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32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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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荼荼光是這么想想,都能再掉半缸眼淚了。 “你來這兒干什么呀……” “你在京城等我就好了嘛,你過來干嘛呀……” 他吃他的八珍宴,她謀劃這窮縣城,等三年后她從這窮得焦心的地方回去了,把仇官厭富的念頭埋實在了……還能好好地做朋友。 唐荼荼眼淚不停地掉,哭得徹底沒了相,鼻涕一把眼淚一把,還惦記著抬手推搡他,也分不清東南西北,只妄想靠這么一只手,把他推回京城的富貴窩去。 于是,那些未盡的話破開他胸口,破開他一身的錦繡,晏少昰忽然之間全聽懂了。 他旋身坐下來,一字一字,格外著意地開口。 “再說我。什么四冷四熱四糕果,都是與你吃飯的時候才這么點,怕你平時儉省,舍不得吃,專挑大酒樓請你用膳?!?/br> “你不在的時候,我在府里每日食兩頓,辰時一頓,申時一頓,每頓三菜一飯一湯,是我一人的食量,我沒拿剩菜賞下人的劣習。有時餓得早,黎明出門前喝杯棗茶,配兩塊點心,夜里餓了,則再添一碗云吞。” “你每次見我穿新衣……你是客,見客,自當穿新衣,你不見我的日子里,豈知我穿的不是舊衣?” “這是去年的舊衣。”他挽起外衫袖口,露出里邊的中衣,握著唐荼荼的手摸上去。 唐荼荼被他抓著,摸到了毛茸茸的袖邊,絹綢料子會勾絲,穿久了會毛糙,也會變得更柔軟貼身。 “我哪里有天天穿新衣,一天扔一身衣裳?我府里有浣洗房,衣裳穿臟穿舊了都是要洗的,算不上衣食儉省,卻也沒敢在吃穿上花耗太多?!?/br> “我不去歡場yin樂,不養(yǎng)通房婢妾,不賭六博,不囤積珍玩,沒收過六部官員孝敬,也從未索賄鬻爵,府里每月最大的開銷是門客和影衛(wèi)的工錢,錢自我的歲祿和食邑來。” “幼時不懂事,確實胡亂花銷過,買過金的碗碟銀的座兒。可自我十四歲出宮開府以后,再沒一擲千金給什么玩意花過錢?!?/br> 他在這點小事上辯白半天,咬牙切齒:“你說我骨子里是皇家人……還想講什么?與我割袍斷義,分道揚鑣?” 唐荼荼癟著嘴,差點又哭出來。 直到額頭貼上來一點冰涼。 那是神像前的冰臺釉,扁扁的釉罐里盛著冰,上方一點香,白煙會隨著涼氣向下流。 晏少昰拿這罐子貼在她腦門上,去敷扇骨敲出來的那點紅。他的手平時干燥溫暖,這會兒潮沁沁的,也出了汗。 “你憐貧恤苦,這很好,但世態(tài)人情復雜,興新革舊如何之難?你不能看見一些百姓生活困苦,就覺得官是貪官,吏是污吏,皇帝家個個該死?!?/br> “也不能因為我一字之錯,一句失言,就把我劃到惡人那邊去?!标躺贂g聲音低著,莫名也委屈了。 “你說疍民可憐,那你替我想想,還有什么法子能治得了這片亂土?慢慢想,不急?!?/br> 他語氣輕得,像在哄她。 天飄著點毛毛雨。 唐荼荼一把眼淚一把汗,糊住鬢角的頭發(fā),在這個濕軟溫潤的下午坐在道觀里喝茶。 上香的信士有時逛進來,來了又走,留不了多久。 唐荼荼什么也沒想,放空腦子,坐在蒲團上,聽著外邊的道長撞金伐革,吟著《度人經(jīng)》。 旁邊的二哥一直坐在那兒,守著一只紅泥爐燒水,壺咕嚕咕嚕開了,他捻點茶葉沫灑進去。 直到請神大典結(jié)束,公孫家的仆役找進來,急匆匆落下一句:“姑娘怎么還在這兒喝茶呢?我家少爺小姐遍地找您,快去吃席呀,吃完下下飯就要登船啦!” 唐荼荼愣?。骸斑@么趕?” 她衣裳淋了點雨,已經(jīng)不能見人,急匆匆找了家客棧更衣洗頭,因頭發(fā)淋雨會癢。 