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17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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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汗巾捂上去,容嘉樹臨到嘴邊的噴嚏硬生生憋回去了,尷尬地想找條地縫鉆進去。 他道了聲“對不住”,面紅耳赤地逃出去了。 這條擦過手、擦過汗、還濺上了鹵汁點子的巾子被他攥在手里,容嘉樹像攥了一團火,總覺得手心發(fā)燙,連同整條手臂都要燒起來了。 放下也不是,攥在手里也不是。 他僵站好半天,低眉順眼地叫住一個小二,跟小二要了盆水,又要了香胰子,蹲在角落里搓洗起來。 洗了一遍又一遍,水都換了三盆,總算把這塊汗巾洗干凈了。 容嘉月和莞爾坐大堂偷悄悄瞅著,笑得快倒在桌上了。 日出一天比一天晚,散了朝之后,晨日正東。 晏少昰邁出殿門,往六部值門的幾個小吏身上捎了一眼。 各部官員裝芴板的囊袋色兒是不一樣的,吏部主選才授官和文官考課,權(quán)責最大,其尚書又稱天官,吏部的芴囊就是緋紅色的。 禮部是蔥青色。晏少昰對著袋子認人,視線往上瞧,見那是個生面孔,人還年輕,眼神機靈。 他這邊視線才過去,那小吏就察覺到了,一個箭步竄上來,精神抖擻道。 “下官禮部祠祭司郎中,卞盡忠,殿下有何吩咐?” 晏少昰掃了個眼風,收回視線,沿著白玉階走下去了。 官員改字易名成風,尤以五品以下的小吏好此道。念書時,父祖師長給取的字,都是好字,以正身,以表德,督促小輩上進。 只是進了官場以后,好些小官要改上一改——盡忠、報國、士賢、明廉。 費勁推敲幾個寓意好的字,削尖了頭鉆營,指望文書寫多了,上官哪天捎一眼首尾的時候,覺得這名不賴,多賞個青眼。 浮世眾生相罷了。 天光大盛,清晨的太陽最招人厭,還沒升高,斜打下來,灼辣辣地燒著眼。身后的老臣個個手支在左邊額頭,弓著腰,瞇縫著眼下臺階。 晏少昰閉著眼睛走在白玉階上,他邁步均勻,這條臺階又走過千八百遍,閉著眼睛也能走了。 滿地的官靴踏出不一樣的聲響,武官穩(wěn)健,文官輕飄,老臣拖沓地磨著靴底。 到太和門外坐上馬車,路過協(xié)和門時,車外有些嘈亂聲音。 晏少昰掀起車簾,循聲望去。 側(cè)面有一排長長的隊伍,一群小太監(jiān)垂手候著官員的車馬過去。 一個穿青袍雜花夾衣的年輕太監(jiān),踩著腳凳下了小轎,是太監(jiān)里少見的直腰板。那是太子身邊的聞清,一下車,便有條不紊地安排起來。 他后頭跟著一串內(nèi)務府內(nèi)侍,幾十輛宮車上負著紅木箱,捆扎得牢實,往東宮的方向去了。 “皇兄哪天喬遷?”晏少昰問。 廿一回:“就是這兩日了?!?/br> 晏少昰笑了聲,覺得這晃眼的太陽也沒那么招人煩了。 出宮開府,是皇兄好幾年前就盼著的事了。堂堂儲君,想搬個家還得謀劃,借著毒香的事由,才上下活動開。 一場宮闈之禍沒能捂住,傳遍了京城所有的官家,多位致仕老臣穿上朝服、顫巍巍地爬上金鑾殿,奏請皇上讓儲君搬出宮住,遠離宮闈之禍。 