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胸口一涼，些微的疼痛，然后戛然而止。

    他愕然抬眸。

    維楨跌坐在地，滿臉驚恐，眼淚奪眶而出。

    “對不起，哥哥，我不是有意的，對不起?！彼罎⒌乜?，手抖著想把簪子拔出來，又怕給凱蘭造成更大的傷害，眼前已經(jīng)完全看不清事物，胡亂地抹著臉上的淚，湊上前吹氣，“哥哥，吹吹，維楨吹吹，不痛……哥哥別害怕，很快、很快就會有人來，你一定會沒事的……”語無倫次地爬起來，“你別生維楨的氣……不是、不是故意的，維楨給你償命，給你償命……償命……”跌跌撞撞朝窗臺沖去。

    凱蘭目眥欲裂，想將她叫回來，讓她千萬不要做傻事；想告訴她，沒關(guān)系，他知道她沒有存心謀害他，金簪才插進去一個指節(jié)都不到，造成的傷害甚至比不上往日父王扇他一巴掌；想告訴她，他沒有責怪她，他愛她遠勝自己的性命，就算她真的把他殺了，他也不舍得怨恨她……唇一張一合，卻發(fā)不出半點聲音。

    他把全身的精神力全部運行至右手，感覺一點一點復蘇，從指尖，漸漸延衍至整根手指，然后彷佛一下子沖破了某種禁制，手掌揚起，拍向晃悠悠的金簪，盡根沒底，只余頂端的珊瑚珠子。rou體劇烈的痛楚刺入神經(jīng)，終于奪回對身體的控制權(quán)。提了一口氣，縱身一躍而起，目光所及，維楨嬌小的身體，似斷線的紙鳶般從大開的窗戶急墜而下。

    “meimei！”

    腳尖點地，身影如流星般飛掠出去。

    ‘撲！’

    物體墜地的聲音落在凱蘭耳內(nèi)，甚至帶了點兒溫柔的意味。

    他記起登基大典之前，內(nèi)務官員向他請示皇宮翻新修繕事宜。他不愿大動，卻突然想到父王的寢殿，所有二層以上房間的露臺和窗戶，都被刻板冷硬的曜金色合金防護網(wǎng)嚴密包裹，便鬼使神差地吩咐，將他寢殿外間所有的地磚拆除，鋪設(shè)柔軟平整的草坪。

    meimei這段時間郁郁寡歡，心緒恍惚，基本是閉門不出，恐怕壓根沒有注意到這些小節(jié)。

    維楨確實不知，她對這座寢殿的印象還停留在小時候，五層樓的高度，光可鑒人的堅硬地磚。

    本以為自己必死無疑。

    她趴伏在草地上，兩條腿不正常地扭曲，氣若游絲地哭，疼得臉白如紙，渾身上下被冷汗浸透，似水洗過一般。雙腿著地時，她清楚聽到自己身體里有東西斷裂了，隨即被撕心裂肺的尖銳疼痛席卷全身。

    “哥哥，你、你怎么樣了……”嬌生慣養(yǎng)的女孩兒，顧不上自己兩條腿都摔斷了，拼命仰起臉，噙淚的雙眼只盯著兄長被血染紅的胸膛。

    凱蘭重重闔目，滿眼猩紅。不敢抱她，怕觸動她的傷處，帶來更大的痛苦，顫抖的大手輕輕托著她濕透的小臉，冷得厲害，他的手也沒有半點溫度。

    他不在意身上那點傷，柔聲哄她，“別哭，沒事的，哥哥已經(jīng)傳召了醫(yī)療部，醫(yī)生馬上就會給meimei治療。別怕，?。俊?/br>
    “哥哥在流血，哥哥不要死……維楨對不起……”手指瑟索著要觸碰他的傷口，中途便無力地往下墜，凱蘭精準接住，掬在自己掌心揉了揉，又輕輕放下。

    他將襯衫撕開一角，捏住金簪頂部紅珠往外拔，簪尖脫離身體的剎那，體內(nèi)的精神力包裹著創(chuàng)口四周的肌rou迅速往內(nèi)收斂，小指大小的傷口瞬間閉合，只余一個小紅色。

