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妻難追 第60節(jié)
話出口的一瞬,段征自個兒也意識到了,只是也不愿掩飾。多少年來,他再一次將無措忐忑表露人前,好似回到年幼時,貧寒難度的歲月。 涼冷卻綿軟的指尖撫上他頰側,觸了觸他泛青的胡茬。 趙冉冉觀他神色,看懂那鮮少輾轉曲折的心思。她蹙眉思量再三,忽而踮腳湊到他耳畔,低聲說了句: “莫亂想,你若敗了,就憑我從前待表兄的情分,我不過與他為妾,也能留一條命在?!?/br> 聽了這話,段征一把捏上她手腕,難得罵了句粗話:“做他.娘的夢去?!鄙裆簧频貢惲怂獭<爸了磻^來,心中懼意便早已掃蕩空空,遂長嘆著笑了笑,俯身忽然將人橫抱起來。 視線陡轉間猝不及防,她仰面看他,在他頭頂,東邊旭日初升,薄金噴涌著,紅彤彤萬里長空明徹。 她也不掙動,只是語意認真地捏了捏他的臉,又一反常態(tài)地同他玩笑:“小征,你只管放手去做,世間事本無定數(shù)。到頭若你敗了,我不會同你赴死,是當真要去做妾的,早說與你,也好叫你安心?!?/br> 俏皮話過了,便是一場沒有回頭路的惡戰(zhàn)。 …… 一個月后,十二月初五,云沛山紛紛揚揚地落起了大雪。 山里的三萬將士剩了三千,外頭圍殺的敵軍更是折了傷了整整四萬人。 到底還是有險可守的,拋去沒不顧家眷棄國投敵或是趁亂逃亡的,大楚這方,將能用的地勢陷阱并火油箭矢幾乎都用盡了,在傷亡方面,其實已經達到了以一換十的地位,史所罕見。 就連敵營中一些將領都開始私下議論對方鬼才一般的布防和戰(zhàn)績時,山里頭那三千人迎來了更艱難的境地。 他們開始斷糧了。 糧草之于軍旅,無異于命脈。而這糧草斷了的時機,又恰恰在數(shù)九寒天的嚴冬里。 紛紛揚揚的落雪天,山路險峻難行,閩人攻勢暫停,楚軍便紛紛躲進了山洞中,各自生火整休取暖。 趙冉冉縮在火堆旁,看著段征架鍋下米,煮著最后一頓米粥,那粥湯稀的直能將人的影子照出來,被他撒一把搓碎了的干癟野菜末后,才勉強有了些羹湯的模樣。 留下的三千人多是年長的,因著妻兒在軍籍,并不好私逃了事。他們比年輕的能吃苦,從半月前,上頭允了私逃的活路,他們沒走,愈發(fā)凝成一股繩抗敵掙命。 沿著山巒排摸出的這些涵洞,便是他們自發(fā)趁夜搜索的,留了最暖和避風的一所,單單留給了主將。 粥湯才滾了三四趟,段征就推醒了她,一骨碌翻身過去,拿湯勺先給自個兒舀了幾大勺,才又隔著衣袖端起整個還燙著的鍋邊,盡數(shù)倒在另一只破碗里。 頭一回見他這么干時,趙冉冉還會上前制止,唯恐他燙傷了自兒。 而今連著餓了十來日,她只是瞧著他將兩只碗小心端來。 這一回,她笑著指了指他那只盡是稀湯的碗,毫不含糊地說:“換一碗,不然我一口都不會吃。” 段征默然看了眼兩只碗里的差異,見她有些動怒,忙躺過去朝她臉上輕啄了記: “再過些時日,倒不必這么每日假意讓著了,只怕我得割rou喂你了?!?/br> 援軍不會來,這一場搏殺無謂到可笑,原就是天子設計,要他們盡忠而死的。 前路已然是山窮水盡的絕地,然而段征心里只刻意忽視那些頹敗喪氣的死念,有時候,他覺著自己或許是被困餓折磨得有些瘋癲了,偶然見她在雪地里拾柴,竟隱隱生出種歲月靜好的溫熱來。 何其荒謬。 正自迷亂間,一雙清明溫和的眸子看過來,她將剩了大半碗的粥湯遞到他面前,軟聲道:“你要想法子掙命,我每日只多躺躺,半碗盡夠了。” 同她對視良久后,他仰頭一氣飲盡殘粥,起身頭也不回地朝洞外行去。 天地蒼茫,除了下山的主路外,四處皆是白皚皚的山崖峭壁。 