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守在張家村。張家村里還有張志輝一家的近親,公安怕他們做出什么過激的事情,三三輪班持槍跟他們守在一起。

    秋收過后,秋風(fēng)更加冷冽。王媛的棺槨挺在屋子里,沒有臭味傳出。

    第四天,王媛的父母來了。

    王媛的家庭條件不錯，她mama是街道辦副主任，他爸爸是江城第一國棉廠的技術(shù)工，她有兩個哥哥一個弟弟一個meimei。他們一家子都來了。

    王媛的mama從上火車就開始哭，等到了張家村時眼睛已經(jīng)腫得只剩下一條縫了。

    知道王家父母今天到，早上江又桃跟顧念薇帶著書寧過來了。

    李云英這幾天忙著傷心，根本看顧不了小孩，這兩個孩子就由顧念薇跟江又桃照顧。

    她真的很乖，一點(diǎn)也不鬧，只有在吃飯睡覺的時候才會找mama找jiejie。

    不等江又桃跟顧念薇哄她，她又說，mama說了，以后書寧想mama想jiejie就看看天上的星星，mama跟jiejie變成星星，在天上守護(hù)書寧呢。

    每每聽到這樣的話，江又桃跟顧念薇的眼淚就憋不住。

    王母從公社哭到張家村，看到停留在院子里的棺槨，她跑過去趴在棺木上，掀開棺材蓋，看著里面的王媛，滑落在地。

    王家眾人一個接一個的邁著沉重的步伐走過去，嗚咽成一團(tuán)。

    王母一邊哭，一邊用手錘胸口。

    說出來的話中句句都是指責(zé)，句句都是愛護(hù)：“王媛啊，你這死丫頭怎么那么狠啊，讓你不要嫁你非要嫁，你爸爸氣頭上說讓沒生你這個女兒，你就真的再也不給家里寫信打電話了。家里給你寫的信你怎么不回??？家里寄給你的錢你怎么不取出來啊？”

    “你大哥來看你，你怎么不跟她說你過得不好??？”

    “你疼不疼啊mama的媛媛啊，你怎么那么狠心啊，你媽都六十了，你怎么讓你mama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啊，你太狠心了，太狠心了。我怎么生了你怎么狠心的女兒??？”

    王媛大哥蹲在棺槨邊，一下又一下的敲著自己的頭。

    那一年，王媛寫信回家說要結(jié)婚，他們看到信以后就讓王媛的大哥過來看看，那時候王媛剛剛嫁給張志輝沒多久。

    王媛大哥來了以后，張家十分熱情的款待了他，張志輝對王媛也非常的愛護(hù)，王媛大哥看了幾天，便放了心，家里工作也忙，就回去了。

    起初王媛還會給家里回信，還會寄一些土特產(chǎn)過來，可后面信慢慢的就少了，到最后，就一封信也沒寄回去了。

    王父早些年跟了個國外留學(xué)回來的師傅，這些年在廠子里的處境也不好，一家子都受到了一些牽連，對王媛這邊的看顧就少了。

    今年家中的情況好轉(zhuǎn)，王母上個月還跟王父說，等王父忙完這一茬兒了，趕在過年前，過來看看王媛。

    哪知道這打算得好好的，忽然間就接到了王媛死了的電報，跟知青點(diǎn)的知青打了電話之后，他們，誰也不干耽誤，什么也沒收拾的就來了。

    王媛大哥就想，如果當(dāng)年他來了，態(tài)度強(qiáng)硬一些，看得更清楚一些，早早的看清了張家的狼子野心，是不是就不會出現(xiàn)今天這種事情了？

    王媛的二哥小弟小妹也哭成一團(tuán)。

    過了好久，王父抹了抹眼淚，顫顫巍巍的站起來，把棺木蓋好，對著李云英等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謝謝，謝謝你們給我家媛媛留最后的體面。謝謝你們通知我們?！?/br>
    王母也站起來跟丈夫一起鞠躬。

    他們年紀(jì)都不小了，鬢邊的頭發(fā)已經(jīng)變得花白了。

    李云英他們往邊上讓了讓，避開了，李云英說：“叔叔阿姨不用這么做，如果我多看顧她一些，她就不會出這種事情了?！?/br>
    李云英這些天一直都在反思，在自責(zé)，她想如果她多來看看王媛，多打聽打聽王媛的事兒，王媛也不會有今天的結(jié)局了。

