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收到您百忙之中寄來的一桿白梅花，我甚是感激。

    可惜那花不耐活，沒兩天就蔫吧死了。但殿下賞的，那能隨便扔么，那不能，我找了個破鍋埋進(jìn)去了，聽說梅花插枝能活，看它造化吧。

    您是讓我學(xué)習(xí)梅花不畏嚴(yán)寒、逆勢盛開的氣節(jié)，我領(lǐng)悟到了。

    其實(shí)我更想要草原上的牦牛rou干，還有御寒的皮毛，我這里皮裘大衣賣十幾兩一件，貴得離譜。殿下下回寄信的時候，麻煩給我捎幾條，謝謝。

    祝您平安。早點(diǎn)凱旋。”

    落款是：“您永遠(yuǎn)忠誠的朋友”。

    ……陰陽怪氣的。

    晏少昰一時分不清她是成心作怪，還是真的陰陽怪氣。

    但心里卻是guntang的。這缺心短肺的家伙，好歹還惦記著他平安凱旋。

    這熾熱縈于懷，半天不消退，于是他穿著身素衣，趁著深夜查防去了。

    幾百名宿衛(wèi)繃緊了皮。宿衛(wèi)都是一夜兩哨，站兩個時辰，人不可能毫不走神，老遠(yuǎn)看見銀甲反光的、看見穿大氅的，就知道是將官下來查防了，趕緊相互提醒著點(diǎn)。

    晏少昰摸準(zhǔn)了他們偷jian?；穆窋?shù)，這一查，逮著了好幾個圍著火爐烤土豆的，賞了一頓軍棍。

    晏少昰舒坦地回去睡覺了。

    蒙古二十萬大軍在北邊圈了一道弧，分左、中、右、三路。

    左路五萬大軍，對上的是領(lǐng)大同府的代親王；右路承德，那是當(dāng)年塞王謀逆之亂后，先帝一手清干凈的地方，更不缺老帥悍將。

    上馬關(guān)恰恰在兩地中間。

    三國全等著這位殿下亮亮臉，看看是騾子是馬。

    西夏閉緊國門，據(jù)守賀蘭山和巴彥淖爾不出，避戰(zhàn)的姿態(tài)擺得明明白白的。

    金人縮在遼東，在中京路外暗暗窺伺，他們既怕蒙古攻下了京畿，這么塊大rou自己一絲也吃不上；又怕蒙古打京畿久克不下，人家大軍都聚齊了，必定不會空手回去，萬一掉頭向東打，夠他們吃一壺的。

    幾國形勢微妙，夾在最中間的耶律烈如同一條野狗，瘸著一條腿四處撒歡兒溜達(dá)，反正這時候也沒人顧得上他。

    他忙著聯(lián)絡(luò)舊部，也忙著攔截兩邊的探子。

    蒙古西路大軍和大同關(guān)內(nèi)軍，這兩支大軍每天派出去的探子和前哨足有幾百之?dāng)?shù)，全要走和林格爾過，正好是他的地盤。

    西遼被蒙古覆滅了家國，深仇大恨刻在骨血里，自然不可能放他們過去，把疑似蒙古探子的通通殺了，人頭串成鏈子，趁夜偷偷竄到元軍營外二里處，擺個下流的“老子日你”的圖案。

    元軍白天瞧見了，再想追人，遍野上連只鬼影都瞧不見，只能氣得跳腳。

    耶律烈手下最忠心的親部不過萬把人，可要?dú)⑺?，如同在草原上找兔子?/br>
    野兔擾人得很，但真要去宰他們，兩萬兵撒進(jìn)草原也如海里撒豆，稀稀拉拉的，結(jié)不成網(wǎng)，清剿西遼余部要耗費(fèi)的人手太多，得不償失。

    至于準(zhǔn)不準(zhǔn)盛朝的探子過路，全憑耶律烈心情。

    兩邊都以為西遼兵最近春風(fēng)得意，走路都是顛著步的——實(shí)則他們眼中“野狗”一樣的耶律烈，愁得一天掉一撮頭發(fā)，腿發(fā)軟，落腳都是虛的。

