愛。

    她真的，我真的……我把她看做是我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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