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一聽得虎目一酸。

    堂堂殿下，竟要顧忌“占用軍驛”這點小事，唯恐私事誤了公。廿一一聽就知道殿下那心結(jié)還沒解開，怕是要在心里梗很多年了。

    前軍還在沖鋒，既要克制元中軍，又要沖克烈部的防線，一時半會兒攻不下來。沒有了火炮的戰(zhàn)場是安靜的，再大的廝殺，五里之外便什么都聽不到了。

    丑時，晏少昰等來了昨天最后一封軍報，看過軍情才敢睡下。他沾枕沒多久，天未明時，又一隊傳令兵策馬狂奔跑回了營，帶回一封紅封戰(zhàn)報。

    “殿下！有要事！”

    廿一在門口傳話，這素來沉穩(wěn)踏實的侍衛(wèi)頭子，也沒能抑制住聲音里的狂喜。

    “昨夜，克烈部王室宴請圣子吃全羊宴時，侍仆送上去的酒水有毒，其嫡王子當(dāng)場被毒斃！也客汗暴怒，下令扣押圣子，元大軍哪里肯？——中路大軍急急后撤回護(hù)圣子，在察哈草原上打得天翻地覆！打了一整夜了！”

    晏少昰一瞬間清醒了：“哪路探子傳來的信兒？”

    他們沒有埋得那么深的探子。

    話才落，他又猛地想到了：“是耶律烈的人手?！辈挥扇^一擊掌，笑得痛快：“這蠻子，倒是攪混水的一把好手！”

    自北元建朝起，克烈部的將士就被分編入了各千戶。元太｜祖拿捏人心是極厲害的，只給克烈部留了一支嫡系，代代旁部收編從軍，嫡系做個光桿王。這么著兩代下來，曾經(jīng)草原上威風(fēng)凜凜的大族就被碾到了鞋底。

    可時間再往前推，在三十年前，元太｜祖還沒打下那片地方的時候，克烈部還是大盛的友鄰，還曾與大盛和過親，那地方也照貓畫虎學(xué)了些漢人禮法，沒依照草原幼子守灶的傳統(tǒng)，而是跟中原一樣的打小培養(yǎng)嫡長子。

    一個嫡王子，自小舉全族之力培養(yǎng)出來的下一任王，竟被毒斃，耶律烈也是真的敢！

    廿一：“前軍幾位將軍請示殿下，咱們是靜觀其變，還是趁亂殺敵？”

    晏少昰毫不猶豫：“殺。”

    萬軍叢中毒斃王子，耶律烈處境危險，萬一兩邊談攏了，元將領(lǐng)協(xié)同克烈王開始從奴仆中逐一排查，那耶律和混進(jìn)去的西遼兵一個也逃不過。

    院中幾位副將膝甲鏗然點地：“末將領(lǐng)命！”

    身后那扇門卻開了。

    “諸位且留步?！标躺贂g冷冷一笑：“咱們再出一計。”

    幾位將軍驚異地看見殿下從一密匣中取出圣旨，拆開金筒封口，飽蘸了墨的粗毫在圣旨上一撇一捺劃了個叉，將里頭的圣諭涂黑了，同時振筆疾書，在卷尾寫了幾行字。

    “……殿、殿、殿下？”

    幾位將軍全跪下了，大氣不敢喘，全垂首斂目，不敢將殿下矯詔的一幕收進(jìn)眼里。

    那是年前皇上傳下來的勞軍詔，專門派了欽差來慰問三軍將士的，叫二殿下咵咵給改了！

    只聽殿下沉聲道：“曹監(jiān)軍接旨，我要你于今日午時前沖破克烈部關(guān)防，在兩軍將士面前大聲誦讀圣旨，一字不許改。前軍合力，助你突圍?！?/br>
    “卑職領(lǐng)旨！”曹監(jiān)軍急忙叩頭，捧過那張黃封，匆匆爬上馬便往北面沖。

    等出了大營，才敢借著黎明朦朧的天光睄眼一瞧，驚得差點從馬上滾下來。

    殿下甚至裝也不裝，都懶得仿一仿皇上的字跡！軍詔都是皇上親筆所書的，增一字則累贅、減一字達(dá)意不確，尋常官員謄抄圣旨都是殺頭的大罪……殿下竟然把圣諭給抹了！

    ——這是假傳圣旨！是欺君之罪啊！

    克烈部和元中軍打了一夜，因為是自家地盤，又是率先發(fā)難，竟跟元中軍打得有來有往，待天明時，幾萬士兵全是強(qiáng)弩之末，驚見盛朝大軍結(jié)成尖刀陣，沖破一層層防線，一路奔著王帳而來，全大驚失色。

    “克烈王聽旨！”

    監(jiān)軍抹了把汗涔涔光溜溜的前額，慌得發(fā)不出聲，氣虛得像被掐著喉嚨的雞鳴。

    代親王世子看不上他這慫包樣，奪過圣旨來，氣沉丹田，喝聲傳出一里地。

    “奉天承運(yùn)，皇帝詔曰：克烈王截留圣子有功，賞黃金千兩，珠玉百車！待誅殺速不臺后，汗王可親詣朕之皇都，受封王爵，你我結(jié)為唇齒之邦！”

