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26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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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有再多的愁,今兒誰也不能露出苦相來。 今日是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了,聽著外頭掛燈籠,點鞭炮,湯藥里頭的苦味好像也淡了。 印坊門前加派了衙差,從天亮起就嚴防死守,就怕今日來探病的家屬太多,人擠人的出什么亂子。 衙差舉著殺威棒站成一排門神,院里也拉了兩條麻繩,擋不住人,權(quán)當畫條界線,病人站在里頭,家屬站在外頭,可以隔著幾步遠遠地跟家人說說話。 起初還好,家屬都在門前排著隊,等著叫名字,沒有起哄的。印坊里吃住不愁,也不必干活,病人臉色都挺好,家屬看了無不滿意。 可前頭探完病的不走,后來者卻越來越多,臨近晌午,大門前圍了個水泄不通,衙差扯著嗓門也整不齊隊。 來探病的家屬手里提著四吉點心,要么裝著瓜果,求來的祛邪祟遛百病物件更是五花八門,什么如意、黃符都是最尋常的了,竟還有送老公雞的、送匕首的。 匕首要放在枕頭底下,開了刃了,竟還沒有鞘,就一條破麻袋布纏裹著。仆役上前接物時,胳膊都不敢打直了。 送公雞的更絕,現(xiàn)場一刀抹了雞脖子,熱騰騰的血掏出碗來接了,招手呼喚著:“弟弟快來!” 衙差都傻了,還沒迷瞪過來,后頭一小個兒少年矮身從麻繩底下鉆出來,幾步跑上前,抱起碗咕咚下咽。 醫(yī)士:“哎!哎!這是哪個村的舊俗啊!” 喊也白喊,那小鬼咧嘴一笑,又從麻繩底下鉆回去了。 一群醫(yī)士真是哭笑不得,畜牲血熱,這幾口雞血下去,幾天的藥都白喝了。 唐荼荼站在邊上,但凡聽見人堆里有女孩的聲音,總?cè)滩蛔⊙较蛎橐谎邸K悬c想珠珠了,又知道有母親和胡嬤嬤看著,珠珠不可能出來。 可越聽聲音,越覺耳熟。 “姐!姐!我在這兒呢!” 少女聲音清越,一聲把唐荼荼的視線勾過去,只瞧了一眼就黑了臉。 家里人是坐馬車來的,珠珠站得比車高,一腳踩在車轅,一腳蹬在馬屁股上借力,但凡馬走一步,就要拉她個大劈叉。 唐夫人探著身,怎么拽也拽不回她去。 唐荼荼瞪著眼,又不敢喊話訓她,怕珠珠一分神從馬車上栽下去,瞪著眼比劃了個回去的手勢。 珠珠也不知聽懂沒聽懂,好不容易被唐夫人拽回了馬車,這才消停了。 人太多,唐荼荼跟她說不上話,也不想珠珠往人堆里擠,掏出了紙筆,想托衙役遞張條子過去。 【jiejie食言了,今兒沒法帶你看燈了,小丫頭也別去燈會上湊熱鬧了,坐家里看焰火吧。】 字太多,紙條盛不下了,翻過背面寫了句【元宵快樂。勤洗手,不許揉眼睛】。 衙差大哥幫她把條子遞過去,珠珠與她娘頭抵著頭看完,又趴在車窗上揮揮手,沖著她笑。 小丫頭十二了,出落得愈發(fā)嬌俏漂亮。這孩子特會遺傳,得了唐夫人的瓊鼻杏眼,還得了唐老爺?shù)膱A臉盤。 假若臉型隨了唐夫人的瓜子臉,眼睛大又瓜子臉,容易有楚楚可憐之相。就這圓圓臉挺好,笑起來兩頰都是小太陽。 唐荼荼揮揮手,轉(zhuǎn)身要回去了。 衙差拿著殺威棒只是擺設,今兒是新縣老爺上任頭一天,在這兒鬧出亂子來當真要命。百姓也看出來殺威棒是擺設了,開始三五成群地鉆繩子、闖人墻,玩兒似的嘻嘻哈哈鬧成一片。 一群衙差仿佛老鷹抓小雞,逮了這個漏了那個,人墻很快斷開了。捕頭氣不打一處來,提氣怒喝:“都站好!排好隊,不準越繩!” 醫(yī)士們也著急喊:“病人不能亂傳東西!