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34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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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友一表人才,今天還替他解了圍,誰能不先喜歡三分?唐老爺臉上的笑止不住了:“欽差大人怎么稱呼?” “鄙姓嚴,嚴……先煦。”年輕的欽差頓了頓,露出一點很微妙的笑意來,又十分誠懇道:“伯父啊,小侄有一個不情之請。” 唐老爺忙道:“嚴小友快說。” “我這一趟公差在身,差事未辦完之前,是萬萬不能漏了行跡的。今日倉促之下實在無法,貿(mào)然喊了您一聲‘爹’,咱們不如將錯就錯,在我辦完差事之前,伯父對外就把我當作您的長子,私底下,喚我一聲‘先煦’就是——我權且借著伯父一家遮遮掩掩?!?/br> 唐老爺:“這怎么行?哎唷,這怎么能行?大人真是折煞我了。但能幫上大人毫厘,唐某是義不容辭啊。” 晏少昰大笑:“好嘞,那小侄冒昧喊一聲——爹!” 他糊著張假臉,喊了實實誠誠一聲“爹”。 唐老爺壯壯膽應了一聲:“哎,先煦我兒?!?/br> 欽差大人微服出行,必有大謀劃——這聲“爹”他得應! 這位嚴姓欽差果然是高官派頭,他一落座,剛才擺在桌上的八盤糕果點心又不夠看了,廚房上了一桌酒菜,臬臺大人親自作陪,哪怕老大人先前已經(jīng)吃飽了。 飯還沒過半,門簾豁開,一個侍衛(wèi)頭子挾著夜風闖進來,竟沒通傳,直直走過來附到嚴欽差耳邊。 說話聲不大,然唐老爺坐得近,每個字都聽清楚了。 “主子,島上出事了,供神銀失竊的事越鬧越大,千余疍民圍了島,縣衙急急加派兵馬前去鎮(zhèn)壓了?!?/br> “姑娘呢?” “與公孫少爺一同上了船,趕在大潮前出海了?!?/br> 晏少昰寒著臉吃下碗里最后一口菜,不輕不重地把銀筷拍在桌上,齒縫里擠出兩個字:“混賬?!?/br> 他明明沒發(fā)出什么震耳的動靜,同桌的老大人、滿屋的奴仆竟全被這兩字驚得窒住了呼吸。 唐老爺是這時才發(fā)現(xiàn),這白面欽差竟生著這樣鋒銳的一雙眼,像一柄淬過火的鋼刀,只起身時橫掠了一眼,廳里的琉璃彩燈、珊瑚寶樹、美酒佳肴,通通玉碎一般失了色。 “備船!小船夜里不能行,公孫氏那幾條樓船在哪個碼頭?全調(diào)來,即刻起錨。” 第317章 大船漂在海中調(diào)度,一條條小船等著接應,離岸二里之內(nèi),小船均勻地鋪滿了這片海,上百條錨繩沉在水中。 今日天公作美,沒刮風沒下雨,太陽熾烈烈地掛在天上,照得烏云不敢近身。海水藍得能看見淺處的水母,遠海近海都是一片粼粼的碎光。 “錨繩動了!有人遇險了,速速來救!”西頭忽然一陣喧嘩。 大船上的監(jiān)事官全舉起千里眼望過去,那條小船頭部的錨繩劇烈抖動著,船頭都被拽得上下?lián)u晃。幾個船工反應飛快,齊力扯著錨繩往上拉,臨近幾條船上的水手噗通噗通往海里跳。 