    他喝了三天的稀粥，三天沒吃過一頓飽飯了。

    戰(zhàn)事一觸即發(fā)，上馬關(guān)屯糧不多，盛朝連散落在邊境線上的民屯都不管了，大半個月沒給民屯派發(fā)糧食。

    流民再信“圣子”，也得先填飽自己的肚子，沒余糧時，圣子也得往邊上站。

    可見盛朝都是一群偽君子！

    耶律烈喝著稀粥，吃著粗糲發(fā)酸的馬rou，心里揣著一肚子怒。

    手下匆匆來報(bào)：“大汗！大汗！烏都又抓了兩個漢人！”

    “這狗崽子！怕是想吃死他老子！”耶律烈恨得咬牙，胡茬狠狠抖動幾下，腮幫陷下清晰的骨廓。

    他一摔碗，提起大刀掛上腰間，狠狠一掀簾出了門，扯下的半幅帳簾搖搖欲墜。

    “父汗？”

    在外邊跑馬的二王子耶律兀欲喚了一聲，眼珠子一亮，立刻跳馬追了上來。

    ——父汗要?dú)醵剂?！父汗終于忍不了那崽子了！

    廣場上，一排漢人被捆著手腳，拴成了一串葫蘆，加上今兒新抓著的兩個，已經(jīng)十六個了，全是盛朝的探子。

    耶律烈老遠(yuǎn)看見就來火。

    烏都最近魔怔了，集寶似的抓了一個又一個，把這些探子全養(yǎng)起來。這么多張吃白飯的嘴，使部落的糧倉雪上加霜。

    這些探子嘴緊，就算嚴(yán)刑拷打也問不出來多少東西，何況烏都不讓拷問，還給他們座上賓的待遇——他祖宗都一天一碗粥了，這些漢人一天給兩碗！

    一群探子席地坐著，警惕地看著西遼那藍(lán)眼睛的小王子走上前來，揚(yáng)起天真的笑臉，嘰里咕嚕說了一句話。

    “阿坎，可漢納絲一如阿森？”

    一群探子面面相覷：西遼都快絕種了，誰閑得沒事學(xué)契丹語？

    烏都兩只手連比帶劃，嘰里呱啦又說了一大段，很努力地給他們翻譯自己的意思?？上в螟B語解釋鳥語，只說出來一段更難懂的廢話。

    山翰林含笑為他翻譯：“這位小公子是問你們——大哥，你們是哪里人？”

    烏都連連點(diǎn)頭，熱情洋溢地學(xué)了一遍。

    古今漢字發(fā)音不同，直接拿后世語言問，盛朝人大概能聽懂一半——可烏都不敢。

    他穿來時在葛循良將軍府里，這具身體的母親是個胡姬，說的是北境小部族的語言。他一個三歲小兒，父親又不在身邊，學(xué)話比別的孩子遲，身邊沒人教他說過盛朝官話。

    之后被耶律烈這狗賊帶到這兒，耶律烈疑心又重，他認(rèn)定非我族類遲早造反，怕夜半的刀橫在自己脖子上，所以從不在部落里留異族人。部下曾勸他豢養(yǎng)異族奴隸，惹他勃然大怒。

    于是這半年多下來，烏都只學(xué)會一口契丹語。

    萬幸山翰林，山魯拙——是位博學(xué)多才的先生，解了烏都的困。他跟盛朝人說話，得先用契丹話說一遍，等山翰林幫他翻譯，自己再學(xué)著說一遍。

    有這層掩飾，烏都的官話突飛猛進(jìn)。

    “大哥！你們是哪里人？”

    一群探子聽過這圣子的邪乎勁，又見耶律大汗提著刀，站在邊上虎視眈眈，忍不住嘀咕：這又是什么折磨人的新法子？

    里邊有心細(xì)膽大的，試探著答：“我是赤城人氏。”

    “大同府的?！?/br>
    “云內(nèi)人。”