    滿場漢將聽得目瞪口呆，他們?nèi)墙舆^圣旨的，圣旨怎可能一夜內(nèi)從京城飛過來！？何況滿篇沒一句佶屈聱牙的話，哪怕放大街上，大字不識一個的白丁都能聽得懂！

    這哪里是圣旨？分明是專揀著蒙古譯官會譯的詞兒拼湊成的！就怕這群蠻人聽不懂！

    幾萬人的戰(zhàn)場上竟寂了三息，驀地，元中軍大營傳出一聲暴怒的咆哮。

    “克烈王叛降，殺——！”

    四月廿四，克烈部王帳兵死絕，王室被截鼻黔面而死。王二子、三子千里奔襲，率余部反叛，誅殺貴由膝下王孫，替父報仇。

    四月廿五，元中軍二十萬兵馬混戰(zhàn)。

    四月廿六，速不臺親臨察哈草原，平叛未果，反中流箭，箭頭藏｜毒，當(dāng)場毒發(fā)暈厥。

    四月廿七，三千王帳兵帶著圣子逃往大都，被代親王世子親部截?fù)?，死傷過半。

    ……

    這場持續(xù)半年的大戰(zhàn)開始得倉促，結(jié)束得荒唐。

    曹監(jiān)軍顫巍巍地把圣旨交還回來，坐在帳篷里雕磨了一天的悔罪書，令信兵火速傳回京城，自己才敢邁出門去。

    元中路二十萬大軍如退潮一般飛快沒了影，二殿下下令追出三十里，待民夫補(bǔ)好了長城，才率兵返回上馬關(guān)，當(dāng)日奪回赤城。

    草原上接連幾日的曝曬，將綿延幾百里的血水曬成了紅粉。

    “竟全退兵了……”

    司老將軍端著萬里眼，震驚望著北方，那一條在地平線上伏了大半年的白線沒了，幾萬頂氈包全不見了蹤影。

    他們?nèi)ゴ笸蛄耸斓恼?，上馬關(guān)幾乎空了防，蒙哥竟然整整十日按兵不動，任自家中路打成了一鍋粥，他自個兒全須全尾地撤了！

    “哈哈哈！還當(dāng)他們勠力同心，原來竟是各自為政，一盤散沙！”

    司老將軍帶頭一笑，諸位將軍都如釋重負(fù)地笑起來。

    滿城的僧侶聚首，往生經(jīng)誦了三日，接著撫恤傷亡兵士，犒賞三軍，最后才是盛大的三日慶功酒。

    草原夏季的天很低，不知哪一股南風(fēng)通上了人心意，第三日太守府大宴時，云朵竟被吹成了一條長龍形狀，云瓣浮著藍(lán)，上圍邊金光熠熠。

    醉醺醺的群臣不知哪個先迷糊了眼，站起來便叫：“天降祥瑞！天降祥瑞啊！諸位快看，天上這是條金龍！”

    “大戰(zhàn)方止，便有如此瑞象！”

    “善祥出，國必興！萬歲圣明！萬歲圣明！”

    群臣醉得一塌糊涂，跪的跪，哭的哭，當(dāng)即舔墨大書文章，要搶著給皇上獻(xiàn)瑞。

    晏少昰抬頭掃了一眼，只覺那就是長條條一條云，層次厚實些，顏色飽滿些，像龍不像龍全憑士人一張嘴。

    他心里揣著點憊懶，沒多看。

    司老將軍同樣沒多看，又滿滿地倒了兩杯酒，自己先舉了杯，道：“老臣敬殿下一杯?！?/br>
    晏少昰分了三口細(xì)細(xì)地品。

    太守府挑出來的好酒，入口辣，酒氣過肺卻是綿的。

    卻聽司老將軍笑道：“先皇壯年時，曾帶老臣同游江陵，路過三峽時起了興致，借兩岸風(fēng)光，夸我那犬子‘納江天之氣，蓄河山之勢’?！?/br>
    江上碧空浩瀚，兩岸峽谷雄偉險峻，確實是個絕妙的夸獎。

    司老將軍話鋒一轉(zhuǎn)：“我兒那時候不過小勝兩場，哪里當(dāng)?shù)闷鹣然嗜绱速澴u(yù)？這半年與殿下同在軍中，才知殿下當(dāng)?shù)闷鹣然蔬@話！”

