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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我力能扛鼎在線閱讀 - 我力能扛鼎 第179節(jié)

我力能扛鼎 第179節(jié)

    唐荼荼沒受過同輩人的禮,心情復(fù)雜。

    “怎么稱呼?”

    穿著褐衣的小尼姑搖搖頭:“真名不值一提,小尼坊間諢號‘詼諧’;這是我meimei,畫趣,她試修七日閉口禪,還沒到七日,不能開口說話的?!?/br>
    唐荼荼聽著這名兒耳熟,奈何想不起來,還是蕓香輕聲提點(diǎn)了一句:“話本?!?/br>
    唐荼荼:“詼諧居士!”

    她想起來了,在各家書社都見過這個署名,寫古代版言情小說的。

    什么書生路遇風(fēng)雪借宿荒郊野廟,遇上了狐妖;什么中原名門小嬌娘和草原小王子不得不說的愛恨情仇……虐得死去活來、活不來也要人鬼情未了、情未了仍成怨偶之后,神來一筆,續(xù)個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

    每到關(guān)鍵之處,文筆愈發(fā)纏綿,還常常配圖,配圖的大概就是這個畫趣姑娘。

    她倆年紀(jì)太小了,唐荼荼心底敵意減了減,站起來,也雙手合十,還了個不清楚地不地道的禮:“早早早,過來一塊吃吧?”

    兩孩子就端著碗坐過來了。

    廚房那么多漂亮碗,她倆人都選了個大白瓷碗,吃前先閉上眼默背經(jīng)文,把一頓早飯吃得像化緣來的四方飯,很珍惜的樣子。

    碗里清凌凌一筷子小面,飄著一點(diǎn)點(diǎn)油花和蔥花。

    連蕓香都忍不住問:“吃這個能飽嗎?”

    穿著沙彌尼衣裳的詼諧居士認(rèn)真道:“我二人已經(jīng)受過具足戒,平時一飲一啄,起居常行,皆需按寺廟規(guī)矩?!?/br>
    唐荼荼默默拿了個空碗,把桌上的鹵牛rou扣住了。

    詼諧居士搖搖頭:“無妨,姑娘吃自己的,清規(guī)只律己,不傳人,不為未受具足戒者說上人法?!?/br>
    “沒事兒,我也吃飽了?!?/br>
    唐荼荼手背遮著嘴,遮住了一個不該有的笑。

    分明是動機(jī)不明的敵人,舉手投足處處透著萌趣,一板一眼說話的樣子特別逗。

    離近了瞧,這兩個小尼姑生得纖瘦,雙頰白得幾乎剔透,唇薄鼻纖,是很秀氣的容貌。看個頭,分明十六七歲了,卻像不通世故的稚子。

    瞧不出來啊,能寫出虐戀情深纏綿悱惻愛情故事的,是這么倆一只腳踏進(jìn)佛門的孩子,一點(diǎn)也不像。

    唐荼荼沒大看過她倆的書,卻大致知道寫的是什么,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走完了,還會寫到洞房花燭夜和婚后生活,是坊間書生們要斥一句“yin詞穢篇”,再偷偷摸摸派奴仆買回去看的書。

    唐荼荼盯了半天挪不開眼。

    詼諧居士似知她所想,放下筷子,單手立掌于胸前:“書不是我寫的,那是家慈生前所作,她一輩子筆耕不輟,留了許多手稿?!?/br>
    家慈,唐荼荼問:“是你母親?”

    小尼姑搖搖頭:“是我祖母。她生平最愛寫世間情事,又恐駭人聽聞,不敢刻版印售,平凡地活了一輩子,晚年抱憾而去——家里收斂遺物時,不忍老人家泉下傷懷,我與meimei便為她整理出來,借她生前筆名發(fā)表,‘詼諧’二字也不是我的。”

    唐荼荼:“你祖母她……”

    小尼姑淺淺一笑:“她與姑娘一樣,是異世來客,已過世五年了。”

    唐荼荼怔了怔:穿越來的言情小說家么?

    倒沒多大驚訝。早在從二殿下那兒知道“百年間異人共計(jì)三十三人”之后,甚至更早以前,在王家看到江茵遺書后,她就料想到會遇上異人的后代了。

    只是遺憾。唐荼荼一時半會兒說不上來遺憾什么,心里蔓開了一大片悵惘。

    詼諧帶著meimei慢條斯理地把小面吃完,直到碗底干干凈凈的,一絲蔥也不剩,才放下筷子,站起來又行了一禮,溫聲說。

    “另有一小事,勞姑娘應(yīng)允——殿下昨夜擒住我?guī)兹?,拘禁在客院,侍衛(wèi)只許我與meimei自如行動,云嵐和玄機(jī)還餓著肚子,我能打飯回去給他二人吃嗎?”

