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妻難追 第57節(jié)
因是知曉自己留不久,趙冉冉也就沒叫他遣人去灑掃祖宅,只是問他要了宅院的鑰匙,說去憑吊一回也就罷了。 當她抱著一大串銅鑰匙叮鈴鏜鋃地打開主院后花園的紫檀木門時,對著那滿池枯敗殘荷,不由得沉沉顫出一口氣。 太湖石,白玉雕,七曲虹橋,還有那三棵已經(jīng)落盡黃葉的千年銀杏。 舊人不在,景物宅院尤存,那荒涼空寂自是愈發(fā)真實到凄厲。 滿地金黃踏碎,段征立在一株長壽松盆景邊,忽而俯身去觸了下那漢白玉大盆上的仙鶴浮雕,直言道:“外頭瞧著不起眼,這里面一景一物可比王府里的還好些,俞大掌柜難得,我若再早生些年,倒是想結(jié)交你那位太外租?!?/br> 趙冉冉回神瞧了他一眼,也不知怎么了,心里頭那愁悶就散了些。 她長嘆著釋然一笑,掩下悲酸打起精神帶著他好生介紹起那些園景來。 塢埕是處水鄉(xiāng),俞家這座祖宅便也造不大,縱軸上不過算是兩大進六小院的格局,是俞家百年前第一代來塢埕時買下的地,后來雖是盛極一時,此處祖宅也從未棄過。 景物別致錯落,人家在府外將南北二門走過,至多也就半個時辰的功夫,可里頭小院一處套一處,別有洞天,甚至東南一所偏院還設(shè)了當世罕見的七層復(fù)廊環(huán)繞,在復(fù)廊壁間一路鑿了百百十個造型各異的透窗,任何一個透窗看出去,框起來的園景都是不同的。 那七層復(fù)廊環(huán)懸曲折,繞那小院竹林湖景一大圈,造園的匠人一共在復(fù)廊內(nèi)外留三十六處木梯石階供人進出。 她曾聽太外祖親口說過,若是兩個人有夙世業(yè)緣,便來這七層復(fù)廊,從不同的木梯上去,能遇上的人,那才是真的難得。 因了這個,幼時她只要回俞家,必要來此貪玩。好幾次小薛稷偷偷跟著她來玩,可也不知怎么的,不管試上多少次,他兩個都是筋疲力盡也遇不上一次。 聽她說完這事,段征眉梢微動,他仰頭將這七層復(fù)廊看了遍,而后只說:“大掌柜不是說酉時開宴嗎,天色晚了,先回去吧?!?/br> 這一頓家宴擺的都是塢埕尋常的菜色,一同吃飯的只有大掌柜的一妻一妾,他家還是一貫的省檢寒素,兩女一子都在外經(jīng)商。 一張丈寬的圓桌上,便只圍坐了他們五人。 俞番問了兩句段征的身份未果后,也到底沉穩(wěn),沒了話。而段征只單調(diào)客氣了兩句,便埋首吃起了菜。 倒是大掌柜的那一妻一妾瞧著關(guān)系極好,兩個都是話多爽朗之人,她們對俞家感念,自然對著趙冉冉這么個獨苗噓寒問暖起來。 塢埕畢竟不是州縣治所,戰(zhàn)火也從未波及過,她們又常在閨中,自是對時局一無所知,連趙尚書同桂家的結(jié)局都并不清楚。 便一會兒問年歲多大了,一會兒又埋怨桂氏無能,竟到女兒廿二歲了,縱是改朝換代,也不能晚了女兒的終身大事呀,到最后,那年輕些的婦人酒意上頭,索性嘆了兩句: “老太爺當年就是一棵樹上吊死,才三代零落,但凡你母親有個兄弟在,那些個遠親也不至于要將我家當家的告上公堂了。小小姐,生兒育女本就兇險,姑娘家年歲大了更要遭罪……” 說著話,被大掌柜借喝茶的空狠狠瞪了眼,那婦人竟一下怒了,抬肘毫不留情地杵了大掌柜一胳膊:“嘿!我說當家的,你要么趕緊去商戶里挑一個,如今這世道為官,還不如真金實銀的家底牢靠,呀!前兒你不是說有個南海來的客商…” 俞番終是忍不得,正開口要斥責之際,未料一直安靜吃飯的那位突然打斷道: “其實,冉冉肚子里已有了我的骨rou。” 一句話瞬間平息了兩個女人的聒噪,然而下一刻,連著俞番在內(nèi),三人幾乎同時朝他看去。 趙冉冉臉色有一瞬扭曲,在那三人欲言又止的探究目光里,她因著沒法解釋,便想著索性也留不了幾日,也就垂首默然起來。 短暫的沉寂過后,那年輕些的婦人連忙喚來仆從:“快!讓廚房夜里熬些安胎的羹湯,還有,東廂暖閣里再添副寢?!?/br> 然而家宴散后,當他兩個同仆人到廂房要安頓時,卻見東廂暖閣里依然只有一副寢具,段征看了眼帶路的丫鬟。 