    手指往上一抹，把干干凈凈的指腹展示給維楨看，“哥哥一點兒事都沒有，血也止住了，對不對？”

    維楨眉心一松，想笑，淚水滾珠似的四處撒落，“哥哥，我的腿斷了，很脹很痛，好像有什么東西在斷口來回摩擦……我、我暈不了，又死不了，好難受啊。哥哥，你救救維楨，好不好？”

    凱蘭從來不知道，肢體折斷的尋常反應，從自己心愛的meimei嘴里說出來，是如此讓人心碎的一件事。

    “好，哥哥讓meimei舒服些兒，meimei睡一覺，醒來就不疼了。”他把手繞到維楨脖子一側(cè)，緩慢而有力地揉著。

    有點兒癢，維楨動了動脖子，頸部倏的一麻一痛，小腦袋無聲無息地垂下。

    側(cè)頸部神經(jīng)比較密集，受到一定力度擊打，會使人陷入昏迷。這種行為具有相當?shù)奈ｋU性，cao作不當，還有可能致死。凱蘭再狂妄自大，面對心愛之人，仍不免有些許緊張。

    舒了口氣，憐惜地幫她拂拭臉上的淚水和冷汗。

    醫(yī)護團隊趕到，正要行禮，凱蘭揮了揮手，“免了，照顧公主殿下要緊。”

    醫(yī)療部的主管正指揮救護人員把維楨小心翼翼地移到擔架上，視線往下一偏，臉色微變。

    凱蘭面無表情地看他，“殿下怎么了？”

    “陛下?！敝鞴懿桓彝?，躬著身，悄悄指了指維楨的右大腿內(nèi)側(cè)。

    一抹鮮紅刺痛了凱蘭的眼。他的目光落在主管身上，“公主年幼貪玩，從窗臺墜落，所幸除雙腿折斷外，并無大礙?！?/br>
    這是要瞞著公主殿下？主管略遲疑，身上有種被刀鋒劃過的刺痛，一瞬間汗毛直豎，膝蓋一軟，跪了下來，“是的，陛下。”

    凱蘭揉了揉額角，不欲再多言。算算日子，不是蔣晗熙的，就是沉嫣的。既然留不住，證明它壓根就不該在這個世上出現(xiàn)，何苦給自己的meimei徒增煩憂。

    大面積粉碎性骨折可以通過治療倉迅速痊愈。維楨對治療倉抵觸甚深。以她的傷勢，使用古早治療方式所面臨的巨大痛苦，完全不是她這么個柔弱嬌慣的小孩子能忍受的。

    兩害相較取其輕。凱蘭下令醫(yī)療部在使用治療倉期間，每日對她注射適量的鎮(zhèn)靜安神藥物。

    等維楨骨頭長好，神智也逐漸恢復清明，已是半個月之后。凱蘭下了封口令，她流產(chǎn)的事被掩埋在地底，永不可見天日。這個可憐的小生命，悄然無息地來，寂靜無聲地離去，沒能在本該疼它，護它，愛它的人心中，留下半點漣漪。

    身體痊愈了，維楨的心疾卻日益加重。兩年間，最愛的母親薨逝，生命里最重要的兩個男人牽扯其內(nèi)，視之如父的萊昂.垌文迪許去世，漸生愛意的沉嫣慘死，親兄長的暴行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漸漸的，她連床也起不來，飲食消減，顏色憔悴，鎮(zhèn)日一言不發(fā)地盯著窗外的天空。

    凱蘭不敢再勉強她，每日抽出大量時間陪伴開解她，甚至將她的生父安斯艾爾.垌文迪許召進宮里，讓他寬慰維楨。

    維楨卻拒絕見面。自己也許很快就要死了，父親還要在凱蘭手下過日子。她怕自己掩飾不好，露出端倪，讓父親對凱蘭生出怨懟之情。萬一雙方發(fā)生沖突，凱蘭大權(quán)在握，吃虧的只會是自己的父親。

    她終日呆在寢室里，彷佛對這世間上的一切都失去了興趣。

    維楨第二次自殘。

    凱蘭扔下了滿殿的官員，疾奔回寢宮。

    寢室外跪滿了醫(yī)務人員與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