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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我力能扛鼎在線閱讀 - 我力能扛鼎 第288節(jié)

我力能扛鼎 第288節(jié)

    “耶律烈!你又使壞!”烏都瞪著他,特稚氣地罵了一句:“黃河上游化凍了,正是滿河冰凌水流湍急的時候,二里寬的冰河,船劃不過去,你是要他們游過去嗎?”

    耶律烈沒聽過什么異人不異人,成天被這小崽子堵啊堵的,早習慣了,也不為自己的無知而自慚形穢,乜這小東西一眼,自個兒雙手抓上了車門的囚柱。

    在幾十影衛(wèi)驚駭的注視中,這蠻熊似的汗王一聲嘶吼,咬牙死死使力,竟僅憑自己一身力氣,硬生生把兩指寬的精鐵柱扯斷了,從車里探出身來。

    他這一掙,全身傷口處處迸血,耶律烈卻自在地松了松筋骨,跳上了一匹好馬。

    “就那一條河能過去,嫌難走,狗崽子就去薩滿神宮里尿床玩吧?!?/br>
    第262章

    東面北面崇山綿連,是勝州與蠻荒地之間的天險。唐時,依著高山和黃河筑勝州城,是為阻隔匈奴南下的。

    八百年后的今日,勝州城渾似個年事已高的老漢,威風不再。對外,擋不住敵軍沖關,對內,卻擋住了他們出城的路。

    鎮(zhèn)上的元兵已初初結成攔陣,只能東翻過這座峁墚山,找片平坦的淺灘入黃河。

    黃土高原地貌崎嶇,土塬被無數溝谷切割成破碎的帶狀,走不了一程就得折向,高低起伏消磨著人耐心。饒是他們腳程快,翻越山頭也用了一天,連夜趕路,至五更時分終于下到了半山。

    向山下望,駐軍稀稀拉拉,明明是半里地一個哨點,許多哨塔上卻連盞燈籠都沒掛,明顯沒人在守。

    影衛(wèi)們一邊享盡無人看守的便利,一邊暗罵此地駐軍當真是一灘狗屎。

    月光映得河面平靜無波,也聽不著湍急的水流聲,河道平靜得很,灰瑩瑩似一條煙羅。

    水不急是好事,晏少昰剛隨著影衛(wèi)的長吁聲松了半口氣,烏都就從他披風里探出頭,喪氣地叫了聲:“完蛋,結成冰壩了。”

    “什么壩?”

    烏都:“上游河水化凍后會變成冰花,往下游飄去,之后千千萬萬冰花聚集,變成流凌,就是流動的冰茬茬,可開河期前后氣溫反復,冰茬極容易結成冰壩,大幅抬高水位線——我們去年秋天過河時,河上是有淺灘的,這會兒全看不見了,說明水位高了呀?!?/br>
    “船不能走,人能不能趟過去?”

    烏都震驚:“這還怎么走!冰壩又不知道結沒結實,一腳實一腳虛,一腳浮冰一腳水,這九死一生的事!”

    廿一戴上千里眼望了望河道:“我等輕功尚且過得去,只要河上有落腳之地,就能趟過去?!?/br>
    烏都拼命搖頭,知道他們這些刀口舔血的能耐人都不把危險當回事,連忙扒拉著自己的弱小可憐示人。

    “求各位哥哥看看我,我一個柔弱的四歲小孩,不可能隨著你們冰水里游二里地。既然已經繞出了城,我們先往下游走吧?!?/br>
    晏少昰把他摁回懷里,笑了聲:“安心,怎可能叫你冬泳去?”

    真要冰水里泡他倆時辰,他回頭怎么跟賀曉交待。

    夜路不好走,群馬沿著山脊線小心地往下游去,迎面只有風聲和樹枝刮蹭聲。這荒無人煙的地方甚至沒有路,獵戶踩出來的羊腸小道沒一丈寬,稍不留神,就要被迎面的老樹刮一臉血。

    “殿下!”忽一個影衛(wèi)道:“河對岸有光?!?/br>
    東邊朝陽僅露了一條金邊,河上還是暗的,黃河對面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卻冒出了一片螢火,漸次朝著河邊涌來。

    耶律烈奪過影衛(wèi)脖子上的千里眼,罩在自己眼前望了望,大罵:“還看個屁啊!元兵到了,趕緊跑!”

    “快走!他們帶了投石機要炸河!”

    ——咚!咚!

    幾聲震天撼地的巨響,河上的冰壩陡然被巨石炸破成大窟窿,冰凌飛射,濺起幾十丈高,冰冷的水霧灑了他們一身。

    這動靜駭人,腳下的山石全在顫抖,群馬驚得前腿直立,驚惶嘶鳴,林間還在睡夢中的猢猻鳥雀全慘叫起來,嘰嘰喳喳滿林亂滾。

    “當心——!”