那小丫頭仰起臉嚴肅道:“這位公子,我家大夫人說了,院子里地方盡夠,您還是同小姐分房的好?!?/br> 那小丫頭不過十歲上下,說起話來卻將大人神色模樣學(xué)了個活靈活現(xiàn),趙冉冉有些好笑地看了眼身側(cè)無話應(yīng)對的男人,剛要閉門時,段征卻一腳也跟著踏了進去。 收拾停當,趙冉冉靠在拔步床的圍欄上看他打地鋪。 見他穿著素白綢衣,弓著略顯瘦削的脊背,將褥子墊得又快又齊整時,耳邊莫名就響起了晨起時在客棧里聽的那陣擾人干咳。 “方才大掌柜說識得一位名醫(yī),等這兩日,叫他來同你診脈看看?!?/br> 地上人背著身子頓了頓,沉默了許久后,只淡淡點了點頭說了個‘好’字,而后他鋪被子的速度慢了許多,整個人瞧起來似是忽然沉悶不快起來。 也不知怎么了,她扶著床欄朝前坐了些,鬼使神差地脫口說了句: “這樣不行,你還是上來睡吧?!?/br> 第72章 絕境生情5 聽得她這一句, 段征背著身子著實沉默了許久。 末了,他兩手一用力鋪平了被褥的四邊,簡潔明了地回了句:“不必。” 不笑的時候,他本就過于肅然冷厲, 若是再刻意說些重話時, 那就更給人不容置喙的余地了。 眼看著他吹熄燈燭就地躺下, 側(cè)靠在床架旁的趙冉冉不由得蹙起了眉。 回了塢埕,那些過往斑駁記憶本就纏得她神思凌亂。此刻, 月色透過絹白窗紙,照亮了暖閣墻角的桌案塌幾,卻唯獨,略過地上那具欣長模糊的身影,獨留他一人置身陰翳。 這樣一個人, 出身時貧賤落魄, 年幼時母兄皆喪, 在這亂世里,單槍匹馬靠一身血rou一步步搏得如今功業(yè)。他手中的刀不知沾染了多少亡魂, 自己身上亦不知落下多少駭人驚險的傷痕。 這樣一個人, 卻會同她這么一個優(yōu)柔無用之人糾糾葛葛癡纏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 人皆說他是惡鬼修羅般的存在, 他卻甚至也曾對她說過‘怕’。 生死面前, 他也是會怕會痛的。 她慢慢側(cè)躺下去, 目光卻始終未曾離開過地上假寐之人。 視線停留在他微長的鬢角旁, 趙冉冉忽然覺著有些可笑。分明他兩個是全然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世界的人, 冥冥之中卻又牽扯至今。 更可笑的是,她分明是畏他懼他的。可如今怎么, 一想到白日晨起時的咳嗽, 她就覺著輾轉(zhuǎn)難安起來? 不過是十余日的善待, 他不過是說了回喜歡。 難道,歷經(jīng)亂局戰(zhàn)火后,她竟比從前還要心軟了? 眉間愁容不安更深,她撐著胳膊略略支起些頭,好偷偷將他看的更清楚些。 雖然并不知他怎么就得了咳疾,可他不愿上塌又不肯走遠的因由,她卻是清楚的。 整整一刻的光景里,地上人一動不動,連翻身都不曾有,月影偏斜,在他半面灑落清冷光暈。闔著眼時,才顯出他的面容年輕來。 下一瞬,趙冉冉咬牙翻身坐起,因那地鋪就挨著拔步床,她只消扶著床欄,兩下就從萱軟高闊的床塌上滑坐到地上。 她平復(fù)著呼吸小心留了些空兒,便挨著他躺了下去:“暮秋本就干燥,你身子不好,最忌受了地上寒氣,還是……” 話音未落,忽覺腰間一重,她不由得低呼一聲,睜大眸子看著突然暴起壓在上方的男人。 “我身子不好?” 月色下,方才還安然假寐的男人此刻聲調(diào)壓抑發(fā)寒,眼中是毫不掩飾的侵略。 在看清了她的慌亂局促后,那雙皎若陽春的眸中更多了三分欲念情熱,連呼吸都頗清晰地粗重急促了許多。 他一手縛在她雙腕上,另一只略略戰(zhàn)栗著,從她眉角一路流連著撫到耳垂后頸,又慢慢游弋著到她肩側(cè)揉捏。 想來也已經(jīng)素了月余了,小別勝新婚,若非是顧忌著她的意愿,他又如何會曠了這許久。 可如今她自個兒下得床來,夜深無事,這么溫香軟玉挨著,他若再忍便實在說不過去。 想起前月她夜里喝了甜羹的情狀,他不由得心若擂鼓,再不猶豫,指間微一用力將那薄軟綢衫扯開,微微偏了頭,眼底燃著幽火,竟是調(diào)笑了句: “我身子好不好,一會兒就叫阿姐知曉?!?