大船上的監(jiān)事全緊著心,千里眼摁在雙眼上,就差鉆進這兩片玻璃鏡里去。 一伙人合力,很快撈上來一個濕淋淋的水手,四肢過電似的劇烈抽搐著,明顯是溺水癥狀,可眨眼的工夫這人竟一動不動了。 死……死了?! 船上一個穿著兵袍的壯漢駭然地瞠圓了眼,抖抖索索縮在船尾,大氣不敢喘,卻被船工薅住袖子,一把扯到了溺水者面前。 “兵爺還等什么?趕緊救人啊!” “唐、唐姑娘說,要、要、要摸摸脖子,再聽聽心音。”兵爺結結巴巴說完,被幾個著急的船工摁在溺水者涼森森的胸口上時,他整個人幾乎是崩潰的。 半日以前!他還是個普普通通的兵蛋子,唐姑娘手指一點,點豆豆似的從他們一群兵里點了二十個人,讓他們充當臨時急救員。 唐姑娘只不過扎了個稻草人!拿墨汁給稻草人畫了個肚臍眼、畫了倆奶頭,告訴他們怎么找胸部中央,倆手使多大勁往下摁,怎么“捏住鼻子吹氣”。 除此以外,唐姑娘什么也沒教!僅僅讓他們摸了一個時辰草人,就趕他們這群鴨子上架了?。?/br> 兵爺呼呼喘著氣,一下下摁著掌下沒有起伏的胸口,把自己還沒娶妻、還沒親過媳婦的兩瓣唇貼上“尸體”的嘴時,簡直無語淚流。 旁邊人都被他這摁胸親嘴的姿勢看呆了,沒一人幫他,兵爺數(shù)著數(shù)摁了一組又一組——忽然,掌下的胸膛蹦了一下。 又蹦了一下。 “呼呵……”溺水的水手猛地發(fā)出一聲大喘,像回魂的老尸吸著了這輩子頭一口氣,胸脯一鼓一陷活躍得不得了,方才青白的臉也飛快恢復了血色。 這一番驟驚驟喜,圍著的船工全失聲叫起來:“弟弟,你可嚇死我了!” “我兒活了,我兒活了!兵爺大恩,沒齒難忘啊……” 兵爺呆呆看著自己的雙手,兩耳被這家漁夫感恩的話擂得嗡鳴作響。他猛地醒過了神,一轉身撲上船頭。 也不管大船上能不能聽得著,他一氣兒吼得痛快:“唐姑娘!唐姑娘我救活人了!摁胸親嘴吹氣真的管用!真的是管用的!” 離得太遠了,唐荼荼只從海風里捕捉到只言片語,可沒關系,她能從望遠鏡里看得到那人被救活了,于是,自個兒也痛痛快快笑起來。 這番搜海,從清早一直搜到了申時,潛下去的水手耽擱的時間越來越久,到最后,甚至需要提著探棍下海,因為純靠視力什么也看不清了。 太陽還熾熱熱地掛在天上,光線卻遠遠不如正午時亮,對陸上的人來說,僅僅是“太陽刺得瞇眼”與“太陽不刺眼了”的差別,可到了水底,能見度會縮減一半,rou眼什么也捕捉不到,四面八方都只剩一片詭綠的影。 “快快快,休要耽擱了?!睅讉€監(jiān)事官圍著日晷鐘,焦心得厲害,催促休息夠一刻鐘的水手趕緊下水輪換。 “別再催了。”唐荼荼把“南龍須”的西半頭劃掉,合上了海圖:“等這趟人全上來,我們就返程吧,今天只能到這里了?!?/br> “可是通判大人說,今夜務必……”管事的急急要說些什么,卻聞不遠處的小船上又有一個水手抽了筋,這已經(jīng)是第四個大腿抽筋的了。 管事的臉色難看,掰著指頭算算,每個水手在水中的時間都超了一個時辰,已經(jīng)疲憊得不行了。 “少爺,您看?” “聽姑娘的,返程罷?!惫珜O景逸這一天,“聽姑娘的”四個字已經(jīng)重復了不下十遍了,快要成了條件反射。 大船上干坐了一天的舵手、船員都忙活起來,檢查主錨、船員下艙,緊張又有序。 