    烏都聽著，表情越來越失落，見最后兩個猶豫不答，似有顧忌，烏都眼睛灼亮地盯過去。

    “我們兩個，是京城人氏?！?/br>
    烏都：！??！

    京城的！

    他快樂地連連甩腿，坐在椅子上，懸空的兩條腿快要轉(zhuǎn)成了風(fēng)車。

    看見耶律烈眉眼狐疑，烏都連忙壓制住這陣狂喜，裝作鎮(zhèn)定，嘰里咕嚕又說了一句。

    山翰林：“小公子要你們說說京城是什么樣的？有沒有什么奇妙的人和事？”

    ——奇妙的？

    幾個探子互相望了望，挑了個口才最好的。

    “我們京城里住著皇帝一家，房子忒大，有九百九十九間半屋子，每個屋里養(yǎng)一個妃子，皇帝每天挑一個屋睡?！?/br>
    “今年皇帝他娘過壽，老太太的衣裳全是金線織的，曳尾有那么那么好幾丈長，皇帝下令織造局一個月就得織出來，累死了十個繡娘啊。”

    山翰林：“……”

    這不扯犢子。

    這倆探子不知道是京城哪個旮旯小村的，征兵征進(jìn)來了，大概連內(nèi)城都沒進(jìn)去過。

    第190章

    繼“皇上一天睡一個媳婦”之后,探子們又憑空捏造出一個。

    “我們皇上每天喝一碗虎鞭湯，強(qiáng)身健體，四十來歲的人了,滿頭烏發(fā)，腰腿健壯，三百斤的大弓皇上能十射十中，睡九百來個妃子自然不在話下！”

    有人狐疑問：“老虎割騸就沒命了，一天殺一頭老虎？你們京城有那么多老虎？”

    “那可不？俺們盛朝地大物博，光皇上的獸林里就養(yǎng)著幾百頭老虎呢。”

    這一聽就是瞎扯淡,奈何西遼兵沒見過世面,幾個近衛(wèi)哄然大笑：“有趣！有趣！”

    連耶律烈也一屁股坐下了：“繼續(xù)說,還有什么新鮮的？”

    探子們一瞧，哎嘿,這傳聞中殺人不眨眼、頓頓喝人血的西遼汗王也沒那么嚇人,粗狂的虬髯底下也長著跟他們一樣的血rou。

    不管怎么著，抓了戰(zhàn)俘不直接殺的都是有度量的將帥，左右人為刀俎我為魚rou,與其坐著等死，不如搏一搏！

    探子們互相對望幾息，一個一個輪著開口。

    “我們的長公主是個尼姑，她那駙馬出家當(dāng)了和尚,長公主就跟著當(dāng)了尼姑，在家禮佛,一年到頭都不出幾回門——反正她那園子也大,整個樂游原都是她的,里頭一棵花都值十金！”

    “哈,當(dāng)尼姑？我們西遼的公主會蓄奴,哪個駙馬不稱心如意了，買幾個年輕力壯的奴隸，不比守活寡強(qiáng)？”

    盛朝的探子面面相覷，他們雖說不提倡守節(jié)明志吧，但女子“風(fēng)流”總歸是下流。

    聽著西遼兵哈哈大笑，一排探子感覺被輕視了，不甘示弱地頂回去。

    “我們的長公主也養(yǎng)面首！養(yǎng)了八個，各個貌似潘安！每回迎夫郎進(jìn)門，公主府就擺流水席——流水席你們知道吧？一百零八道菜不停上！三天三夜也吃不完！”

    西遼兵：“太后呢？你們太后守寡十來年了，就沒點(diǎn)什么秘事？”

    探子：“那自然也有！嘿這我不跟別人說！先帝駕鶴西去——就是咽氣了以后，太后在西山給自己造了一座萬佛寺，聽說里邊有整整一萬尊佛，全都是金身。百姓不讓進(jìn)，只有達(dá)官貴人才能進(jìn)去哩?！?/br>
    “一萬座純金的佛？！”

    “太后一年去兩回，一住住倆月，那不是……嘿！”

    ……

    山翰林沉痛地掩了掩面。

    鄉(xiāng)野百姓的生活怎么能貧乏至此！天天揣摩皇家被窩里的事兒！

    他卻沒看見這當(dāng)口，烏都也沉痛地掩了掩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