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22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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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里的將官少了一半,剩下的,晏少昰都記了個名字,留意里頭有沒有堪用的。 不論什么年節(jié),盡忠職守的總是踏實人,只要不過分愚笨,提拔起來必有大用。 元歷跟中原授時歷不同,但他們一年也有十二個月,蒙古的年節(jié)叫“白月節(jié)”,他們也是要過年的。 “白月”不是白色的月亮,而是因元人崇尚白色,認為白色圣潔,所以這個月也叫圣月。 一望無際的原上草也有枯榮季節(jié),圣月里頭,草是最枯瘠的,要是大雪連降三日,雪就會凍死牛羊。游牧民族最忌諱這個,所以這一個月里,北元人要穿白袍吉服,載歌載舞,和平地祭祀牧神,祈禱牧神讓風雪遠離牧群。 而今年的白月節(jié)只比中原的大年初一遲兩天。 軍營里漸漸有了風聲,都說元軍這一個月里不會開大戰(zhàn)。 晏少昰性多疑,孫知堅是老將,一聽著這風向,立馬緊了緊全軍的戰(zhàn)意,防著元軍反其道行之。 臘月二十五,拜馬神,祭英烈。 邊城苦寒,百姓多信教,有點信仰頂在頭上,吃糠嚼咸菜才有勁。佛道與各部落教義混雜,千百年下來,已經溯不著出處了。 此地也會信仰鬼神,百姓都說尸身缺損的人是上不了往生路的。 埋尸焚尸的地方在城外的西頭,這些年大戰(zhàn)沒有,小沖突卻不斷,漸漸的,此地變成一片百姓避而遠之的墳場。 正紅的旌旗枯槁成灰紅色,殘鴉低低盤旋著。 “祭——” 禮官高唱。 軍祭禮不撒紙錢,也不哭靈,一來不吉利,也是怕擾亂軍心。生人頂多往手臂上捆一條白繩,以紀念兄弟。 烈酒揚手潑灑,一杯祭天,二杯祭地,三杯祭英靈。 莊嚴肅穆的軍樂響徹大地。 第206章 從祭馬廟出來,傳令官早早在營帳前候著了,信筒里的卷軸是黃封。孫知堅看見這色,立刻揮退眾人,讓傳令兵上前。 “殿下,宮里來的密詔?!?/br> 皇上一天一百句話,起碼一半都是圣旨,不欲叫人聽的、只傳給一人的私話就是密詔了。 信上寫: 【吾兒親啟。 今冬的十萬套棉被棉服已備妥,本欲近日送往邊關,京城與通州大雪卻連日不斷,欽天監(jiān)觀天象,雪停得是臘月廿八了。 百官亦牽系邊關戰(zhàn)事如何,吾兒不若回京一敘,年后帶著新糧與棉衣再上路,到時另備三軍儀仗,一路緩行,揮揚國威,撫恤邊軍?!?/br> 揚皇家威風,安撫人心的事兒,交給他一個主帥干。 晏少昰胸口窒悶,懶得重讀,把這密詔遞給孫知堅,說:“父皇既有此意,孫伯代我回京一趟吧,上馬關有我守著?!?/br> 孫知堅面有難色,擺擺手:“殿下快別難為我了,我這兩膝的寒疾,風雪里跑一趟,半道兒就得跪著走了?!?/br> 老將軍窺窺他面容神色,又笑問:“殿下為何不想回去?回宮吃頓年夜飯,好好歇上兩天,快馬跑個來回也就是七八天的事兒?!?/br> 晏少昰雙唇緊抿成一條線,唇鋒上的干皮分了瓣。 這地方背靠中原,吃喝都能供給得上,飯食不算糟,但男兒沒那些潤澤口唇、護養(yǎng)皮膚的脂膏,就算有,他也不耐煩費那工夫。 倆月的大風捱下來,任他是皇子,臉上也皸得澀手了。 晏少昰猜得到,父皇說什么“揚國威”是假,其實是想揚紀貴妃的“賢名”。 給邊關將士添寒衣一事是紀氏挑的頭,讓一個嫡皇子回京去接,走時還要備好三軍儀仗? 