既然已是死局,他索性安下心來,同袍之誼盡夠了,不過心尖上的那人,便是沒路,他也總得憑空捏一條出來送她脫險。 可是四野寂然,他亦走到窮途末路,又哪里能護的她的平安? 視線停留在北麓一處山巔,段征驟然醍醐,想起了數(shù)月前圍剿那些豪紳的場景。 …… 臘月廿九,楚軍斷糧半月,將山間的果子盡數(shù)吃完。 東麓山頭赫然亮徹,有箭矢火油不斷朝山下放去。 正領著閩人合圍的俞九塵駐足片刻,他左手不甚嫻熟地握緊了寶劍,只略想了想,便交待從人道:“強弩之末罷了,傳令下去,撤回南北精銳來援,今日天黑前務要攻滅楚軍!” 第75章 絕境生情8 中麓山脈被火油澆過的地方燃起熊熊烈火, 暗夜里沖天連綿的火勢在山坳里織成一道屏障。 屏障后楚軍萬箭齊發(fā),毫無保留地用著最后一丁點軍備。 如此攻勢,天明之前,他們會真正的彈盡糧絕。 這一招障眼法果然奏效, 閩人上山沖鋒的兩萬人終未能在這夜結束戰(zhàn)事, 他們只以為誤判了楚軍的實力, 因怕中了埋伏,是以暫時在中麓山坳外扎營下來。 對峙斷斷續(xù)續(xù)地一直到了除夕前的黎明。 一處暫作主帳的山洞里, 趙冉冉靠坐在石壁上,聽著瞿副將來報。 北麓那處懸崖下有一涵洞,曲折幽深,卻能直通錢塘江邊那一大片蘆葦叢。 因那處看似絕地,江邊的出口也極為隱蔽, 是以一直未被閩人發(fā)現(xiàn)。 他們刻意將圍剿引至中麓山脈, 便是為了遣人去摸索這一條密道。 如今生路已通, 軍中僅存的兩千人里,也自發(fā)分作了數(shù)類, 那些家眷在兩京的, 已有百余人借道山崖逃了出去。 “將軍, 今夜您就跟周滎走, 老夫反正孤寡一個, 明日我領著人去降?!?/br> 段征掃了眼石壁旁靠坐的人, 黯然頷首, 又虛著聲同他商議了番,末了, 瞿副將似是哽了聲, 鄭重抱拳領命而去。 外頭山火還未熄盡, 一股子冷風混著焦木的氣味被吹進洞里。 “去外頭透透氣嗎?”她扶著濕冷洞壁起身,溫聲朝他一笑,便當先穩(wěn)了下暈眩邁步出去。 段征點頭,他體質好動作倒還利落,當下跨好長刀,兩步跟上前就去握她的手。 就這么四十來天,她同他笑的次數(shù),倒比這三年加起來還多些。 兩個人在洞門前挨著立了會兒,約莫是四更末的樣子,天邊若隱若現(xiàn)地起了一絲兒光亮。 他忽然說:“前頭山崖上看日出最好,你倒還沒見過,管他明兒如何,離著不遠,我?guī)闳デ魄??!?/br> 兩個到的那處山崖時,那一線光亮便連成了瑩藍的一大片,幽冥粲然,倒已是十分壯觀了。 碧空無云,崖邊雖冷只沒多少風。趙冉冉同他尋了處巨石面朝崖下蒼茫而坐,她拗不過他,仍是多披了件他的軍袍。 “好冷啊,聽說南洋沒有冬天,只分了雨季旱季兩時,瓜果尤其多……你這樣聰慧,到時我教你經商,你若不喜歡,開一家酒樓也好?!?/br> “聽你說的那兩句南洋俚語,饒舌得跟鳥語一樣。阿姐,到了那處,我就只是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了,連話也說不好,你要怎么對底下人說起我呢?” 絮絮說著,趙冉冉蒼白的臉上浮出些稀薄紅暈。這一場劫難里,她受了他無微不至的顧念護佑,其實心防早已經撤了,不過是時局不對,尚未及點破認清罷了。 段征說了兩句,倒也就安靜下來,他一反常態(tài)地縮了身子去她肩上,他身量高大,卻好似雛鳥般硬是要縮靠到她肩頭,便有那么兩分好笑。 可是他兩個誰也沒笑,只是依偎著去看崖下漸明的林木溝壑。 就那么靜默了二刻,段征忽然起身朝一叢矮灌邊走去,一面走一面疑惑道:“那像是山藥的苗葉?!?