    山頂一塊巨石松動,朝他們劈頭砸下來,晏少昰猛地抓過身旁的監(jiān)軍,落地后連滾幾圈,差點從山脊上滑落,被影衛(wèi)幾雙手扯了回來。

    對岸的投石炮不停,夜色太黑,看不清他們帶了多少投石車,只能靠千里眼看見元兵炸開冰壩,推著大船下了河。

    船離得越近,巨石落得離他們越近。半山離地高差不足百丈,驀地,一顆巨石沖天而來,狠狠砸在了山壁上,又是一陣地動山搖的巨震。

    耶律烈勃然大怒:“這群蠢貨,連個石頭都砸不準!”

    “不是砸不準,他們在打哨塔,快躲避!”

    座下的名馬從沒離戰(zhàn)場這么近過,手撫在馬脖上,都能感知到這畜生在瑟瑟發(fā)抖,晏少昰慢慢勒了韁。

    “不能再走了,前方元兵來了?!?/br>
    烏都愣愣看著他們的千里眼,一時沒回過神,喃喃問:“多少敵人?”

    “看不清,沒法估量,可看著黑壓壓一片,預計三萬人不止?!?/br>
    直到朝陽大盛,終于看得清了,遠處草原上一片灰白色的蠅蟲小點,細看,竟全是穿著盔甲的兵,幾百兵、幾百條纖繩才能拉動一條巨大的船,后方竟有幾十條船,在草原和寒冷的濕沼上碾壓而過,密密麻麻的騎兵朝著黃河策馬狂奔。

    在西路托克托悶閑了半年的蒙古兵,終于接到了大帥的頭一道軍令。

    ——跨黃河,攻取勝州,請回大靈童。

    “呔!真他娘窩囊,只差半日就能出了勝州地界了!”

    他們硬生生被元兵和四處亂砸的投石炮逼得翻回山脊,回了荒村,將將在元兵整隊翻山之前,躲過了他們的探馬前鋒。

    耶律烈臉色也難看得要命。他身上背著元人的斬首令,畫有他相貌的通緝令曾發(fā)遍了全草原,但凡是個元人小將官,無一人不認識他的臉,真被蒙古人圍堵,必定折在此處。

    他不再說跛腳的漢話了,嘰里咕嚕一串契丹語,山魯拙滿頭大汗地翻譯。

    “當初我給這小子取名‘烏都’,就是借了薩滿教‘烏黑的太陽’之意。薩滿神話里,烏都是長生天之子,生來漫天降雪,萬千白鳥會朝著他飛,是世上最善良的福神,烏都所過之處雨雪不停,水源充足,糧食豐收。”

    一個站在木頭車上跳大神的圣子,就能從有上頓沒下頓的荒民手里頭騙來糧食,草原上的小族寧愿餓著自己,也要先供奉圣子填飽肚子——沾了“薩滿”二字的神通可想而知。

    晏少昰沉著臉吩咐:“廿一,去傳信給此地駐軍,就說敵兵要攻城了,藏著點身份,萬萬不可露出馬腳。”

    幾萬元軍,能把區(qū)區(qū)二官鎮(zhèn)每一片瓦踏成沙,不是抓一個靈童能用得著的兵力。元人必定是要攻取勝州,覆巢之下,他這二百人想逃出去不是易事。

    一群影衛(wèi)有條不紊地打磨刀劍,輪番吃喝休息,打算趁元兵進了鎮(zhèn)與本地駐軍打巷戰(zhàn)時趁亂逃出去。

    本以為這幾萬敵兵全要翻山而過,兵行險招,打勝州一個措手不及——誰知元軍渡河后,竟把幾十條渡船大喇喇停在岸邊,繞過山,堂而皇之地從南面鎮(zhèn)口進了鎮(zhèn)。

    鎮(zhèn)門大開,得了信兒的守備軍非但沒阻攔,反而歡呼著夾道歡迎元軍進鎮(zhèn)!

    晏少昰提著刀攀上哨樓,只一眼氣血倒涌,厲聲道:“此地土司在干什么?竟放任外族入關!都死絕了嗎!”

    “殿下,探清楚了!縣城的宣撫使衙大門緊閉,衙門內外又不見血跡,明顯是不欲插手,他們成心放元兵入關的?!?/br>
    宣撫使是世襲的土官。每一座邊城最外沿的鄉(xiāng)鎮(zhèn),都是歸降依附本朝的番邦異族,這些地方的軍政最難管,要是從中原調撥大軍駐扎,動輒會引起兩方動亂,因為一點牙齒磕嘴唇的小摩擦而形成兵禍。所以邊鎮(zhèn)多是當地土官自管自轄。

    二官鎮(zhèn)就是邊鎮(zhèn)的典型。

    原本的土官賜漢姓,賜官職,成了獨霸一方的土皇帝。再上一級的縣吏才是土漢相雜的官,以此教化馭民,只需要最上頭的勝州府臺強權威懾,囤重兵鎮(zhèn)壓周圍各縣,就出不了亂子。

    這是建朝二百年流傳至今的治邊妙計,竟在此時生了兵變!