    像小孩吃飯前請示家長,唐荼荼沒憋住,當(dāng)真笑出來了:“沒事,你打飯去吧?!?/br>
    倆小孩就捧著碗走了。

    等人一走,蕓香自己理了理話頭,猜測唐姑娘有話要問。

    卻見唐荼荼揭開碗蓋,把里邊藏著的那幾片半溫不涼的鹵牛rou夾起來吃了。

    蕓香哭笑不得:敢情她一直惦記著這幾片rou。

    吃完,唐荼荼擦擦嘴巴:“走吧,看看云嵐又是誰家孩子?!?/br>
    第167章

    她換了身衣裳,皇子府大,走到西院得半刻鐘,唐荼荼溜達(dá)著過去,把自己四處打聽來的異人線索捋了捋。

    恰逢二殿下回來了。

    今日朝會上無事可議,皇上召了幾個老臣去御書房,瞧那架勢,又是要議后宮魘鎮(zhèn)皇子一事。事情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總得統(tǒng)一個說法出來,把皇家這層臉面糊上。

    出了宮,晏少昰沒去刑部點(diǎn)卯,徑直回府了。

    進(jìn)門打量唐荼荼一眼,瞧著精神頭兒還好,以為六居士的身份,蕓香已經(jīng)跟她說過了。

    怕她見了故人之后會傷懷,進(jìn)門前,晏少昰還仔細(xì)提點(diǎn):“云嵐狡詐,必會用各種詭辯之術(shù)誘你入局,絕不可心軟,不可糊涂,不可透露機(jī)要之事?!?/br>
    唐荼荼:“殿下安心,我跟您站一邊兒的。”

    這話一語破的,一針見血,戳中了二殿下的堅(jiān)硬胸膛,直抵心底最柔軟處。晏少昰腳下一頓步,嘴角不由得翹了個弧,又盡力撇回正。

    “說了多少回,不必敬稱。”

    唐荼荼從善如流改了口:“二哥安心,我跟你站一邊的?!?/br>
    滿院的侍衛(wèi)垂著頭行禮,都能感覺到走過身邊的那道氣息愉悅起來了。

    西客院是唐荼荼頭回養(yǎng)傷時住過的地方,這條路她走得挺熟,奈何對大宅門什么進(jìn)院跨院的規(guī)制了解得不清楚,沒注意到自己這回住的地方升檔了。

    直到院門前,影衛(wèi)抱拳回道:“昨夜捉回來之后,二人一直說要求見姑娘,倒也沒鬧騰?!?/br>
    云嵐和玄機(jī)居士正在用早飯。詼諧和畫趣小尼姑家里是開私刻書坊的,頂多算是小富之家,跟太師后人的家境差一大截,打回來的飯明顯不合二人胃口。

    云嵐居士姿容清昳絕塵,“清昳”往往要與穿戴素凈劃個等號,眼下她一宿沒沾枕頭,還一臉愁容,偏巧伺候的侍女、胭脂水粉都不在身邊,再清昳的容貌也透了憔悴了。

    于是她對面那一襲紅裙,成了最奪目的亮色。

    唐荼荼隔窗看了一眼,連點(diǎn)幾下指頭:“對對,就是他!看這個身形就沒跑了?!?/br>
    她聲量不高,屋里的玄機(jī)居士耳朵賊,循聲回望。

    這人功夫不錯,輕功尤其了得,影衛(wèi)怕看不住他,往玄機(jī)腳上拴了一根鐵鐐,細(xì)不過一指,卻是精鋼材質(zhì),能掙開得是力士了。

    靠山就站在身后,唐荼荼一點(diǎn)也不虛,進(jìn)門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遍,重點(diǎn)關(guān)注了喉結(jié)、骨架,還有胸臀,這些性征明顯的地方。

    這人夜里敷的粉掉了,大白天再看,就沒有女相了,臉型輪廓硬朗,也沒那什么所謂的媚骨天成,是個挺俊秀的男人。

    唐荼荼咧嘴:“喲,人牙子運(yùn)氣怎么這么差?才幾個時辰就被逮了?!?/br>
    她笑得太得勁,嘴角咧得太大,像極了一條仗著靠山齜牙挑釁的傻狗。

    玄機(jī)居士苦笑:“姑娘別打趣我了,我又何嘗有害你之意?只想請你去楓林坐坐?!?/br>
    唐荼荼:“可拉倒吧。你們習(xí)武人學(xué)的xue位圖未必靠譜,頸椎神經(jīng)那么多,萬一你手勁一大,把我頸椎敲壞了,興許我就要高位癱瘓了?!?/br>
    玄機(jī)滿臉迷惑,表示聽不懂。

