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33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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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來,南北商船皆是沿著海岸走,沿岸隨時能補(bǔ)給,但也容易遇險情,風(fēng)暴、觸礁沉船、貨物落水,或是船上爆發(fā)急病,求天無路的時候都盼著救命,炸個紅煙彈上天,哨兵遠(yuǎn)遠(yuǎn)望見了,就能呼哨救生船局趕去救人。 轉(zhuǎn)出碼頭,這座青灰色的石城逼到眼前,兩岸城墻高千仞,中間一刀縱劈開一道水門,朦朦煙雨也掩不住這座城森冷巍峨的氣息。 這是山東第一大軍港,身后是丹崖山,面前是渤海,負(fù)山控海,卻起了個婉妙的名——蓬萊水城。 “如何?夠氣派吧?”和光從轎子里出溜下來。 “這可是二百年的老軍港,每年國子監(jiān)出了師的路橋、舟楫、斗艦、水文學(xué)生,都先往遼東和蓬萊派,因為這倆地兒有最好的先生?!?/br> “官書局一套《水師要術(shù)》有多厚?印出來能堆滿半個大屋!十卷里五卷出于山東水師,三卷出自遼東——南邊不行,南邊人守著倆大財盆鉆錢眼兒里了,別看他們船多,炮少哇,真要打起海戰(zhàn)來,把福廣江浙全算上,也撐不住咱北邊半部水師?!?/br> 將門出身的嫡姑娘,講起什么來頭頭是道。 唐荼荼心想,那是,首都軍防是皇帝的命根子,自然不是虛的。要是南邊軍火庫再多幾個,皇帝半夜都能嚇醒。 和光瞅著水門墩左右兩座巨炮臺,挪不開眼:“工部每年改良的神威大炮都先往這兒送,如今蓬萊的海炮比咱天津起碼拔出兩輪尖,可饞死我太爺爺了。” 水門寬闊,能撐開三條巨輪并行,吊纜俱是粗壯的精鐵鎖,襯得城腳下的橋薄得像紙,可真踏上橋一踩,會發(fā)現(xiàn)橋也是鐵索架起來的,幾輛馬車上去都不晃一下。 北面有巨輪緩緩駛來,咚咚咚,敲起了開閘鼓。 一群少爺小姐循聲望去。 山東兵高大,歷來是征兵重地,尤以沿海顯著,站在船頭的兵遠(yuǎn)遠(yuǎn)望見岸上的軍旗,瞇眼一瞧番號,立刻舉起船上的大旗揮了起來。 幾個青袍官員走上舷邊,負(fù)著手,俯身望著他們。 “嗬,是府臺的人?!惫珜O景逸一攏折扇,回頭,聲音輕得只見唇動:“都知道該如何吧?進(jìn)了這道門,夾起尾巴規(guī)規(guī)矩矩做人,敢犯渾的,滾回家捱你爹娘大耳刮子去。” 他話才說完,唐荼荼就看見這群一路玩瘋了的軍屯子女,理好衣領(lǐng),整順裙角,再抬頭時跟變臉?biāo)频?,潑猴變君子,悍妞變淑女,個個頂了張溫文的笑,排成行列,朝船上的官員遙遙行禮。 好一副貴氣的王孫仕女圖。 唐荼荼:“……好家伙?!?/br> 巨輪上響了五聲輕重排鼓作回應(yīng)。 府臺說的是滄州知府的人,衙門坐落于滄州,與天津主縣一南一北相隔二百里,平時婆家不見娘家人,知府堂堂一府頭領(lǐng),也不會撥冗抽閑來海邊拜神,只派了位通判與幾個屬吏來。 府臺官官品不算高,卻掌著稽查大權(quán),彈劾官員愆尤、糾察官眷過失都?xì)w他們管,所謂“直呈天聽”,就是有權(quán)給皇上打小報告,大到官員瀆職,小到誰家孫兒滿月酒開流水席,一桌二十八個菜,通通能舉劾,每年完指標(biāo)似的,不薅幾個官兒下來不算完。 