    “怎么能怪你呢，作為朋友，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光守著王媛三天等著她們來看最后一眼這一點(diǎn)，王母就感激她們。

    她的目光四下搜尋，在看到被江又桃跟顧念薇牽著的書寧時，她的眼淚又決堤了。這個孩子，長得跟她的媛媛小時候真的太像了。

    她走過去，蹲下身子，拉著書寧的手：“書寧對嗎？我是外婆啊?！?/br>
    書寧朝江又桃的身后躲了躲。

    王母沒有強(qiáng)求。

    對這個孩子，她的心情有點(diǎn)復(fù)雜，一時之間，她理不清要怎么去面對你她。

    王父看著，問李云英：“媛媛走前，有沒有什么話給我們的？”

    李云英從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遞給王父：“這是我們在整理王媛的遺物時看到的信?！?/br>
    王父接過信，遲遲不敢打開，仿佛這信有千斤重。

    他還是打開了。

    展開信紙，入目的便是大女兒那熟悉的字句。

    親愛的爸爸、mama、大哥二哥、小弟小妹，展信佳。

    當(dāng)你們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小時候爸爸你常常說我，像我這樣軟和的性子，等長大了一定會被人用小恩小惠騙過去。我反駁你，說我一定不會那么傻。

    可我就這真的這么傻了，張家輝略施小計，我就上了勾。

    這些年來，我無數(shù)次的后悔，后悔不該聽你們的話，我也曾無數(shù)次的想要寫信給你們，可我每當(dāng)拿起筆，就一句話都寫不下。

    背了那么多的人命在身上，我知道我活不了了，我要是等著宣判，也是個死立執(zhí)的判決。我可以等到那個時候的，但我不敢，我害怕看到你們哭，也害怕看到你們看我時失望的樣子。

    就當(dāng)我是個膽小鬼，請你們允許我，最后逃避一次。

    當(dāng)你們的女兒，我的自私讓我虧欠你們良多。可我還想再自私一回，再虧欠你們一次，書寧才兩歲多，還不記事，她很乖，她的jiejie們都走了，我舍不得帶她走。

    求求你們幫我把她帶走，帶出這吃人的泥沼里，如果你們不愿意養(yǎng)她，請把她送進(jìn)孤兒院里，一輩子也不要跟她提起我了。

    我不是個好mama，我對不起她。

    爸爸，把我火化了吧，我不想埋葬在這邊的山上，這里太冷了，我想看看我們江城的河，瞧瞧我們的家，離家那么多年，我想家了。

    你們走時，把我的骨灰撒一些在后梁杠吧，那樣，我就能永遠(yuǎn)的陪著我的博寧仲寧了。

    原諒我的自私，下輩子，你們不要生我這樣的女兒了。

    信件落款的日期，是張家人死的那一天。

    王父拿著信泣不成聲，王母接過信，一眼也不敢看，信在王媛大哥二哥弟弟meimei的手上傳閱。

    王父去抱起書寧：“書寧，跟外公回家。”

    當(dāng)天下午，在當(dāng)?shù)嘏沙鏊埣掖宓念I(lǐng)導(dǎo)干部的見證下，王媛被火化了，她的骨灰被裝在一個小小的壇子里。

    王家眾人在公安的帶領(lǐng)下去了后梁杠，王母把散落在碎石周圍的紅色布塊撿成一堆，跟王媛的幾把骨灰埋在了一處。

    從山上下來，她們就該回去了。

    書寧他們帶走了。

    柳樹溝的知青們送他們上車。

    車還沒來，王母語調(diào)平和的跟江又桃她們說：“我們家里商量過了，書寧就留在我們家里養(yǎng)了，我家老大媳婦兒不能生，以后她就是我們老大家的孩子。你們放心，我們一定會好好的對她，一定會好好的教導(dǎo)她，不會讓她走她mama的老路。也不會讓她成為她爸爸一樣的人?！?/br>
    王母的眼睛還是腫的，眼圈里滿是紅血絲，從得知女兒的死訊那一天開始，她就再也沒有睡過好覺了。

    昨天后半夜，她睡在書寧身邊，終于睡了一個好覺。

    王母看到書寧，固然會想到張家那一家子，可想得跟多的，卻是王媛。

    她是她家媛媛留下的唯一的一個孩子啊。是她家媛媛活在這個世界上的見證之一啊。

    李云英還是不放心：“阿姨，以后，我可以去看看書寧嗎？”