公孫茫茫然看看這頭,看看那頭,腦子鈍得厲害。 他不是蠢人,多數(shù)時候,他都是同齡人里最顯機靈的那一個,大的不敢說,只說天津這一座城里,不論什么人、不論什么事,他常常只需掃一眼,就能看透個七七八八了。 老祖宗待見他,叔伯們重視他,弟兄們倚賴他。外邊知交無數(shù),契友更有一籮筐,契友們吃他的,喝他的,自然也聽他的,唯他馬首是瞻。 公孫景逸腦袋里雖沒有“領導力”這個詞,但他常常想,京城若有小王侯,大約就是他這個樣,他就是天津的小王。 而今日,一整天,沒人聽他,沒人看他,他甚至慢慢不居于大家視線的焦點里,起初舵手、監(jiān)事、都頭、府兵,有點什么拿不準的都要跑來請示他。 可公孫一個問題也答不上來——大船該停在哪兒,上百條小船該怎么排布,水手從哪下水怎么搜,還有那什么“心肺復蘇”。 后來,所有人都圍到了茶花兒身邊,圍著她一個姑娘轉……她嘴里回著這個人的話,手上還能一心二用畫圖記事,這片海上五百多人、上百條船,她竟然可以井然有序地排布開。 她穿著一身灰撲撲的衣,頭發(fā)亂糟糟的扎了個馬尾,鬢發(fā)一綹一綹地糊在腦門,這一天了也沒顧上擦把臉,卻還要指派人手燒熱湯熱茶,準備皮裘皮襖棉手巾,等水手回到了船上得趕緊復溫。 她好通曉人心,熱湯水送上去的時候,連賬也一個個結了清,給每個水手奉上了一兩銀——這是他們賣命一天所得,比往常船局給的多一倍,有減壓病沒下水的也發(fā)了點安撫。 水手們赤著膊,裹著襖,來來回回換著戥秤,稱那指頭肚兒大的一塊銀,好像生怕官家少給了半厘,足份足量的,大船上處處透著喜。 公孫許久沒挪開眼,他身上繡金線、綴玉珠的綢袍也像浸了冷水似的,裹得他透不過氣。 這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少爺,站在漸漸冷冽的海風中,毫無征兆地品到了一點點……有關眾生疾苦、有關民生多艱的悲。 唐荼荼:“十七組水手,共計八十五人——齊了,返航!” 她說了一天的話,嗓子干得冒煙,往椅子上坐的那一下幾乎是癱上去的。剛合上眼,手心里便是一暖。 公孫半躬著背,不錯眼地看著她,塞了個熱乎乎的茶盞到她手里。 唐荼荼正稀罕這大少爺怎么伺候起人來了,又見公孫拿走了她畫的海圖和草草記的日事錄,坐到旁邊,仔仔細細翻閱起來。 船返回廟島花了小半個時辰,近岸時夕陽正濃郁,大團的彩墨沿著海平面潑,給整個島蒙了層金色的輝光。 壓艙石嗵嗵地往海里扔,崩濺起丈高的水浪,底下慢慢有小船靠近接應。公孫問:“楊巡檢回來沒有?” 架舷梯的兵丁答:“尚未見影。只是楊巡檢后晌派人回來報了個信兒,說東北咀那片海也一無所得,他折道去長山尾看一看?!?/br> 公孫啐了聲。孫通判墨筆一鉤,把疍船運銀的整條路線全劃進去了,他鉤得痛快,渾然不管找銀子的死活——還一日工夫找著?啐,腦袋糊糞的玩意。 一個小六品通判,他家里但凡是個官都比這大,公孫并不怕那通判,只顧忌明日要上島的臬臺大人,他是真怕那位——但午后聽門客一通分析,能做到二品的省部按察使,四十年官場浸yin,必定不是一個不通事理的人。只要撬動老大人松了口,把查案的時間寬限幾日,尚有回旋的余地。 