這個由頭,不知父皇心氣兒順不順。 盛朝以東、以左為尊,東宮太子開府也該在午門東邊,朝中有老臣提議說讓太子住到興道坊去,太子回絕了,主動挑了西頭的光祿坊。 坊內(nèi)剩著一座空邸,那是蜀王舊邸,是皇上的五弟,早早去四川就藩去了,府邸空了好幾年。 地界自然不差,宮墻腳下,只是緊挨著錦衣衛(wèi)衛(wèi)所,被一群眼睛耳朵牢牢實實包圍著,怕是連哪只家雀兒下了幾個蛋都瞞不住。 太子主動把自己放到父皇眼皮子底下,以示自己不與臣工結(jié)黨、不徇私情,高風昭誠。他和晏少昰的宅邸中間又間隔了兩座臣府,同樣是為避嫌。 一群人把利害關(guān)系算清楚了,才敢搬這個家。 叁鷹貓著腰上來:“殿下,姑娘那酒樓昨兒開張了,起了個特有意思的名,叫‘重口味’?!?/br> 做奴才的不容易,得天天覷著主子的臉色——以前,成天豎著耳朵聽坊間趣事,回來講給殿下,逗主子一笑。 現(xiàn)在,見天琢磨怎么把主子這條續(xù)得不太結(jié)實的紅線給加粗,一圈一圈地纏牢實。 殿下過完年就十八了,皇子里邊算妥妥的晚婚,是該著急了。 成家立業(yè)、傳宗接代是大事,殿下自己不上心,身邊近侍總得提點著些,不然將來皇上亂點鴛鴦譜,府里上上下下都難受。 但嘴賤是個毛病,叁鷹說完了,還要多嘴添上一句。 “昨兒,容家二少爺、大小姐、三小姐,跟著唐家少爺小姐,一塊去湊開張的熱鬧了。席間相談甚歡,二姑娘還親手給他們做了咖喱飯呢。” 叁鷹把“二少爺”仨字咬得賊重。 他說了一溜人,晏少昰沒抓住重點,只揀出里頭唯一沒聽過的詞。 “咖喱飯——是何物?” 叁鷹喜眉笑眼:“殿下去嘗嘗!姑娘親手做的,味兒好味兒壞有什么稀罕,姑娘又不是正兒八經(jīng)的廚子,圖個樂子才鬧著玩兩天,過了這村兒可就吃不著了。” 晏少昰被他攛掇成功了,招手示意走吧。 馬車轱轆剛轉(zhuǎn)了三圈,他忽問:“華家太太也在樓里么?” 叁鷹:“不曉得,應該是在吧。” 左右?guī)酌靶l(wèi)對視一眼,叁鷹忽的瞪大了眼珠:“殿下是要去拜見華太太嗎!奴才這就回府備禮!” 晏少昰默了默,又招手喝停車夫:“罷了,我想起府里還有些要事,過兩日再去看她吧——回府?!?/br> 叁鷹木愣愣地看著馬車拐了個彎,三匹大白馬噠噠地跑起來,車頂上的四頭獬豸脊獸劈風浴陽,拉出耀眼的金光。 一排暗衛(wèi)恨鐵不成鋼,心說您堂堂皇子,怎么就不敢見人了! 鐵骨錚錚的男兒郎,怎么一聽華太太也在就縮回去了!殿下勇敢上??! 忠誠又貼心的影衛(wèi)們自掏腰包,去酒樓點了桌席面,半個時辰后,湯湯水水地打包回來了。 十幾個食盒,兩張桌子放不下,便把每樣菜盛在精致的小碟里,擺出了天下小吃全席一百零八道的陣仗。 那道由唐荼荼親手做的咖喱蓋飯被端到最前邊,底下的素瓷盤子潤澤生光,襯得上頭那灘軟趴趴的棕黃混合物愈發(fā)粗陋不堪。 晏少昰垂眸,注視著這盤爛泥。 “……這是唐二親手做的?” 叁鷹干笑:“弟兄們趕路買回來的,路上顛簸,回來又重新熱過,形兒就散了……” 殿下的餐桌禮儀是宮里頭帶出來的那一套,比如“執(zhí)箸不能遺珠”,筷尖要利落,菜汁不能到處滴答;吃完飯的盤碗干凈得幾乎不用洗,光是水里頭涮一下都光可鑒人。 從小如此,規(guī)矩浸入了骨子里,他大概從沒吃過這么一塌糊涂的菜。 