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31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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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要在這縣里待三年,她打交道的一半是官,一半是民,官是說嘴郎中,眼高手低,民是矮子觀場,寒腹短識。她近哪樣都不好,得往中間劈出條路來?!?/br> 叁鷹鼓了兩下掌,妖聲怪氣那味兒就出來了。 “爺說得對,爺有理。左右姑娘才十五,問親的還沒踏破門檻呢,急什么急?外邊抓著姑娘噓寒問暖的公子哥才不算什么事兒呢。” 晏少昰一口氣沒上來。 “誰??” 第288章 灰水泥抹面的煙囪要是有靈智,大概萬死也想不到自己能迎來這樣的高光時刻。 這么大、活生生的一個皇子!踩著爬梯站在它身上。 晏少昰憑欄俯瞰,聽著風(fēng)把兩人的話吹進(jìn)他耳朵。 那公子哥咋咋呼呼,言行無狀:“茶花兒!路上就聽說你們山上惹麻煩了,還跟莊稼漢動手了,沒事吧?” 唐荼荼說話聲小,沒聽到。 “要我說,你爹真是拿著糠米錢,cao著皇帝心,堂堂縣衙多少吃白飯的,他派誰不行,非要叫你一姑娘家天天跑山上來監(jiān)工?兒子不在跟前,也不能逮著閨女使喚啊。” 山上監(jiān)工,這是對外的說法。唐荼荼彎起眼,裝模作樣嗯一聲。 公孫景逸見她不愛聽這個,又抓起別的話茬,喜眉笑眼問:“過幾天你去不去海邊玩?六月初一,這也是個大節(jié),是拜海神娘娘的?!?/br> 天津不愧是海濱城市,十個節(jié)八個都跟海有關(guān)系。二月二龍?zhí)ь^要祭龍王;三月谷雨百魚上岸,乃開海節(jié);五月端午龍升天,扒龍舟要從江堤劃到???。 端午過去還沒半個月呢,這又要拜海神娘娘了。 唐荼荼頭不自覺地往身后偏了偏。二哥來天津散心…… 她于是意動:“是不是很熱鬧?” “那沒得說,咱這兒過節(jié)哪有不熱鬧的時候?全津門但凡靠海吃海的,都要去拜海神娘娘,你在那兒能見著全城十之七八的門戶子弟,各家jiejiemeimei去的也多,光牌九就能聚好幾桌。 “而且這回不一般吶,我太爺爺恩準(zhǔn)了,會撥兩艘海滄船給咱們玩,十幾丈長的大戰(zhàn)船,帶你開開眼?!?/br> 又哄著她:“茶花兒一塊去唄,平時喊你五回,爽約四回半,成天悶在這荒山上養(yǎng)蛐蛐呢?” 公孫景逸說著,突然睜大眼湊近半步,嗅了嗅,滿臉掩不住的驚奇:“茶花兒,你今兒搽粉了?香的!你還涂口脂了?” 唐荼荼:“……” 她都洗了兩把臉、擦了五回汗了,唇脂也洗掉色了,這什么狗鼻子。 出門前懷揣的少女心思被他一指頭戳破,唐荼荼立刻臉紅起來,循著高處飄去一眼,沒敢多看,窘窘地解釋說:“我沒睡好,隨便抹兩下遮遮黑眼圈。” “你羞什么?姑娘愛俏,涂脂抹粉多正常的事兒,我家里姊姊meimei每年胭脂論斤買,排污渠那水都飄著胭脂色?!?/br> 可瞧茶花兒搽粉了就是稀罕,公孫景逸左看了右看。 入眼是茶花兒面飛紅霞,目光“嬌羞”躲閃的樣子,公孫景逸有一剎那如同被打通了任督二脈,倆眼睛直了圓,圓了直,呆呆問。 “你不會是,因著知道我今兒要過來,特意打扮的吧?我昨天給你家遞的帖子?!?/br> 這向來舌燦蓮花的公子哥忽然從臉紅到耳朵,紅透了脖子根。 “咱倆都這么熟了,你怎還打扮起來了……”公孫景逸氣兒也不會喘了,話也不會說了,磕磕巴巴,唯獨一雙眼招子神采熠熠,“這多不好意思,我這,今兒都沒怎么打扮,下回來見你,我肯定好好拾掇。” 遠(yuǎn)處的叁鷹和一眾影衛(wèi):“……” 聽得牙酸。 臨風(fēng)而立的二殿下,磨著后槽牙,幽幽問:“姑娘今日搽粉了?” 叁鷹震驚回望:“姑娘專門穿了條繡滿金桂的合圍裙,梳了那么費事的頭,涂得光致致的臉、抹了紅嘴唇,還戴了個玉鐲子搭衣裳,合著您一樣兒沒看見吶?” 晏少昰叫他問得梗住了。 他沒看見…… 他分明每一眼都看著她,什么花裙子紅嘴唇都略過去了,看見的,就是她獨獨一個人。 煙囪高,角度不好,斜下俯瞰,看什么都覺得距離近,他眼中,荼荼快被那潑皮無賴攏住半個身了。 晏少昰眉頭掛霜,背著一只手冷颼颼問:“這是什么人?” 叁鷹:“他是津門老總兵、一品公牧公爺家里的重孫兒,長房、長孫兒、長重孫兒,天生一條好命。他爹是個通判,跟唐老爺關(guān)系不賴,兩家聚過幾頓飯?!?/br> “通判?”晏少昰聲音更降了溫:“無親無故,一個通判愿意折節(jié)與一下放的七品小縣令相交?因何而結(jié)識?” 叁鷹搓著手指頭:“因為一點……不可說的因緣際會?!?/br> 晏少昰目如實錐,刺入他眉尖。 叁鷹一咬牙,一閉眼,開閘似的一齊籠統(tǒng)往出倒。 “那是剛來縣城落腳的第二天,縣里有家澡堂子的開水管崩了,嘩嘩漏開水。人手不夠,姑娘一聲怒喝,拿井水潑濕綢布披背上,一馬當(dāng)先就沖進(jìn)去救人了,從澡堂子背出來個公子……赤條條,光裸裸,什么也沒穿。” 晏少昰咬著字:“背出來,一個男人?” 叁鷹誠實道:“背出來仨,全泡在汗蒸房里憋暈了,三人加起來也沒半條褲?!?/br> 說完,半天沒聽著聲。叁鷹睜開條眼縫一瞧。 殿下站成了一具雕塑,后邊的影衛(wèi)兄弟們也全是石化龜裂的面孔。 他就繼續(xù)道:“這公孫他娘挺明理,你說人家一黃花大閨女,舍命救你,有節(jié)有義,當(dāng)聘為兒媳以報這恩??伤钱?dāng)?shù)男难蹆褐兀ㄅ写笕诵睦锉P算唐老爺仕途也就這樣了,三年后怕是要遠(yuǎn)放下縣,便看輕了姑娘出身,不大樂意上門說親,看唐家也沒挾恩圖報,此事便不了了之了?!?/br> “這小公子剃頭挑子一頭熱,三天兩頭地追著姑娘跑,看那樣子是揣著點想頭。” “想攀親?” 晏少昰兩只腳釘死在地上了。 大概是山風(fēng)刮得他聲音變了調(diào),叁鷹怎么聽怎么陰惻惻的,主子就這么陰惻惻地一個字一個字往出蹦:“一個浪蕩子,三天兩頭地觍著臉糾纏姑娘,你們都是死人不成?” 叁鷹:“……” 好嘞爺,這就去給他套麻袋! 那邊的公孫少爺奔著作死的路一去不復(fù)返:“茶花兒,我能聞聞你搽的粉嗎?是荔枝香?我家有個嬸娘就是開香粉鋪子的,每年往宮里邊貢,香粉最全,你喜歡什么味兒的?” 說著,竟真的低了低頭,聳聳鼻尖作勢要聞。 晏少昰眼前一黑。 頭頂熱辣的太陽……新抹的水泥漿……霉一樣刺鼻的風(fēng)…… 幾個影衛(wèi)眼睜睜看著殿下從環(huán)梯上栽下去了,當(dāng)場嚇沒半條命。 “主子!??!” “姑娘快來!主子被氣暈了??!” 唐荼荼攥著兩手,攥出紅紅白白的指痕印。 山上沒內(nèi)科大夫,馬車下山的途中,二哥那臉色是rou眼可見地沒了血色,兩個鬢角汗如淌水,浸濕了領(lǐng)口。 