    王母朝李云英笑了笑：“可以的，王家的大門永遠(yuǎn)朝你們打開?！彼聪蛄鴺錅系钠渌啵骸澳銈円彩牵x謝你們?yōu)橥蹑伦龅靡磺??！?/br>
    這句謝謝，王家眾人這些天已經(jīng)說了無數(shù)次了。

    最后，王母的目光落在江又桃的身上：“謝謝你給我們家媛媛的糖啊?！?/br>
    她的媛媛啊，苦了好多年，在生命的盡頭，能帶著甜味走，王母是得感謝的。

    江又桃搖了搖頭。

    車子來了，王家眾人走了。王媛的弟弟meimei走在最后頭。

    他們今年才十五歲，王媛下鄉(xiāng)的那一年，他們還是個七八歲的孩子，王媛的二哥今年三十多了，他比王媛大幾歲，剛剛畢業(yè)就找到了工作。

    王媛本來可以不下鄉(xiāng)的，但是上面的人說，王母作為街道辦的副主任，必須得起帶頭作用。

    這些年來，王母不止一次的痛恨自己，若是早知今日，若是可以回到當(dāng)初，她一定一定不會做出那樣的決定了。

    王媛事件在整個哈省都引起了很大的轟動。

    棗鄉(xiāng)知青辦的人為了防止這樣的事情再發(fā)生，往那些嫁人的知青家里走訪了一次又一次。

    婦聯(lián)主席們一次又一次的下鄉(xiāng)講解，教導(dǎo)婦女當(dāng)遇到這種事情時要怎么樣去應(yīng)對。

    各村也召開了一次又一次的會議，公安們上山下鄉(xiāng)給大家講了一次又一次的法。

    王媛用自己的死亡，讓整個棗鄉(xiāng)的婦女們知道，原來婆家是不能打罵壓榨兒媳婦兒，原來婆家是不可以買賣自己的女兒兒子的，原來婆婆家在公家面前，什么都不是。

    棗鄉(xiāng)派出所接到了好幾起的案例，大多是兒媳婦來狀告公公婆婆賣孫女的，也有婦女來舉報丈夫家暴的。

    柳樹溝知青點(diǎn)的氣氛很是消沉。

    吃了王媛的這個瓜，江又桃得了不少獎勵，瓜幣也多了好幾個，可江又桃卻一點(diǎn)也開心不起來。

    這個瓜太苦了，如果可以，她寧愿不吃，這些獎勵，這些瓜幣，她寧愿不要。

    李云英已經(jīng)在炕上躺了好幾天了，據(jù)趙永蘭說，每次夜里醒來，都能聽到李云英哭泣的聲音。

    王善喜跟著幾個男知青整日的不見蹤影，他們上了山，次次都能抗下很大的死去的木頭回來。

    他們輪流劈柴，把自己的憤怒、不甘、借著劈柴發(fā)泄出來。

    八月十五在王媛火化的那兩天已經(jīng)過了，步入了九月以后，天更加涼爽了，早晚都得穿上兩件厚一點(diǎn)的衣服了。

    知青點(diǎn)邊上的空地這兩天人進(jìn)人出的，他們那邊的熱鬧，也帶了一些給知青點(diǎn)的人。

    李云英破天荒的在白天走出宿舍門，她問江又桃：“邊上在干什么呢？”

    江又桃早就打聽清楚了：“蘇正堂家在這里蓋房子呢。他們終于分家了，他帶著朱月梅單獨(dú)出來住?！?/br>
    李云英哦了一聲，便不再關(guān)心了。

    如今的趙永蘭對蘇正堂那點(diǎn)說不清道不明的小心思早就沒有了，知道蘇正堂要在知青點(diǎn)邊上蓋房子，也沒過多關(guān)注。

    當(dāng)秋風(fēng)吹落書也上的最后一片黃葉時，早晨起來路邊的枯草上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霜，冬天來了。

    夜里已經(jīng)需要燒炕了。

    早晚已經(jīng)要在衣服里面加上一件毛衣，出門需要穿上一件厚厚的薄棉襖了。

    農(nóng)歷九月九前后，村里又重新選了大隊(duì)長跟村支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