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這是……”

    “北方向，三里之外，有個村落，還有百余活人。”

    云老卻顧不得言語，只撐著最后一口氣，將情況以最簡明扼要的語句講明。

    他當然知道什么樣的語句最為簡練。

    因為這一刻，他已在腦海中預(yù)想過無數(shù)遍。

    被困道觀的漫長時間里，他只憑著那微渺的期待，硬撐著氣等待可能的援兵出現(xiàn)，以圖講明情勢，讓對方去救援百姓。

    這便是這位老人的堅守。

    “地上三人是原本想救援的百姓，然心魔陡發(fā)?！?/br>
    云老氣息逐漸無以為繼，只拼命發(fā)出“嗬嗬”的沙啞氣音：“別管我們，先救百姓！”

    清螢神色凝重，她頷首：“放心。”

    索幸她法寶眾多——師兄不放心她的安全，琳瑯滿目的頂尖法寶時不時便塞給她一堆。

    暫時安置好道觀中的同伴，她順著云老指明的方向，一路搜尋至那百余人口的小村莊。

    好消息是還有活人。

    只是生者均面色慘白，沉浸于魘潮侵蝕的夢魘中，如無救援，只怕再過半日，就要悄無聲息的死去。

    而大半則已經(jīng)死亡。

    存活者，以幼兒少年者居多，且年齡越小，存活概率便越高，大抵是心境純澈，不易被魘力侵蝕。

    清螢將生者裝入假山水中盡數(shù)轉(zhuǎn)移，當她返回道觀時，看見云老與另一名修為較高的修士已恢復(fù)神識，只是還有氣無力，只能緩緩恢復(fù)靈力。

    “醒了就好?！鼻逦灻嫒萆陨院途?，“幸存百姓我已收攏在假山水中，你們誰懂醫(yī)術(shù)解夢，可以進入醫(yī)治?！?/br>
    另一名清醒的修士恰好是性情仁善的醫(yī)修，聞言義不容辭，立即進入假山水中。

    云老則服用丹藥振作精神，繼續(xù)與她深入北荒，解救轉(zhuǎn)移其他可能生存的百姓。

    云老聲音沙?。骸岸嘀x神女殿下救命之恩！”

    “不必多禮，是我分內(nèi)職責。”清螢低聲道，“而且也是云老你心境純澈的緣故?！?/br>
    云老年事已高，又身居高位，卻依然能保留赤子心性，在魘潮侵蝕中哭哭堅持，實屬難得。

    云老沙啞地笑；“人老了，還有什么是參不透的呢？”

    清螢也跟著牽動唇角，氣氛稍稍和緩了些。

    只是，在陸續(xù)檢查三個人類聚落，發(fā)現(xiàn)生存者越來越少時，兩人的表情也越來越沉重。

    顯而易見，越早被魘潮侵蝕之處，生還者便越少，到了兩人如今所處的位置，萬物寂滅，縱使有法寶護體，也無以為繼。

    以此再往北，情況只怕……

    清螢確定，此刻心底泛起的無力與沉重，絕非魘潮侵蝕擴大。

    還要再向前么？

    若是再向前百里，只怕每一步都要以法寶的永久性損毀作為代價，而當法器盡數(shù)報廢后，她還能不能安全走出北荒，也要成為未知數(shù)了。

    正如此想著，忽聽云老怪道。

    “那處光亮？”

    光亮？

    魘潮黑霧中，哪來的光亮？

    清螢擔憂云老被魘潮侵蝕加重，一邊提防地望向他所說的光亮處，一邊向前，準備將他護在身后。

    然而一抬眸，清螢卻也看見了光。

    寂靜的無邊黑暗中，時刻有惡意涌動，然而在目光的最遙遠處，不知何時起，竟閃爍起刺目耀眼的光芒。

    那光芒不似太陽，沒有絲毫溫度，不似月亮，沒有半分柔軟。

    他冰冷而堅定，卻那般耀眼，是深淵中的白晝。

    他……

    是謝卿辭！

    他頂在魘潮的最深處，駐守在災(zāi)難的最前線。

    這些百姓之所以能存活下來的原因，除卻心性純澈之外，或許還有他的一份。

    她不再猶豫。

    “再搜索五百里，無論結(jié)果如何，你攜帶著假山水中的百姓，立即折返?！鼻逦炞鞒鰶Q斷。

    “那您呢？”