杜仲解開他衣襟,探進(jìn)一只圓耳朵去聽他的心音。 那“耳朵”似銀制,后邊接一條中空的圓管,緊緊貼在胸廓上,又沿著腹腔慢慢游走。 叁鷹坐腳榻上大氣不敢喘,回城路上已經(jīng)被年頭兒踹了好幾腳了,叁鷹真怕是自己這張嘴的過錯,叭叭一通說,叫殿下氣急攻心了。 這小大夫摸脈、說疾竟有名醫(yī)風(fēng)范,放下脈枕,張嘴斥了句胡鬧:“二殿下這樣的年紀(jì),龍精虎猛,怎么用烈性藥?” 烈性藥多帶毒,也分上行和下行,下行歸腎、腸經(jīng),一般是利下清火的事,上行藥歸心歸肺。可是如這般隨督脈上絡(luò)于腦的,杜仲就沒見過這么亂用藥的。 他一句點出了這么大的關(guān)節(jié),果然是有真本事! 廿一忙道:“殿下幼時得過寒疾,這些年將養(yǎng)得好也不怎么犯病。今年正月在北邊辦事,殿下的頭疾洶洶犯起來,連吃了兩個月的藥,太醫(yī)以溫針炙直刺頭上的xue位,把藥湯引入xue內(nèi),只為藥效快,白天還要貼敷膏,殿下才能忍著頭疼辦事?!?/br> 杜仲收住話。 太醫(yī)院都是一套路子,用xue如用藥,不到萬不得已,不敢這樣莽撞。 唐荼荼光是想想都難受得要命,她都沒聽說過xue位給藥的治法,刺破皮膚,把藥汁灌進(jìn)去,能是什么輕癥? “都怪我,帶他上什么山!大老遠(yuǎn)的來一趟沒休息過來,這下還中了暑氣?!?/br> 杜仲寫著方子,分神撇了一句:“與暑氣不相干。” 可唐荼荼還是難受,相識一年,她就沒見殿下生過病,他身體這樣好,邊關(guān)去這一趟又壯得如牛,不必拉起袖子都能看到肌rou。 這會兒病懨懨地躺在床上,只著中衣,越襯得他臉色如雪,松松攤開的四肢都透著無力與虛弱。 唐荼荼小聲叨咕:“你們這么多人看著,還讓他病成這樣?太醫(yī)不給請脈么,他生著病還來什么天津?” 叁鷹百口莫辯:“請脈不是天天請啊……殿下他也不是‘太醫(yī)你瞧瞧我這兒好疼,那兒好疼,胸悶氣短還頭暈,哇嗚哇嗚我好難受’的人啊。” 唐荼荼:“……” 這倒是。 他看著就像面無表情一揮手,與太醫(yī)說“今日無事,退下”的人。 “姑娘,哎?!比椢谀_榻上長吁短嘆,抹抹眼角,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樣。 “我們做奴才的,也只有趁著殿下昏著,才敢跟姑娘說說實在話。殿下這病積得久,提神清腦的藥能是什么好東西?太醫(yī)早就說了喝這藥傷身體?!?/br> “可殿下身任主帥,要打仗要指揮啊,哪里敢病?一天睡兩個時辰,硬是撐著,撐到回京,撐到宮里辦完宴,撐到姑娘面前了,實在熬不住了才敢倒下。” 撐到姑娘面前…… 才敢倒下…… 廿一震驚地看他一眼,深覺說話是一門藝術(shù)。同樣一句話,同樣一個意思,他就不能說得這么纏綿悱惻感天動地。 這不算完,叁鷹還能往更高處壘磚:“那句話怎么說來著,此心安處是他鄉(xiāng)啊?!彼执钤诘钕滦目谳p輕拍一拍。 氣氛烘托的,唐荼荼眼淚差點掉下來。 叁鷹又沾沾眼角。 “你說這宅子里邊,別說丫鬟了,連個老媽子都沒有,我們一群糙老爺們,替殿下上刀山下油鍋那是搶著上,可真論起照顧人,哪個能行?給殿下喂口飯,怕是都能把殿下嗆個半死?!?/br> 廿一:“……”過分了兄弟。 正此時,他敏銳地留意到床上的殿下氣息輕了,右手手指蜷了蜷,屈起食指與拇指,捏合成一個圓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