好在離得遠(yuǎn),一年見不了兩回,只碰面的時候作個姿態(tài)應(yīng)付過去。 過了這座水門還不算是進(jìn)了城,停泊歇腳的船不想買入關(guān)牒,只能打西邊水道進(jìn),去鄉(xiāng)村集市上采買一些日用,東邊才是進(jìn)城的路。 西邊丹崖山自成天險,這天險上也要架起炮臺來,山壁上修著高高的棧道,是在石山上硬生生鑿出來的路,雕欄畫棟掉了色兒,不那么光鮮了,卻照舊硬朗結(jié)實,值巡的騎兵可以在棧道上跑馬。 不愧為山東第一大軍港??! 唐荼荼看得雙眼湛湛,問旁邊人:“咱天津為什么不造這樣的港?” 天津的出海口她可是走過了,就那倆碼頭,一個衛(wèi)所守著,不到八百兵。衛(wèi)所還算像個樣子,剩下就是魚市、土房、爛沙灘,和這樣雄偉的軍港比起來,簡直像一片蠻荒地。 晏少昰虛虛握了個拳,指給她看:“天津如手心,上下都有指掌圍護(hù),南有登州,北有獅子口(旅順),一上一下,鉗住渤海門戶。而這二百里之間又有十幾座礁島,駐兵三千,望樓與燈塔無數(shù),十幾艘海船輪換著巡游,四海的船想入天津,得先在登州、獅子口買得船引,卸了甲,繳了火器,才能進(jìn)得了天津?!?/br> 唐荼荼聽得津津有味。 “二哥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惫珜O景逸一胳膊肘架在晏少昰肩頭。 把一群影衛(wèi)驚得差點(diǎn)斷了氣。 這猢猻!他一副哥倆好的架勢,笑得意氣風(fēng)發(fā):“軍港還是該建的,不說有用沒用,夠威風(fēng)就是有用。” “可皇上不給撥錢呀,從先帝那時候起就一直縮減水軍軍費(fèi),說是什么四海升平啦,養(yǎng)十幾萬的水兵無用,山東削不得,遼東削不得,南邊要護(hù)市舶司更不能動,天津一內(nèi)港,就先削天津吧——每兩年發(fā)一回軍費(fèi),湊湊巴巴剛夠養(yǎng)兵,再減軍費(fèi),我家老太爺就得賣棺材本兒了?!?/br> 晏少昰撩起眼皮稱了句“原來還有這一說”,拿扇柄把公孫的爪子從自己肩頭扒拉下去。 公孫景逸沒從這動作里領(lǐng)會出“嫌棄”,招呼著人往東城走,“唐二哥”卻搖頭:“既然是知事設(shè)宴,我與曉曉便不去了。” “怎么?” 晏少昰略一頓:“得趕著去與……爹娘匯合,兩天不見,二老該著急了?!?/br> 公孫一拍腦門:“是是是,對對對,瞧我,光惦記著把好吃的好玩的拿給你們,忘了伯父伯母還等著。那什么,明兒咱們都歇一天,城里逛逛,后日蓬萊閣設(shè)宴,二哥可一定要帶荼荼來玩??!” 兩邊熱絡(luò)地道了別,一群大少爺目送茶花兒兄妹走遠(yuǎn)。 塘里荷花蓮葉長得密,擋了一半視線,茶花兒像是累了,轉(zhuǎn)過回廊就抻著懶腰打哈欠,走成了小碎步,她哥拽著她走了兩步,隔著條廊都能看見兩人開開心心鬧著。 成鵲唏噓:“這兄妹倆感情是真好,差著三歲都能玩到一塊?!?/br> 瑞清公子瞅瞅二人背影,再瞅瞅公孫,這商家子敏銳,遲疑著說:“……這不像親哥親meimei啊,公孫你問清楚了么?” 公孫景逸奇怪:“什么意思?” “打眼瞧著就不像,這是親哥嘛?我聽說唐家太太是續(xù)弦,頭婚還是二婚?是不是前頭丈夫沒了、從那邊帶進(jìn)門的兒子?