三軍儀仗那是何等場面?前軍騎兵,中軍車兵,后軍步兵,一路緩行,讓沿途的百姓都看著,竟是要風風光光地把這十萬床被子送到邊關去。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孫老將軍儒將出身,不似別的武將那么粗枝大葉,這老將生了一顆七竅玲瓏心,他見二殿下眉頭深鎖,稍微轉轉腦子,就知殿下所想了。 老將軍顏容溫藹,竟似笑他孩子氣。 “殿下年富力強,哪里懂父輩的心思?皇上他啊,是惦記您吶——殿下這是頭回在外邊過年吧,這邊關寒酸,連過年的饅頭花糕都蒸不出花樣來,家里頭哪里舍得?” 孫知堅回身向南望,唏噓一聲:“皇上他雖是天下之主,卻也是個日漸年邁的父親啊?!?/br> 晏少昰僵怔著,半天沒續(xù)上話。 ——父皇,竟會惦記他? 自小,他與皇兄一起跟著太傅念書,每隔幾日,父皇就要過來看看,抓著他們兄弟倆口問策論。 其實也沒抓他,父皇是抓著皇兄問的,不大理會他。 是他自個兒少時就好強,看見皇兄答得好,討父皇高興了,自己忙跟著作答。分明連問的是什么都聽不懂,還要裝腔作勢亂答一氣,得了父皇一個“小黠大癡”的四字評語。 這詞高深,他那時還不懂,翻著說文解字才翻出來,罵他是個“借著小聰明賣弄口舌的蠢貨”。 后來,紀貴妃生了小五,那孩子更是父皇抱在膝頭上長大的,他疼愛五弟,更甚疼愛皇兄。 逢年過節(jié),都沒短過宮里頭的賞賜,晏少昰掃一眼就知道是內務府準備的,那全是皇子份例,是從各國貢品中挑出來的一堆昂貴的珍玩,還沒父皇那一副親筆所書的對聯、一袋福橘來得稀罕。 可對聯與福橘是滿朝老臣與功臣們都有的,人人有份,這叫天恩浩蕩,與父子情誼也沒什么關系。 父皇,竟也會惦記他……怕他在這邊過不好年…… 孫知堅還在絮叨著什么,晏少昰一句也沒聽進去了。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幾輛馬車從軍營離開,后頭幾百快馬隨行,靜悄悄地出了南城門。 云中府外的十二連城,興許是盛朝國土上最沒年味的地方。連著幾日大雪,此地駐扎的邊軍連早晚巡防也省了,縮在營房里喝酒取暖。 沒人給這邊貼對聯,窗花剪紙花燈也通通沒有。 野村里的原住民就剩幾戶了,雖是漢民,卻多年遠離故土,早忘了對子怎么寫,連“福”字怎么寫都沒人記得了,便拿張紅宣紙裁剪成條,往樹上貼條紅。 風吹雪淋,一夜過去濕爛成泥,要染紅一小片雪。 一群西遼兵夜里翻著衣兜、翻著馬袋、翻著鞋后跟,一顆一顆找銀錠、數金豆子,白天進縣城里買些年貨。 這些年劫掠得多了,金銀是他們從沒缺過的。 他們白天去縣城里看人家的社火,到了黃昏時分,趕緊出城。年關四處掛花燈,怕走水,也怕盜竊,城里的緝捕巡防隊多了許多,對異族面孔查得嚴,不敢留在城里。 城門口最有意思,不知哪個小都頭閑得沒事,讓護衛(wèi)在城門外拉了個黃河陣,有九轉十八個彎,一個入口,一個出口,一個陣得走一刻鐘。 用爛麻繩拉出來的小孩玩意兒,別的百姓誰稀罕這個,全繞路走。西遼兵沒見過這東西,不論男女老少都在里頭撒歡玩。 耶律烈的親衛(wèi)隊怕他們這沒出息的樣子惹得大汗惱火,因為大汗最忌諱的就是治下子民貪慕盛朝的繁華,連忙吶喊了幾聲。 “胡鬧什么!回來列隊!” 聲音被掩在遠方的煙花聲下。 耶律烈駐足,直盯著東南面的天,棕褐的瞳仁被漫天煙花染得忽明忽滅。 又是一個年了。 他們造不出紙,造不出筆,也就丟了歷法,過著不知稼穡、草木記歲的生活。 看見盛朝的邊民播種,就知道這是二月二了;看見邊民豐收,把果子擺成錐堆,燃香供奉月亮,就知道是中秋。 