    “我繼續(xù)向前?！?/br>
    她不該以留存有用之身逃避。

    她是謝卿辭證得天道的重要因果，怎能遠遠躲在后方？

    而在心中生出這個念頭的瞬間，清螢忽覺心中一松。

    在化神期苦苦桎梏她神魂的枷鎖，在此刻煙消云散，她終于突破到了渡劫期。

    而她的劫難——

    就在前方。

    第95章 歸來

    后世有記載, 魘潮再度來襲中，徊夢神女連同諸方修士立大功德，以三千靈寶救濟萬民, 在史書上留下極燦爛的一筆。

    然而無人知曉, 此時此刻，這位備受后世推崇，傳說心性高潔活人無數(shù)的神女，正在魘潮中苦苦掙扎, 艱難前行，并深切懷疑自己是否還能堅持下去。

    耳畔回蕩的痛苦囈語始終未曾停息，靈力更是逐漸躁動起來，她身上僅剩四件靈寶，還不是專精防御, 按照目前的損毀速度，最多還能支撐半個時辰。

    如果現(xiàn)在選擇退出，或許還有逃脫可能。

    然而單沖她在魘潮中掙扎許久，而謝卿辭未能有任何反應(yīng), 她便知道絕對出事了。

    魔尊隕落后，謝卿辭即便沒有立即成為天道, 渡劫之事也應(yīng)當有所反饋，如今悄無聲息……她必須去到他身邊。

    幼時貧寒艱苦？

    遇到師兄后不都好起來了么？

    世人嘲諷冷眼？

    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備受推崇的神女了。

    她是個容易滿足的人, 自認為沒有任何痛苦缺憾之處，但若是師兄因她有礙, 便是茍且一時……

    不說三界會因此迎來什么樣的結(jié)局，便是她自己, 多活三天五天, 有意義么?

    前行的路上, 清螢抬頭，死死盯著那片潔凈蒼白的天際光芒，腦海里不時浮現(xiàn)自己與師兄過去的點點滴滴。

    一邊想，一邊前行，不知不覺中，她已來到了永雪城。

    清螢微微仰首，直沖云霄的白色光芒驅(qū)散了城池頂空的魘潮，只見黑霧在白光邊緣滾滾洶涌。

    它對城中之物似乎極為覬覦，卻又在忌憚著什么，始終無法得以寸進。

    黑霧與漫天霜雪交融，這座古老而恢弘的城池便矗立在此處，成為對抗魘潮的標志。

    然而清螢感慨的表情沒有維持多久，她發(fā)現(xiàn)，堅持到此刻后，白光也有漸漸收縮的趨勢，情況不妙。

    她正想進入城池，忽然看見地面有幾許黑點艱難前行，乃是僥幸存活的百姓。

    他們因為各種緣故，來到永雪城附近，能夠被謝卿辭散發(fā)的白光庇佑。

    盡管清螢知道，白光已有消退架勢，可在這些百姓眼里，永雪城就意味著生機，因此盡管他們氣息已經(jīng)衰弱，卻還是竭盡全力，艱難地向城門掙扎移動。

    她心中不忍，主動現(xiàn)身到百姓面前。

    清螢言簡意賅道：“我接你們?！?/br>
    百姓們個個面色凍得發(fā)青，說不出話，也沒有多余力氣，只是眼神茫然地望向她。

    她也顧不得周全禮數(shù)，袖袍將百姓卷起，另一手振起剩余不多的靈力，將道路清理出大半，令后續(xù)可能來到的百姓行走更加輕松。

    城門無人看守，即使是亮如白晝的永雪城，氣氛也是靜謐悄寂。

    清螢帶著這十數(shù)名百姓進城，卻找不到接應(yīng)者，只能先將他們安置在并無掌柜的客棧中。

    至此，她身上的法器盡數(shù)破損，再無回頭路可言。

    清螢靈感尋了一圈，方在后廚灶火邊尋到死氣沉沉的掌柜。

    她說道：“此處有一十二名受災(zāi)百姓，我暫且安置在這里，這是費用?！?/br>
    但掌柜不過用無神的眼睛瞟了她一眼，便有氣無力地轉(zhuǎn)開目光，嘴唇無聲翕動，可以分辨出來，他正在全身心地向天尊祈求，懇請他降福于自己的家人。

    她心中無聲嘆息，不再糾結(jié)外界反應(yīng)，奔向全城最高處。

    那是城池最北之處的祭臺，地勢極高，彷如山巒，海潮般的奪目白光便是從它那里涌出。

    清螢在那里……見到了謝卿辭。

    *

    只是一眼看去，清螢便知道，他依

    然是天尊，而非師兄。

    天尊身著素白長袍，面容嚴肅冷凝，他注視著自己身前一物，偶爾抬頭望向天空，看經(jīng)久不散的烏云。

    而那庇佑全城，乃至一大部洲的白光，便是從他面前物事散發(fā)出來的。

    “你來了?！敝x卿辭聲音沉沉道，“不是讓你盡快離開么？”

    風雪呼嘯，令他的聲音都沙啞。

    “我擔心你這邊出問題。”清螢說道，“就顧不得那么多，先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