要防著赤眼病帶出去。” 沒人聽。罵得越兇,百姓越是起哄。 唐荼荼又惱火了,她真是太不喜歡跟刁民打交道了,道理不能好好說,話不能好好講,非得扯著嗓門嚷才行。 唐荼荼立刻從門房扯了兩把鞭,香爐里揀了根殘香,三兩步上前,點了千響鞭就往地上扔。炮條子噼里啪啦滿地亂蹦,炸開紅花一片。 “哎喲,誰往人堆里頭放鞭炮??!” “哎喲,濺我衣裳上了,過年的新衣燒了個窟窿眼兒!” 唐荼荼哈哈一笑:“關(guān)門!” 兩扇大鐵門把刁民全擋外邊去了。 第236章 遛百病的鞭炮要放三個九千響,要嚇走邪祟,動靜越大越好。大伙兒都挺信這個,印坊四道門外的鞭聲連成了片,聽著很喜慶。 剛見完家人,誰心里也靜不下來,互相顯擺自家人送來的節(jié)禮。嬤嬤也沒拘著,病人戴著帷帽能在印坊里串串門。 廚房外邊圪蹴著一群人,睜大眼睛看人家和尚掌勺的稀罕;大院里是一群打五禽戲的老頭兒老太太,趁著今日放風時間長,忙著抻老胳膊老腿兒。 走過晾磚棚時,唐荼荼看見了一群背健康順口溜的小少年,站成一個環(huán),一個輪一個的背。 她駐足聽了會兒,聽到好幾個背串了句的,唐荼荼也不糾正。順口溜嘛,別走了意思問題就不大,至于“眼到書本距一尺”后邊接了句“經(jīng)常便秘多喝茶”,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背完了,一群小孩互相看了看,推出個膽子最大的,那孩子挺起胸脯裝成個小大人,躡手躡腳湊過去扯扯衙差的袖子,仰著臉問。 “叔,原先說是元宵節(jié)比順口溜的,外邊在比著沒有???” 衙差搖搖頭:“沒??h老爺忙著呢?!?/br> 哪里顧得上,新縣老爺上任后還沒顧上擺桌酒慶賀呢,忙得腳不沾地,哪里還顧得上主持健身大比。 少年撓撓臉:“那還比么?贏了給二兩銀子呢,縣老爺貼告示不能不作數(shù)吧?” 衙差做不了這主,不敢應承。 唐荼荼笑盈盈招呼了一聲:“比!等大伙把病養(yǎng)好了就比,縣老爺說話那肯定不食言呀。你們趁著這空閑趕緊背,我都背下來六十多首了?!?/br> 說完扭頭走了。 一群小姑娘小伙子圍著衙差問她是誰,衙差打了個哈哈過去了。 可人與人的悲歡并不相通,上元節(jié)的熱鬧傳不到最南邊那一間院兒去。她住的那個院里仍是靜悄悄的,院門闔著一半。 婦人們一上午坐立難安,既盼著家人別來,盼著他們?nèi)济稍诠睦锊恢佬艃?,又隱隱約約盼著家人來,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快刀砍下來總好過這么吊著。 唐荼荼腳步放輕了些,把臉上的最后一點笑也藏起來了,剛要進屋,卻聽到里邊有動靜。 “大meimei頭發(fā)黑得真沉實,這美人尖不要剃,露出來才好看。這么好的頭發(fā),干嘛要綰在頭巾里?你年紀輕,盤疊起來梳個單螺髻,多好看吶?!?/br> 那是唐夫人說話的聲音。 “娘?”唐荼荼驚奇探頭:“你怎么進來了?” 唐夫人仔細打量她從頭到腳的每一分變化,見荼荼瘦了點,臉色卻紅潤,才笑說:“進來看看我姑娘呀。你meimei也想進來,好不容易才罵住她?!?/br> 坐在椅子上的小娘子一怔,忙從椅子上站起來,慌手慌腳差點跪下磕個頭:“民婦無知!不知您是縣老爺夫人……” 唐夫人和胡嬤嬤一邊一個摁著她坐下:“別亂動,快梳好了?!?/br> 她與胡嬤嬤客串起了梳頭婦,給這小娘子梳髻,一人盤發(fā),一人遞梳篦,一把手心大的梳篦就把滿頭青絲扎好了,對鏡一照,確實比原先用頭巾包頭漂亮多了。 小娘子慢騰騰照了會兒,摸摸鬢角,又摸摸最近才長回來的美人尖,眼里有明顯的怔忪。 “還是拆了罷……家婆不許梳這樣的頭,說是不規(guī)矩的女人才往好看打扮……相公倒是喜歡,卻不許我打扮出去……” 唐夫人便只問她:“你自個兒喜歡不?” 