連著幾日看見晝夜不歇的焰火,就知道盛朝是要過年了。 說不上苦,耶律烈大口喝酒、大塊吃rou的,也不當自己可憐。 只是終歸心里邊發(fā)堵。流離的日子久一日,雄心與壯志便消褪一日,看不見血、刀不出鞘的日子過久了,豺狼的牙也要鈍,他都快要忘了自己是西遼最后一個汗王了。 不遠處的籬笆墻內,哄然爆發(fā)一片大笑。 一群小兵圍著烏都和山翰林,還有那一群盛朝的探子,也圍坐成幾圈,挨個講自己家鄉(xiāng)過年的風俗。 “我們那兒大年三十,要去墳上接祖宗,把已故的爹媽爺奶都請出來。出了墳頭直接回家,路上提一盞防風燈,燈里的燭是引路的,千萬不敢滅了,不然爹媽全丟路上了,就要變成孤魂野鬼了?!?/br> “哈哈哈,我們那兒沒什么講究,就拜拜神龕,守個歲,守歲是給家里老人守的,熬過了寅時才能回屋去睡?!?/br> “夜里餓得慌,還得開火煮一鍋餃子,這鍋餃子、還有年夜飯上剩下的半條魚,要從舊年吃到新年,年年有余?!?/br> “小孩兒坐不住啊,燒一把苞米桿子,噼里啪啦滿地爆花,特喜慶。” 不論他們說什么,烏都都嘿嘿地樂,但凡是個說漢語的他就高興,管他們說的是什么。 “山翰林呢?您家鄉(xiāng)有哪些趣事?” 山魯拙眸光微微一閃。這相貌很是秀氣的文人眼瞼低垂,露出一個很淡的笑來。 他們叁字輩的影衛(wèi)也是分組的,像叁鷹,諧音三一,就是一組近侍組的小頭兒,專門近身伺候殿下的,腦子活,也有統(tǒng)籌總領各組的能耐。 殿下身邊不缺武藝高強的護衛(wèi),一組影衛(wèi)的武功不算特別打眼,把為人處事修煉到家就夠了。 二組主殺,三組主罰……五組是女影衛(wèi),跟上姑娘的芙蘭就是五組的。 六組是各地的樁點探子,能在各種艱苦環(huán)境下快速扎根,偽裝成一個不起眼的本地人。 這些混子出身、三歲就會騙人的影衛(wèi),一輩子也沒自己的真實身份——他們混進公府能取得主家信任,混進賊窩能爭得賊老大寵信,哪怕被抓進敵營、敲斷雙腿,也能靠三寸不爛之舌活生生地策反敵將。 換言之,最好的探子肚子里未必有多少墨水,卻都長了一張能把死人說活的嘴。 山翰林溫溫吞吞,給他們描繪了一幅畫,用契丹語說的。 “京城有四萬異族人,有跨海來的西洋人,大食人,天竺人,在瓦子里做生意。大伙兒都喜歡交異族朋友,看看對方的新奇東西。” “京城百姓富庶,過年時候可不止是吃喝講究,瓦子里燈紅柳綠,過年生意最紅火,連附近鄉(xiāng)鎮(zhèn)的百姓都要帶上全家老小一起進城,買張票進瓦子里瞧稀罕?!?/br> “唱戲的,敲大鼓的,變戲法的,露著光溜溜的腰跳舞的,只有你想不著,沒有見不著的?!?/br> 這個民族的語言不似漢語有那么多詞,他們沒有詩歌,沒有成語,沒有“草長鶯飛二月天”,也沒有“爆竹聲中一歲除”,缺了風流蘊藉的意趣。 可契丹人的母語,溫柔輕聲吐出的母語,對失去了家國的野狗太有蠱惑力了,一字字都像母親,直頭直腦地撞進心里去。 每個西遼兵眼里都露了憧憬。 山魯拙微微一笑:“除夕夜最熱鬧,一座座的燈樓拔地起,每條街都要評出個燈王來,賞大筆銀子?!?/br> “匠人要掏空心思,往燈上雕各種花式,畫各種圖樣——會冒煙的、能自己轉圈的,什么樣的燈都有,最大的花燈足有三個人高,一般雕的是瑞獸,孔雀、麒麟、老烏龜,雕什么是什么,眨眨眼睛就活了?!?/br> “花燈會可不管什么元不元宵,東西南市上的燈從臘月二十八一直亮到正月二十去,花燈結成大片的網,挑得高高的,一條街挨著一條街,亮得人抬頭都睜不開眼?!?/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