    晏少昰聽得怔住。

    這隔了輩的贊譽(yù)來得猝不及防，他叫酒水嗆住，手背掩著口咳，咳著咳著又暢快笑起來。

    “那就承您謬贊了?！?/br>
    五月初十，萬里無云，難得的好天氣。

    得勝回朝報功的隊伍講究頗多，各個典儀官從清早忙到正午，百面軍鼓歡送，鼓聲似要擂上云霄。

    赤城和上馬關(guān)的百姓填街塞巷，翹首以盼，老遠(yuǎn)看見殿下騎上了高頭大馬，轟然爆發(fā)出響亮的歡慶聲。

    晏少昰站在城門下，仰頭望了望“赤城”巨大的石匾，鐵壁般的城墻被戰(zhàn)火炸得不成樣，一場大戰(zhàn)就像鍍了百年風(fēng)霜。

    可這片土地永遠(yuǎn)是強(qiáng)韌的。

    城北矗了塊三丈高的無字碑，碑文還沒刻好，祭奠的水酒已經(jīng)灑濕了黃土路。滿城鋪家、高閣小樓上都插滿了朱旗，當(dāng)是保家衛(wèi)國者的榮光。

    “殿下，時辰到了?！?/br>
    槍尖系著的紅纓鼓風(fēng)，三軍將士寂寂，似全看著他手里這一桿槍。

    晏少昰長｜槍直指向前，喝了聲：“拔營——！”

    第278章

    規(guī)制如半個帝王的鹵薄儀仗候在城外三十里,青龍門外，百官又五里相迎，大街上滿滿的儀衛(wèi)軍,百姓擠在畫樓上，叫著嚷著的全是歡暢的聲音。

    “看咱們將士人人臉上喜氣洋洋，可知這仗打得有多輕松了！”

    “北元全是蠻子，空有一身力氣，上戰(zhàn)場連盔甲都沒得穿，更別說什么兵法謀略,那是一點兒不通,這仗打大半年是跟他們鬧著玩呢?！?/br>
    “此言差矣,兄臺沒看士子報罷？分明是連代王軍都沒能扛住元人攻勢，還是咱們殿下力挽狂瀾,用兵如神,打得元人落花流水，兵敗如山倒！”

    “痛快，痛快！”

    “快瞧！打頭的騎大紅馬的那炸炸毛腦袋,不知道罷？是元皇帝他家孫兒，也叫咱們給活捉啦！將軍們都說這階下囚，給他關(guān)囚車?yán)镞呌谓值昧?，殿下說不行吶,咱大盛禮儀之邦，抓你也得給你好吃好喝供著,不干那虐待戰(zhàn)俘的寒磣事兒——可游街就是游街,穿身好袍,騎個大馬還是游街,丟死人嘍！”

    “真是寧為百夫長,恨作一書生，唉，當(dāng)年若是招募兵壯時，我老娘沒提著大棒把我打回家……”

    平頭百姓畏怯官兵，敢當(dāng)著儀衛(wèi)軍放聲高論的都是士族學(xué)子。晏少昰凝神聽了聽，竟全是一力宣染我軍將士勇猛的。

    邊關(guān)的軍情戰(zhàn)報，民間是看不著的，戰(zhàn)報每每送抵京城，先呈給皇上和內(nèi)閣，六部衙署要晚兩天才能收著公文邸報，再之后，是坊間零零總總印刷、謄抄的《士子報》。而這條言路的最末流，才是百姓豎著耳朵聽說書人胡謅。

    傳回京的戰(zhàn)報每一封都是他親自過了眼的，寫得平鑿，無一字貶損同軍，也無一字侮蔑敵人。殺敵多少、傷亡幾何都有數(shù)，這一仗勝得有多慘，明眼人看見數(shù)字就該清楚。

    然當(dāng)下，民間文人大肆宣揚(yáng)將士勇猛，必定是因為士子報又成了滿紙繡花文章。

    晏少昰劍眉沉了沉，沒耐性游街了，令儀衛(wèi)率先開道，長鞭策馬，沿著青龍大街直奔皇宮。

    “到了沒？二哥到了沒有啊？”常寧公主在延英殿門口翹首以盼，急得溜達(dá)了幾個來回。

    殿內(nèi)，文帝與兒子下著棋，眼睛盯著棋盤，腳尖卻是向著殿門的。傳信的太監(jiān)不停回報“二殿下走到青龍門啦，走到宮門口啦”，文帝神色自若應(yīng)著，落子卻比平日快得多。

    太子又吃了他三子，笑說：“父皇，兒臣今日心不靜，這手殘局留著下回再解罷?！?/br>
    文帝低頭一瞧，好嘛，白子占了大半江山，六條成形的大龍交錯攪?yán)p，他執(zhí)的黑子已有敗相，怕是再過片刻，他就要徹底輸了。

    兒子給他攏著面子，文帝心里痛快：“哈哈哈，昭明說得是，來人，記棋！”

    殿尾連著后殿，中間隔著一座沉實的座屏，雕龍鐫鳳的孔隙間似有人影一閃。侍女定睛看清來人，忙福了聲“皇后吉祥”，見皇后左右手邊都有一名女官攙扶著，連忙避讓到一側(cè)。

    這天下最尊貴的女人走得極慢，眼睛只落在自己腳下三尺內(nèi)，雙眼卻不聚焦。滿地宮人跪迎，她應(yīng)了聲起，一雙眼睛半闔半睜著，有種懶得看人的孤高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