祭媽祖供的是三牲,豬、牛、羊,信士能不能吃葷要看地方,此地是不忌葷的。城里來供神的士紳不光施香火,還會集錢贈予漁村三天的流水席。 流水席,不分什么首尾次序,男女老幼隨便坐,一桌八位,坐滿就開席,吃完了擦把嘴便走,清臺撤盤都有雜役收拾,頗有鄉(xiāng)間趣味。 人太多,唐荼荼已經(jīng)看不見爹娘的影兒了,卻看見了葉先生,一問,才知爹娘去了酒樓,滄州來的通判大人做東,請縣里的官員吃酒。 那是知府座下的二把手。唐荼荼大約有了數(shù),領(lǐng)著二哥找收拾利落的桌子坐下。 此處淡水用得節(jié)約,又是流水席,前頭用過的碗筷過遍水就算是洗了,干凈不到哪里去。 晏少昰學著唐荼荼,拿大麥茶淺淺燙了燙碗筷,就這么吃了起來。 唐荼荼:“二哥要是吃不下,咱們?nèi)ネ膺叧园伞!?/br> 他道:“無妨?!?/br> 無妨確實是無妨,但他坐在這兒,是個人都要多看兩眼。 鄉(xiāng)間大席,雞鴨魚rou四大盤是必有的,上頭擺著rou,底下白菜土豆墊分量。米飯沒蒸夠火候,口感發(fā)僵,湯起了個“翡翠木樨羹”的雅名,實則是冬瓜雞蛋湯,煮熟冬瓜,勾點芡,再一只雞蛋攪勻了潑鍋里,撒點鹽就是一大盆湯。 農(nóng)民沒有用公筷的雅習,席上便也沒擺公筷,大人忙著替自家孩子爭菜,把雞魚往小孩面前端,推盤換碗,汁水在桌上淋漓滴答。 二殿下也不多瞧一眼,只就著面前的涼拌水芹吃他那碗米,真真正正的粗茶淡飯。 唐荼荼給他夾了一塊紅燒rou放進碗里,晏少昰頓了頓,也夾起來吃。這不是地道的五花rou,三分瘦rou連著七分膘,大約是肥rou味道重,他含在嘴里有一會兒,才咽下去。 唐荼荼有一點點想笑,悄悄問:“你是不是怕自己不節(jié)儉了,我就不跟你做朋友了?” 她是打趣的意思。晏少昰卻點頭。 “怕?!?/br> 他抬眸瞧她一眼,又垂下眼睛,慢騰騰吃那碗米。 一個“怕”字,殺沒了唐荼荼半條命。她想她可太不是東西了,怎么能那樣說他,拿最狠的話扎他心。 唐荼荼愧疚得不行,放在桌下的手攥了攥他的袖子,不知道該做什么,又悻悻放下。 不等收回手,被那只大掌握住了。 晏少昰握著她的手翻轉(zhuǎn)過來,往她掌心里放了一物。 是道觀發(fā)的經(jīng)牒小冊,招納百姓入教信教的,進門時人人都能領(lǐng)一本。手大的袖珍書,唯獨封皮上兩溜小字寫得很好。 ——天下太平,五谷豐登,萬民作善,咸得長生。 占盡幾個好詞,唐荼荼彎起眼睛,把這小冊子塞進書袋里。 第295章 請完神,之后是盛大的海祭。 拜天后有一套成章成法的講究,譬如元宵節(jié)要放海燈;三月初三娘娘壽辰,要抬著金身繞海岸一圈,這叫娘娘繞境巡安;九月初九是娘娘羽化升仙的日子,童男童女面朝海跳八佾舞、魚苗大放生。 而這場開光典也有開光的講究,三千信士要出海祭拜——當年海神娘娘的真身是從福建賢良港出發(fā),“乘席渡?!钡戒刂迬Z羽化的,再加上北地爭執(zhí)名人故里,所以在天津,這一傳說變成了“娘娘從津口出發(fā),渡海到達山東蓬萊島羽化”。 最虔誠的信士每年會搭上神舟,重走娘娘升仙之路。 蓬萊離得不遠,坐大船一日半就能到,正值悶熱的三伏天,去蓬萊就成了條極熱門的游玩路線,京畿、遼東、山東幾地有錢的商客、文人都會坐船出行,組成一個浩浩蕩蕩的祭海團。 碼頭南北側(cè)的干船塢是一排人工挖鑿的大塘,平時排空水,塘底只剩砂石,用來泊船修船。這會兒一開閘,海水痛快地涌進去,幾十條樓船隨漲水而浮高。 從運河一路過來的大官、豪商都有自己的船,沿岸船工無數(shù),絞船索的、扛壓艙石的、趕著臨上船前吃面吃rou的,海岸上一片紅火。 “茶花兒,怎么還不登船?” 公孫和光老遠看見她,揮手喚了一聲。 這平時總是一身騎裝的姑娘,今兒換了條彩袖裙,兩條袖幅上點染了大片的五彩云,很驚艷。 