要說茶花兒她妹,咱也見過,姐妹倆鼻子臉一個模子,濃眉大眼,一笑多喜慶,跟這哥哥眉眼氣度都不像一個家門出來的。” 盛公子呵呵一聲:“人家倆,你看我一眼,笑一下,我看你一眼,笑一下的,昨兒打火銃,她二哥還給她擦了回汗,拿塊手帕就捂臉上了——那勁兒輕的,活像茶花兒是個泥人,手碰一下就碎了,他是輕輕把汗沾走的!” “是繼兄吧?嘿嘿嘿,繼兄繼妹一家親,得,沒公孫你什么事兒了?!?/br> 公孫景逸一腳踹過去:“你們真是狗眼看人,腌臜扎堆!人家一個娘肚子里出來的,笑一下怎么了?擦擦汗怎么了?我跟和光還一個沙坑里打過滾呢?!?/br> 公孫景逸放眼再去瞧——茶花兒累了,賴皮不好好走路,她哥拉著她走,還是隔袖握住的手腕,怎么看都是鐵鐵的兄妹情嘛! 鐵鐵的親兄妹坐上同一輛馬車,走了同一條路,回了一個“家”。 像漕司、總兵府這樣顯赫的人家,沒哪個是光桿司令,周邊幾省處處是自己的人脈,自有官員把人領(lǐng)回家里仔細(xì)接應(yīng)著。 外省官員通通住招待所,叫“候館”,修得富麗堂皇,連住宿帶餐飲、泡澡聽?wèi)?、租馬租車、大小銀兌、行李寄存,那是一應(yīng)俱全,平時專門招待公出的官員,空閑房間多的時候,偶爾也開門出與過路的富商住,平平館中收支。 只是享這尊貴是要花大價錢的,天價酒店體驗券幾十兩一位。 唐荼荼尋思:二哥不想露身份,還帶了這么些影衛(wèi),進(jìn)這道門得交多少錢。 正想著,就見廿一拿著一沓腰牌,人手一塊發(fā)下去,七品小吏官牒,將將夠進(jìn)候館的門。 唐荼荼驚得拿起來看,牒書上姓甚名誰、任職于哪、公差幾日都寫得清清楚楚,唯獨(dú)名字對不上號,是一沓假名。 她驚大眼睛:“這是造假的?” 廿一笑了聲:“怎至于此。門下食客都有的,出門在外辦事的皆有準(zhǔn)備。” 看來是官方造假。唐荼荼放下心:“那挺好,省錢了?!?/br> 堂倌仔細(xì)驗對著一封封牒文,廿一抱臂等著,忍不住飄來一眼。 姑娘真是……傻人有傻福,主子為了跟她做幾日鄰居,費(fèi)這苦心,到姑娘眼里就惦記個“省錢”。 蓬萊是東海諸夷國來天朝朝覲的頭一個落腳處,候館可比王府規(guī)制,占了足足半條街,園里還看見幾個西洋面孔,穿著漢人的長袍大褂,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七品小官們住在北館,地方偏,一排小院都是依著地形建的,不是齊整的四方院,卻全是地地道道海景房,爬上繡樓就能看見海。 院大,清靜,還步步是景,唐荼荼活兩輩子也沒住過這么好的招待所。 大門外掛了盞“唐”字燈籠,表明是已經(jīng)住上人的院。跑堂的踮起腳,往隔壁門檐下掛了盞“嚴(yán)”姓燈籠,哈腰留了句“爺有事只管吩咐”,麻利地走了。 院門大敞著,唐荼荼挪著碎步,半天沒挪進(jìn)去。 于是晏少昰也沒走,他如往常一樣背著只手,雪青的護(hù)領(lǐng)束著脖子,像一顆風(fēng)紀(jì)扣,藏住生機(jī)蓬勃的身骨,肩膀?qū)捳?,胸膛挺實,脖子上的筋rou都練得恰到好處。 堂堂二殿下呀,那站姿,那舉止、口吻,活像大人物給下官訓(xùn)話,訓(xùn)的卻是—— “回去歇個覺,今日哪也別去了,好好歇一歇,這幾天多的是玩處?!?/br> “睡起來讓丫鬟曬了床褥,潮濕時節(jié),只有午后太陽才好?!?/br> “魯菜與京畿菜不是一個口味,要是吃不慣,就來我院里?!?