叁鷹想起樓里貼的那首打油詩,不知道哪個二愣子作的——“形似夜來香,一塌糊涂黃。乍看直欲嘔,嘗嘗倒也香”。 上菜的幾個影衛(wèi)都沒走,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著殿下舀起了第一口,咀嚼半晌,給了個兩字評語。 “尚可?!?/br> 影衛(wèi)們?nèi)缑纱笊獾赝顺鋈チ恕?/br> 作料粉末磨得不細,吃一口,咬著個辣子;又吃一口,半粒茴香籽嵌了牙;再吃,又吃到一塊很碎的豬骨渣子。 棕黃一灘,一勺子下去也分不出什么是什么,吃到后來懶得吐了,晏少昰索性面不改色地咽下去。 細品確實是rou香,只是香得古怪。想到這是那家伙親手做的,倒也叫人心里泛起點柔軟。 窗外淅淅瀝瀝下起雨來,是今秋的第二場雨。 第164章 臨近立冬,禮部得了好大一個清閑,要等到十月底的時候,才開始籌備宮里的除夕宴。 這程子沒什么可忙的,人人捧杯熱茶、拿份邸報,一坐一天。有時看報看得睡著了,哈喇子能流到領(lǐng)口去。 “不像話。” 瞧下官們死氣沉沉的,尚書大人沉痛搖頭。他巡視過一間又一間官房,瞧里邊都差不多這德行,尚書靈機一動,借機整飭起了風紀。 一時間,禮部上上下下都精神起來。 每年開一回的銅匭煥然一新,凡是有想給公署提建議的、提意見的、舉劾同僚的、公事不決需奏請長官裁決的,都能把信寫成密函,放入銅匭中。 因為是匿名信,信里邊可以直言不諱,銅匭一打開,便直陳尚書和左右侍郎,長官會立刻決斷。 唐老爺總覺得這事兒會出麻煩,提防了幾天,終究是在休沐前一日等著了,衙屬來傳話說尚書大人找他。 唐老爺深吸口氣,理理官袍,快步去了尚書的官房。 “振之你來了啊,坐罷?!崩仙袝⑽⒁恍?令人給他奉茶。 尚書年紀大了,禮部又從來沒有往別部擢遷的慣例,尚書做到了頭,也不能死占著不放,那會招皇上嫌,致仕大概就是這兩年的事了。 人既沒有遠慮,也沒有近憂,心態(tài)就平和。 老尚書逢人先露三分笑,把“中庸”二字修成了自己的處世哲學,即便是批評你,也不會當著你的面兒說難聽話。 “振之啊,這是三封舉劾信,交到我這兒了,你仔細看看?!?/br> 三封…… 唐老爺心重重一沉,抵著圈椅沉沉坐下,又逐字逐行地把這三封信看進眼中。 三篇文章篇篇寫得鞭辟入里,透徹深刻,掐著臣工惡風的罪名往他頭上安,罪名由重到輕依次是: 其一,侮圣言,逆忠直——還是說宮宴那回事。 當時殿內(nèi)的官員全是三品以上的高官,除了尚書和二位侍郎入了殿,禮部別的下官都是在院里吹著風吃席的,沒親眼見著、親耳聽著殿內(nèi)情形,傳出來的都是只言片語。 舉劾信中就憑這么只言片語,給他蓋了個罪。 其二,玩忽職守,多次告病——信里列舉了他這大半年告的假,刨去休沐,曾告假九天半,其中一半是因為家事,一半是因為心病,在家調(diào)養(yǎng)。 最滑稽的罪名是一條“傲上矜下,拒人千里”。這條說的是平時同僚們約喝酒小聚,請他三次,他也不定去一回。 連這都往上列,唐老爺真是笑都笑不出來。他想:得虧自己去得少,不然一條“耽于酒色”的罪名就又蓋上來了。 尚書瞧他臉上似有不忿,雖然很快壓下去了,可還是閃過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