    一座破落小鎮(zhèn),往時的窮人、惡人、輸紅了眼的賭棍、會偷會搶會騙的牧童、招貓逗狗的街溜子、路邊沒名沒姓的乞兒、克死男人受盡唾棄的寡婦,甚至是教書育人的夫子,全成了最虔誠的薩滿教徒,伏地痛哭,歡迎巫士領著元兵進城。

    鎮(zhèn)上萬民狂歡,整個灰蒙蒙的破鎮(zhèn)驀地變成了一座彩城,張燈結彩,四處歡歌跳舞,敲鍋作鑼,所有白帽黑衣的巫士都有了皇帝的尊榮,所過之處,千萬百姓齊齊跪拜。

    “恭迎長生天之子降世!”

    鎮(zhèn)上的呼聲竟傳過三里地,灌入他們耳中。

    山風料峭,烏都愣愣看著:“瘋了吧……”

    晏少昰后背發(fā)冷,只覺自己在京城十八年,見過教派千百,所有站上金鑾殿面圣的教士全是儒雅溫和、知節(jié)明禮的,他窮盡想象也想不到背后竟有這樣的亂象。

    可一個二官鎮(zhèn),區(qū)區(qū)一個小鎮(zhèn),這地界沒有將府沒有虎符,駐軍多是民兵,一旦反水救無可救。

    東北兩面高山連綿,西南再被元兵一堵,整個二官鎮(zhèn)便成了個無口的深甕,蓋上了他們最后一條出路。

    沒有巷斗,不會有巷斗了,此地駐軍連著鎮(zhèn)民一齊反水,全伏在巫士腳下成了信徒。

    “——砰!砰!”

    青天白日的,西頭竟響起焰火炮聲,一縷灰煙升上了天。

    他們這些當兵的一眼就能辨認出那是烽火雷。

    古有狼煙烽火,點燃一座烽火臺的柴薪、燒起大火,起碼得半個時辰,耽擱四方來援。當今的火器監(jiān)把焰火玩出了花兒,烽火雷花小,煙大,升得高,幾顆雷就能蔓開一大片灰煙,方圓十里一看見,便知此地有了敵情。

    “殿下,那是太守府!此地太守是關中人氏,可以一信!”

    晏少昰聲音沉沉:“帶我手印去抓了土司,挾持那賊子為質,我等入主太守府,等民亂了了再尋機離開。”

    太守府中兩顆烽火彈剛炸上天,鎮(zhèn)中千萬百姓的歡呼聲窒了一瞬,轉瞬更瘋狂地沸騰起來,歡慶的歌聲陡然變成狂怒。

    “驚擾靈童該死!該死!殺了太守!”

    “殺了他們!”

    瘋狂的教眾比元兵到得還快,瞬間攻陷了太守府,血濘糊了一地。衙門前的鳴冤鼓被人卸下來,搬上車裹了一圈紅綢,竟成了一樣禮器,咚咚咚響徹天地!

    晏少昰震驚望著,剩下半句話說不出口,被咬死頷骨間。

    走不了的……

    ——這是造反!

    一鎮(zhèn)出個靈童,是天大的、人人與有榮焉的尊榮,如仙人素手一指,將這塊窮山惡水點化成千古不出的福地。只要大靈童成為薩滿,整個鎮(zhèn)子就是蘊靈之地,能享受整片草原的供奉。

    到時,滿鎮(zhèn)遍地是薩滿長生碑,醉生夢死的凡人就要這樣雞犬升天,一腳趟進富貴里去了。

    什么國仇家恨,什么國難危亡,與沒有家沒有族、只討一口吃喝的番民不相干。

    南面鎮(zhèn)子外的驛頭急得團團亂轉,一咬牙,抓起一家老小塞上馬車,怒喝一聲:“走!勝州城要破了!朝著榆林城走!”

    他回身,看著滿鎮(zhèn)瘋狂的教眾朝著自己涌來,哆哆嗦嗦把炮口朝天。

    這十年沒用過的沉鐵沒半點體面,炮筒銹跡斑斑,平時甚至要拿來晾孩子尿布,好在還沒銹死,還能抬得動頭。

    驛頭眼花手抖地摸不著火芯,狠狠抹了一把臉,點燃了最后三顆烽火雷。

    “砰!砰!砰!”

    驛館外的亂民已經劈碎大門殺了進來。

    驛頭提了刀回頭殺去,用盡最后一分勇氣咆哮一聲:“奴才懷四海,為皇上盡忠——!”

    “二皇子看見沒有?這就是你們的邊關?!?/br>
    “兵不是兵,官不是官。”

    “當官的每年哄騙百姓墾田,墾十畝田,給一兩銀。高山上種的糧食經不住一場暴雨,山腳下倒是能種,今年洪水,明年旱,千萬尸骸往川溝里埋?!?/br>
    “其實餓死的不多,盛朝總會給口飯吃,不管飽,倒也餓不死人;被洪水淹死的也不多。人也不知道怎么,稀里糊涂活著活著,一伸腿兒就躺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