唐荼荼說:“我等我爹和母親呢,珠珠也不知道在哪兒?!?/br> 和光又驚又奇地瞧著她:“茶花兒你是傻了還是怎么?大人們?nèi)硪粭l船啊,咱們這條是相顧船,刨掉八十個搖櫓兵,就是一船的青年才俊和妙齡大姑娘——相顧懂嗎?大伙兒趁著一塊玩,相看相看,看對眼了就是姻緣,看不上的心里也就有了數(shù)。” “天天擱家里聽爹娘念叨‘張家老大好,王家老二妙’,盲婚啞嫁還不膩?。侩y得出來玩,你怎么還要帶上爹娘一塊上船???” 唐荼荼:“哈?” 什么相顧船,沒人跟她說過啊! 她猛地記起幾天前公孫景逸的原話,說的是“在那兒能見著全天津十之七八的門戶子弟”,敢情是全城官家子女大相親! 身旁的二殿下臉一黑,活脫脫成了尊門神,一霎間就記起此“公孫家”是哪個公孫家了,聽見“相看”更是沉了眉。 和光不大能察言觀色,但看人氣度風儀還是錯不了的,猶豫問:“茶花兒,這位是……?” 晏少昰微微一笑:“勞煩姑娘,在船上添個位置?!?/br> 他話是對著和光說的,唐荼荼卻被不知來處的冷氣吹得后脖子一緊,只聽二哥幽幽道。 “爹娘上船不合適,我這做兄長的,總該上去把把關(guān)——meimei說是也不是?” 唐荼荼敢說不么?唐荼荼一聲沒敢吭,平白心虛了半天。轉(zhuǎn)念一想,自己心虛個什么勁兒,沒道理嘛,便又坦坦蕩蕩地直起了肩膀。 滿碼頭都是公孫家的兵,她托了個小兵頭去知會爹娘一聲,跟著和光坐上馬車向東走。 海邊分辨官、商與民的辦法簡單,因為沙灘上鋪出來的趟馬道不結(jié)實,損耗快,便只許官家走。富商坐轎,兩人抬、四人抬的都有。 “西邊是百里碼頭,大小漁船隨便停;東邊才是領(lǐng)港,大船出入海都從這邊走,商船上岸要繳稅,官船停泊要收錢?!?/br> 唐荼荼一句句聽得仔細。 可當馬車抵達領(lǐng)港、轉(zhuǎn)過那片灣后,她突地一個字聽不進去了,被越來越近的大船震得說不出話。 這出海的巨輪長得一眼裝不下,高得仰頭望不見頂,雄踞在船塢上,岸邊百余賣淡水賣吃食的小攤?cè)凰{入蔭涼里。 今早瞧那幾條捕魚船時,唐荼荼估摸一條船有二十來米長,她還假迷三道地擱心里邊贊美了一下古人的造船技藝,覺得那就算是這時代的龐然大物了。 可此刻站在海邊,才知早上的捕魚船什么也不是。 尖梢的船頭底尖頂方,人站在岸上如仰視淵壁,頭尾兩條鐵錨比人的腰粗,緊繃繃扎進水底,這兩根定海的巨柱釘住了船,任憑浪花拍岸,不見船身晃一下。 粗粗打眼一瞧,這船身竟奔著百米去了! 純手工時代的全木船竟能達到如此極限,唐荼荼恨不能當場拉繩,好好測測這巨輪的長寬高,把曲度、張力等等數(shù)據(jù)算盡。 晏少昰也仰頭望著,到底是比她見過世面,道:“這是海滄船,是一等一的寶船?!?/br> “當年西洋使節(jié)東渡,載了一船的寶貝,從廣東靠了岸,那是咱們中土有載以來,第一回在海邊見到藍眼睛黃頭發(fā)的人——天下文人爭著謳歌作賦,將那些西洋人視作神仙渡海,稱他們是仙人下凡?!?/br> 唐荼荼睜大眼睛:“之后呢?” 海風吹得他倆都大了聲音,晏少昰意氣風發(fā)笑了聲。 “時逢高祖爺爺在位,心想番邦小島,作出如此大的風光,叫我泱泱大國如何自處?遂命沿海設(shè)立海作務(wù),勢必要造出比西洋人大十倍的船——其中,福州造船的技藝最高妙,最早獻上了寶船,高祖大筆一揮,題名‘海滄’?!?/br> “那幾十年,福廣、江浙、遼東、山東幾地爭相造大船,又一連造出了‘破浪’‘舉風’‘劈波’幾種巨船,沿海的舟作坊與干船塢能連成排。再回頭瞧西洋人的船,當是笑話了。” “只是咱們造船是為了防海戰(zhàn),船上都是堅兵大炮,真要說起來,跨海航行的本事不如洋人,洋人這幾年又在琢磨如何西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