/br> 果不其然,在天光乍亮的一瞬,他‘鏜’得一聲扔下匕首,回身頗欣喜地將一株帶泥的山藥根舉了起來:“竟真的剩了一株?!?/br> 碓石架木引燃,他手上動作嫻熟,一會兒的功夫,被串在枯枝上的山藥便被烤得散出食物誘人的清香來,不過小半截的樣子,rou質卻瞧著粉糯潔白。 看著他弓著脊背,小心翼翼地轉動枝干,趙冉冉也去那片灌木叢邊尋了尋,一無所獲后,她起身朝崖邊走遠兩步,聲音有些飄渺:“這些事,你從幾時會的?是你阿娘教的吧。” “也記不清了,小時候好像阿娘一直忙著接縫補活計,晝夜都要趕活做,那生火造飯不掙錢的事,自然就得會做?!?/br> 挪開山藥棍看了眼色澤,他像是想起了些什么,有些好笑般地又隨口說了句:“真要論起來,我那時候,人還沒灶臺高,墊個破馬扎,就能撲在鍋前添水下面了。” 趙冉冉沉默,及至微燙的山藥隔著衣襟遞到眼前時,她忙擺手堅決道:“這兩日你比我吃的還少,仔細夜里出差錯?!?/br> “我餓慣了,有分寸?!彼渲槪人鼮閳詻Q,略吹了吹山藥便遞到她嘴邊,“今日分最后一次吃食,到時盡夠我吃的?!?/br> 她并不信,只將口鼻都緊緊閉著,盡力不去看近在遲尺的食物。 僵持了一會兒,他忽然佯怒著起身作勢欲扔:“瞧著像有些微毒的品種,穩(wěn)妥些還是算了。” 她趕忙拉住,從他手上搶過山藥,就那么胡亂朝嘴里塞去。 “慢些吃,里頭芯子還燙著?!?/br> 旭日照徹長空,又是一個無云的晴日,往回走的時候,便瞧見本該積雪含霜的中麓山脈,了無生機的是一大片焦黑。 腳下山路崎嶇難行,走著走著,趙冉冉便有些力不能支,連著歪了數(shù)次身子。 “上來,我背你回去。”不容置喙的語氣,他在她跟前蹲伏下去,覺出她的遲疑后,又背著身子說:“出來的久了,該快些回去?!?/br> 因恐誤事,也是實在有些力竭,趙冉冉嘆了聲還是依了他的話。 似是覺出她心緒沉重,過一道窄壁時,段征指了指天上:“阿姐,你瞧西天邊那朵云,像不像一條游龍?!?/br> 到底是餓的久了,話音里也透著虛弱,只是托著她的手始終極穩(wěn)。 撫著他項后碎發(fā),趙冉冉甕聲甕氣得輕輕嗯了記。 在他瞧不見之處,她緊蹙眉角,竭力克制著目中水色。 天寒地凍的山澗里,四處透著血腥焦木氣。 她不再說話,伸手環(huán)上他瘦削寬闊肩頸,側臉貼上他嶙峋脊骨時,終是不慎,沒克制住情緒。 項側覺出濕意,他足下微頓,正要開口說些什么時,撇見下方深不見底的山勢,心口一痛,也就只是緊了緊手,一言不發(fā)地繼續(xù)朝前走了。 天亮之后,攻勢又起消了一回,到午時暫歇,段征胳膊被箭矢擦傷回來,趙冉冉去外頭拿傷藥順便等著放飯。 當周滎端著兩碗野菜過來,告訴了她昨夜其實是最后一頓雜米糊糊后,她垂著臉回到洞中,先是默然替段征上藥,又看他三兩口羊一樣嚼吃了那些雜草野菜。 她忽然跪直上身,一下子用力將他擁盡懷里,放聲大哭起來。 男人就維持著端碗的姿勢,長眉糾結著聚散數(shù)回,他眼眶終還是紅了。 平復了許久后,他伸手拿過地上另一只未動的碗,低聲哄道:“我把你那碗一并吃了,別哭了。” 趙冉冉抽噎著止了大哭,附到他耳側:“今夜你定要同我一起走。” 男人只略一停頓,便鄭重點了點頭。 、 這一日戰(zhàn)事再未發(fā)起過,申初暖陽還高懸著,趙冉冉便同換了尋常軍士外袍的段征,領著兩隊人馬悄然朝北麓山巔行去。 還差一刻腳程時,段征只說自己先在前頭探路,便將她安排給周滎帶著,兩隊人馬就一前一后,隔開了一點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