    廳分主座與客座,晏少昰進(jìn)來之后沒坐去上首,隨唐荼荼坐在了她左側(cè),兩人中間只隔了張高腳茶案,還順手提著壺給她倒了杯茶。

    云嵐看在眼里,心沉了沉,望向唐荼荼的目光里帶了點(diǎn)“卿本佳人,當(dāng)志存高遠(yuǎn),怎淪落與權(quán)黨為伍”的悲憫。

    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云嵐斂了斂心中不平,起身立掌行禮,道了聲佛號。

    “琉璃坊一別,已有月余,姑娘近來可好?”

    唐荼荼誠懇回答:“不太好,但也還行?!?/br>
    簪纓大族,書禮傳家,后人教養(yǎng)得像一個模子出來的,說話溫聲細(xì)語,娓娓動聽。

    云嵐唇邊含了絲笑,徐徐道。

    “上回,我以詼諧新書為禮,夾注小箋,邀姑娘林中一會,以商大計(jì)。奈何小人作祟,不叫你我見面,陰差陽錯之下,拖延了這么久,你我才能于今日坐下來詳談?!?/br>
    “我們推誠相見,姑娘又何苦折辱我們?還是把玄機(jī)這腳鐐解開罷?!?/br>
    不是……書里夾啥玩意?

    唐荼荼納悶扭頭。

    “小人”一身朝服都沒換,坐在那兒像一尊光風(fēng)霽月的神像,垂眸抿了一口茶。大家伙伙兒坐在廳里,只有他獨(dú)得陽光眷顧,被東邊的金輝灑了滿身。

    嗐,自己人,小事計(jì)較什么。

    唐荼荼假裝沒聽到云嵐告黑狀,她學(xué)著二殿下的樣子正襟危坐,抿了一口茶,瞧著高深莫測的。

    云嵐果然被唬住了,思緒立刻岔到了別處——唐姑娘沒被二殿下鉗制,她竟是自己不想見我們,為何,這又是為何?

    自打夜里被抓過來,侍衛(wèi)是把她們幾人分開審的,這年輕的姑娘再沉得住氣,也有些慌了。

    定了定神,云嵐接著道:“姑娘大約識不得我,我祖上乃范陽蕭氏,賢良輩出,文豪蜚馨;后又有兩朝太師蕭長楹,輔佐二帝昌明大治。直到永徽末年,我全家遷居江南,幾年來也未敢墮祖宗聲名?!?/br>
    唐荼荼:“蕭太師是……?”

    云嵐懸了一夜的心落回肚子里,叉手收于腹前,脊背挺得直直的,下頷高昂,長頸優(yōu)美如鶴。

    她這才盈盈一笑:“是我祖父。”

    唐荼荼怔忡地看了她一會兒,像頭回見面時云嵐打量自己那樣,細(xì)致地打量對方,眉眼口鼻全仔細(xì)看了看,沒能從中瞧出她祖父的輪廓來。

    轉(zhuǎn)念一想,大家都是魂穿,看眉眼也瞧不出蕭長楹的真容。

    哎,至今不知道蕭太師的真名,江隊(duì)沒想起來,江茵的手稿和書信中也沒有找到。

    這份隔了輩的故人相見,唐荼荼一時有些失語,半天擠出兩字:“你好?!?/br>
    她伸出手去,想跟云嵐握一握手,可惜人家沒懂這個禮節(jié),唐荼荼只好收回來。

    “唐姑娘……”云嵐呆住了。

    她回京將近三年,聯(lián)系了祖父生前門生故舊,那些當(dāng)年拜在祖父門下、現(xiàn)已官居高位的長輩們,哪位見著她,不是痛哭流涕、淚濕衣襟,拊掌大嘆三聲“好好好”,夸她“未辱沒先祖聲名”。

    同輩人知道她是大賢的嫡傳后人,將她視作知己,引為楷模,從不因她女子身份小覷半分。

    這么多的長輩,念著祖父的恩情,記著祖父的才德,將云嵐對祖父的孺慕之思拔升膨脹了好幾倍,她身上的使命感愈重,傲氣也見天的漲。

    如今雖被拘禁,看唐荼荼的目光依舊是俯視的。

    可怎么到了這里……就一句“你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