那小娘子咬著下唇,又對著鏡子照了半天,她昨兒額角的撞傷透出了皮,成了一小片黑青。 好一會兒才敢點頭,吶吶言語:“喜歡的?!?/br> 唐夫人霸氣一揮手:“那就這么梳,告訴他們是縣太爺夫人說的,這么梳好看?!?/br> 滿屋的婦人都笑了。又有另一個年輕的婦人,不大好意思問:“……嬤嬤能給我也梳一個么?今兒過節(jié)……” 胡嬤嬤:“行,老奴以前就是伺候夫人梳頭的,后來夫人嫌我老了,不用我了,那倆小丫鬟哪個有我手藝好?顧左不顧右,梳了上頭下頭漏一撮兒,一個頭都梳不圓?!?/br> 屋里又是一片歡聲笑語。 今早出門時,唐荼荼記得這幾個女人都歪在榻上,梳頭洗臉的力氣都提不起來。因為整個印坊的病人都去見家人了,那熱鬧隔著門、隔著窗、隔著半個印坊都能聽得到。 唯獨她們逆勢而行,恨不能在這間小屋里縮到老。 等胡嬤嬤梳完了三個頭,把她們的精神調(diào)起來了,唐夫人才喝了口水,徐徐道。 “我啊,沒念過多少書,說不出多有道理的話,就跟各位meimei說說體己話罷?!?/br> “我知道各位心里的苦,都不想留這孽種,大夫不給開藥,你們心里準是有怨的——諸位年輕不知道,這肚子月份大了,打身子太遭罪,弄不好就是一尸兩命,也沒準后半生都要落下病根?!?/br> “我問了大夫,都三四個月了,再堅持半年,這苦就熬到頭兒了。到時候咱扔了他,大不了不要這孽種了,可身子是自個兒的,是也不是?” 幾個婦人又開始垂頭流淚。 “這事兒又不是咱們女人一人犯的錯,誰樂意去那什么廟跪神仙、上香火,跪天王老子都要猶豫猶豫呢。還不是上頭公婆催著,枕邊男人哄著好話,村里頭的長舌婦絮絮叨叨,才把咱們糊弄過去的?” “要錯,大家伙兒都有錯,家里人有錯,街坊鄰里有錯,衙門有錯,所有知情不報、包庇窩藏的都是從犯,全都有錯。” “就跟被狗咬了一口似的,咬傷了,咱就治傷,沒道理把所有罪責全往自己身上攬。” …… 她話說得淺白,比唐夫人平時說話還要淺白許多。她與唐老爺成親十來年了,光靠耳濡目染也能把四書五經(jīng)念下來了。 但之乎者也的大道理,講出來總是浮在高處的,遠遠沒有閑話家常來得溫柔。 唐荼荼坐在邊上聽了半天,才后知后覺地一震,明白了唐夫人此番過來的用意。 爹爹剛上任,又接連遇上一場大疫、一場大案,四處人心不穩(wěn)。母親得多走動,幫著爹爹收攏此地民心。 一地父母官想要搞出實績,需得協(xié)調(diào)各方,想要一呼百應,最先該收攏的就是民心,細微之處得下工夫。 過完這個元宵節(jié),最遲三天后,月份淺的婦人們就要打胎了。這是最容易出事的時候,母親趕在這時候來安撫人心,是選了個最恰當?shù)臅r機。 唐荼荼彎彎眼睛。 母親在學著從內(nèi)宅轉(zhuǎn)向外視,開始學著當更厲害的賢內(nèi)助了。 唐夫人又轉(zhuǎn)向昨兒差點刺腹的那個小娘子,“方才我聽嬤嬤說,你家里人來了,你爹娘,還有弟弟meimei,都來了?!?/br> 那小娘子臉上的血色剎那間褪了個干凈,只當是大肚教的事情敗露了,嚇得眼睛更紅了,慌忙往床上躲:“我不見!叫他們回去!” 她上午換了新衣,剛才又在唐夫人的溫聲軟語下梳了個體面的發(fā)髻,本是極漂亮的??赡樕涎煌?,竟比清早不梳洗之前更狼狽,手腳抖得厲害。 唐夫人靜靜觀察著她眉眼。 “見與不見,都由你。你家里人在后門等了一上午了,不想見,咱就把他們打發(fā)走?!?/br> 其實不然,家屬不是自己走過來的,是衙差去接來的。昨兒屋里割腕的,這個刺腹的,還有隔壁屋那位差點上吊的,都趁夜派衙差去聯(lián)系了她們家里人,馬車拉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