/br> 那一笑間,月色恰好散落在他半張臉上,揚起的右側(cè)眉睫眼底,幽火化作熾熱眷戀,那只眼燦若星辰般,看的趙冉冉驟然失神。 片刻后,當周身涼意襲來,屬于男子的氣息侵入眼前晃過一些并不舒服的回憶,她試著動了動手腳,發(fā)現(xiàn)毫無自主的可能后,黑暗中,更為不堪的場面涌入腦海。 “地上涼,我只是見你早上…咳得那般厲害,所以……所以才想換你上去睡?!?/br> 推拒掙動只換來更厲害的壓制,腰間被握到微微發(fā)疼,耳邊傳來男人壓抑討好的哄慰:“難受的緊,我輕些,不傷你?!?/br> 這么說著,手下倒依然失了耐性,是急促多過溫柔的。 可偏他語調(diào)里罕見的摻了分帶著咳音的荏弱無助,趙冉冉驀的得愣了愣,再回神想制止時,他兩個已然手足相貼交纏,她連動一下胳膊都已是奢望。 想要開口阻止,下一瞬,檀口被封,仿若要溺斃似的吻毫無間歇地襲來,不讓她有說話的機會。 其實也沒什么的,趙冉冉有些呼吸不暢,試著說服自己,又不是沒經(jīng)過。 然而下一刻,雙手被高舉著壓過頭頂,看著男人滴水墨發(fā)下的那雙眼,她忽然覺著心口被刺了一般,疼到皺縮。 過往種種乍現(xiàn),心頭被無明念頭充斥著,淚水不斷落出,整個人漸漸發(fā)起抖來。 身上人覺察到后,立時一僵,似是費了很大努力,段征才克制住動作,他睜著雙微紅水色的眼,呼吸粗重地抬起頭看向她。 四目交織,他眼中頓時亦生傷痛悔恨。 不過遲疑了片刻,他立時松開人,起身快步朝外行去。 還不待她躺著回神,便聽見珠簾凌亂撥動,很快外間又傳來銅盆落地的悶響,等她胡亂攏好衣衫扶著床架半坐起身時,便恰好瞧見他一身水色撂簾進來。 墨發(fā)濕透,滴滴答答的冷水順著衣擺滑落,赤足在地上落下一串水痕。 睡衫緊貼著肌理,未熄盡的熾熱交織著無畏無懼的冷漠,他無聲走到窗下的一張羅漢圍塌邊,一言不發(fā)地縮著身子躺了上去。 水珠順著圍塌淌落至地,他仿佛沒有知覺般地就這么和著濕衣躺了下去。 趙冉冉靠床平復(fù)了會兒,見他依然那么躺著,寂靜中她怯怯開口:“我讓人去凈房燒些水,你泡一泡再睡?!?/br> 剛要起身時,窗下幽幽飄來句:“再多說一個字,我不保證自己會做什么?!?/br> 握著床欄的纖手一緊,她下意識地攏了攏衣領(lǐng),倒是真的沒敢再說話。 然而靜默了片刻,見他依然固執(zhí)地渾身濕冷地縮在那羅漢塌上。 想著他右胸上還在洇血,趙冉冉短嘆一口氣,忽的從床上跳下來立在方才地鋪上,無措忐忑外,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怒氣頓時油然而生。 是,的確是她,偷了王府的印鑒,仿了他的字跡,作了他君臣離心最后的推手。 思及此,她踏著月色緩步過去,蹲在羅漢塌前盯著他半濕的后背:“抱歉,要是有甜羹,我倒能陪你一場?!?/br> 塌上人玉雕似地蜷緊了身子,并不動彈。 她凝眸瞧了會兒,轉(zhuǎn)身就朝外走去,先喚人去燒熱水,又悄悄叫來個小丫頭,與了她一些銀子,遣她避開人去地窖偷偷拿一壺烈酒來。 等外間木桶置備好了,她撬開壺封,隔著熱氣氤氳的水霧晃了晃酒壺,想明白了,她一手抱著瓷壺,再次到塌前一手輕輕按在他肩頭。 觸手濕冷冰寒,仰首飲下半口酒液:“我陪你一同洗?!?/br> 腕間一緊,酒壺被人劫下,段征滿頭滿臉都是水,一雙眼清冷深思著盯著她。 一連數(shù)串水珠從他額角滑落,順著眉峰掛上鬢角,更有一滴從眉心墜下,貼著鼻骨橫貫而過。 那雙眼睛里的清寒漸漸轉(zhuǎn)作深情,他嗅了嗅壺里的熏人的酒氣,翻手便將壺口朝下,在趙冉冉說話前,便將還壺口又翻了回來。 在她趕忙接過酒壺查看之際,男人就已兩步越過她,半濕的衣衫解落了一地。 壺中酒液只剩了十之一二,他兩手擱在桶沿上,聲調(diào)顯著有些飄渺:“過來說說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