/br> 唐荼荼笑得不行:“我知道的,我都……” 她想說:我都多大人了,不是孩子啦。話到嘴邊拐個彎,彎成了:“二哥真好。” 兩個院兒分明門挨門,中間就隔道一米半高的墻,抬抬腳就能跨過去,兩人磨磨蹭蹭的活像要分別三年。 直到院里沖出來兩個護(hù)院,招呼著:“老爺,夫人!二姑娘找過來啦!二姑娘累壞了吧?” 結(jié)果一眼瞅見門前這情狀,青年溫柔,少女含笑,護(hù)院立馬嗅著了不一般的味兒,驚疑地看看自家小姐,又驚疑地瞅瞅這公子:“這位……” “不認(rèn)識,一個問路的。”唐荼荼急中生智,隨手一指:“公子,茅房在西頭!你自己找過去吧?!?/br> 說完一溜煙跑進(jìn)去,把大門砰得關(guān)上了。 被關(guān)在門外的二殿下,吸了好深一口氣。 第304章 換地方睡覺總是認(rèn)床的。 二哥叨咕的幾句并無用處,唐家的仆婦可比他心細(xì)多了,被罩枕巾都是從家里隔山跨海背過來的,不知用什么香料熏過,留香很淡,勾人入睡卻很快。 唐荼荼美美睡了一覺。 醒來時覺得臉癢癢,睜眼一瞅,珠珠趴在床邊,拿著根香囊穗子撓她,把人癢醒了,小丫頭樂滋滋一笑:“姐,你睡醒沒有?娘讓我來喊你,咱們?nèi)ヅ轃釡 ?/br> 唐荼荼一骨碌坐起來:“行?!?/br> 山東多溫泉,光蓬萊水城周邊就圍著好幾個“湯村”,像什么溫石湯村、艾山湯村,都得名于一口地?zé)崛?。夏日泡一泡能祛暑,是這地方有錢有閑人的時髦事。 女湯在候館西頭,高大的松柏作圍墻,竹木搭棚封邊,最大的露天湯池在中間,溫度不知有多高,池里的女人個個如燙熟的蝦子。 周圍全是小湯池,淺色幔紗圍在四周,青一朵粉一朵薄得像云。 縣丞太太閔喬氏穿著件綢抹肚,趴在池邊沖她們笑:“我?guī)еy子過來,還猶豫這湯泉讓不讓進(jìn),會不會太貴。誰料看門的堂倌說不收錢,別泡太久暈在池里就行?!?/br> “又送圍棋,又送書,又送果盤的,連石頭上刻的字都是‘逍遙仙處’!哎唷,要不是托了大人和夫人的福,我哪兒能進(jìn)來這樣的神仙地方?” “以往年年來拜神,可從沒住過這候館,只能在鎮(zhèn)上的驛站窩幾宿,大早上再坐馬車進(jìn)城,灰悻悻地招一身土,人家進(jìn)城來過節(jié),俺們進(jìn)城來喝風(fēng)吃土——我家老爺年年說‘明年該他升官了,明年該他升官了,到時候帶一家子住候館開開眼’,話說了六年,沒見他屁股往上挪一挪,嗐愁死人!” 閔太太一邊說一邊笑,打量著唐夫人的神色奉承著。 閔家的閨女臉皮薄,聽不了她娘這樣自賤的話,擠出個笑,扭身游去池子另一邊了。 唐夫人又是“哪里的話”,又是“時運(yùn)沒到,急不得,時運(yùn)到了的時候就竄上去了”,開解半天,沒堵上閔太太的嘴,還不如唐荼荼一句話頂用。 “姨,沒事,讓閔叔好好干,等我爹卸任的時候,舉薦他當(dāng)下任縣令。” 一句話把閔太太堵結(jié)巴了。 話是她想聽的話,閔太太愣是沒敢應(yīng)聲,左想了右想,沒摸透這話里的溫度,總覺得被這姑娘家家的看扁了。 小湯池形狀像個葫蘆,底石選得好,半池黑石半池白石,借了太極陰陽寓意,出水口圈著一排罐子,陽的那半池放靈芝、當(dāng)歸、伸筋草,補(bǔ)血補(bǔ)氣除濕痹,陰的半池是薄荷金銀花,清熱祛火防蚊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