眼下要緊的是穩(wěn)住疍民,只要疍民不與官兵動刀動棍,誰敢叫百姓是“叛民”? “你家姑娘呢,醒了沒有?”他問茶花兒身邊的那婢女。 芙蘭端著碗糖水秋梨,捏著瓷盅兩只耳朵,目不斜視地在他面前停了一停,臉上是客氣笑著的,實則眼神都沒往他身上落。 “公孫少爺先下船吧,姑娘梳洗梳洗?!?/br> “我不走,我等著她。”公孫抿抿唇:“你家姑娘要是累壞了,多歇歇也無妨,島上亂,今晚的吃住還不知道怎么安排?!?/br> 哼,黃鼠狼之心——芙蘭嘴角一捺,走到艉樓的房間時把門簾掀起了條小縫,身形輕快地鉆進去,防賊似的鎖上了門閂。 船窗不大,一到后晌光線就差得不行了,黃昏時更不見一點光。 唐荼荼的梳洗,也就是洗把臉、重新扎個頭發(fā)的事,她坐在燈下,整理今日兩片海域的搜查情況,規(guī)規(guī)矩矩握著毛筆寫,滿紙不敢有一個草字。 今日隨著出海的監(jiān)事官,有一多半都是蓬萊縣衙和登州通判手下的人,他們回去給通判陳事,都會寫案宗的,但外人總歸信不過。 案宗是非常苛刻的公文,多一筆是冗詞贅敘,缺一筆則言不盡意。公孫手邊帶著的都是兵,是威猛且忠誠的武夫,辦事靠得住,但沒有特別擅長寫文書的,她斟酌著寫好這一稿,晚上再等楊巡檢修補潤色,明天就能拿給臬臺大人過目了。 “姑娘停停筆,先墊墊肚子吧?!?/br> 芙蘭把碗盅放下,揭開蓋,露出一只圓潤的梨子,掏了梨肚里的rou,藏了三朵干菊。船上要什么沒什么,她燉個糖水秋梨都費了老大勁。 望望天色,再算算時辰,芙蘭道:“殿下差不多該到了,嘿您呀,就等著挨罵吧?!?/br> 唐荼荼笑了下:“我不怕挨罵,我盼著他來?!?/br> 她的底氣,大半都在他那兒。哪怕二哥來了只是站在那兒,什么也不說,隨時掀開都能是張震懾一方的王牌。 她有無限能量,她能做的事很多,但最怕眼下這種人微言輕、誰看她都只把她當個丫頭片子的情形。她就是用再大的聲音吶喊,握有實權的官也只把她的吶喊當成蚊子哼哼,連一個捕頭都沒法差使得動。 官大一級是座山。這感覺太無力了。 艙底減了重,大船總算能靠岸,風已經(jīng)大了,舷梯被吹得往外鼓,要緊緊抓著扶欄才能走穩(wěn)。 天色黃得厲害,島上空氣也渾濁,不知怎么,空氣里像飛著些細小的微塵。唐荼荼忽然聳了聳鼻尖:“這是什么味道?” 芙蘭沒她鼻子靈,跟著深深吸了一口,這味兒是刺鼻的,猛地吸一口,頭還有點迷糊。 這味有多熟呢?公孫聞到的那一瞬間,連上他身后的幾十個府兵,剎那間全變了臉色:“是硫磺,他們動火器了?!” “上馬!跟上!” 島不大,策馬狂奔的半刻鐘里,唐荼荼血液都凍住了,芙蘭擠在她身后的鞍座上,探手摸了一把,姑娘勒韁的手冰涼涼的。 那股黃煙伴隨著刺鼻的硫磺味、蒜臭味,把通了神性的娘娘廟都熏得變了色,越往島中心走,濃煙越濃郁,熏得唐荼荼睜著眼都會流淚。 她沒看到孫通判,卻看到了他手下的監(jiān)事官,蓬萊那些兵全拿三角布捂著口鼻,兩人一組拖行“尸體”,好多好多的“尸體”——疍民被扯著兩條膀子拖行,有一些看不到生息,更多的嘔吐不止,身上軟得像一灘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