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那兒，唐荼荼只想著一個比喻，“不似俗世中人”。

    帳篷開了天窗，灑下的幾點光也極青睞他，給他鍍上一圈熠熠的輝。

    只消一眼，唐荼荼便覺得叫天下各省進(jìn)獻(xiàn)的圖書先入東宮，能坦坦蕩蕩自號“雅賊先生”的，就該是這么個人。

    二殿下么……就要野一些了，人前冷峻嚴(yán)肅，人后好幾張皮，有點大男子主義，有時候毒舌刻薄，有時候灑脫恣意。

    這位多數(shù)時候還算好相處，可觸其逆鱗時，他也不留手，狠絕一刀就下去了。

    脾氣跟他的骨頭一樣硬——昨晚上摔下哨樓時、他橫臂攬得那么一下，唐荼荼小臂上的淤痕到這會兒了還沒消呢，都黑青了。

    這兄弟二人隔著一張茶桌坐著，隔出陰與陽、動與靜來。

    唐荼荼盡量在眼珠子不亂轉(zhuǎn)的前提下，觀察更多的東西。

    她看到自己那小破本子——裁一刀紙，穿針引線縫厚厚一沓、拿毛筆寫了洇墨、竹錐筆蘸墨寫倒正正好的——小破本子，此時呈放在一個彩瓷托盤中，墊著兩疊紅錦綢，身價翻了百來倍。

    唐荼荼從這么個小細(xì)節(jié)中，瞧出了太子對外科手術(shù)的重視，她提了一半的心大安下來。

    瞧太子啟唇，她忙坐正去聽。

    “姑娘畫功精湛，某領(lǐng)教過，上回通緝倭使的那圖也是你畫的，栩栩如真人，這回的圖，倒是另一種妙處。”

    唐荼荼一聽，就知道他們肯定沒弄懂這冊子的用法，她樂滋滋站起來，上前去了。

    “這小冊子的妙處可不僅僅是圖！我沒學(xué)過醫(yī)，這么幾張簡筆畫，畫得什么樣我自己有數(shù)，當(dāng)不起殿下如此稱贊，妙處在別的地方，我演示給殿下看看?！?/br>
    ——直視太子！貿(mào)然插話！從太子手邊拿東西！還是大邁步走過去的！

    她幾個動作犯了一圈規(guī)矩，后頭那公公眼睛都瞪直了，手指一哆嗦，張嘴要呵斥，卻被二殿下一道眼風(fēng)逼得閉上了嘴。

    唐荼荼：“殿下看仔細(xì)了?！?/br>
    她捧起小冊子站到他們身前，首頁朝前，捏著一沓紙依次后翻。這薄泠泠的紙頁有些韌性，翻起來刷拉拉作響。

    四十多頁掌心大的小圖片，在她手中竟動起來了！

    先前畫畫時，唐荼荼取過的定位點，叫每張胸部開刀圖取在了同一個水平線上——畫上頭的患者從嘴邊嘔血到額上施針，再到合著眼睛呈半昏迷狀；

    而畫上代表醫(yī)者的那兩雙手，也在飛快動作著，使用刀具破開右肋，叫傷口暴露、從肋間隙開創(chuàng)進(jìn)去清理濁血、插上排氣管，又將傷口縫合了起來，紗布繞胸纏裹，引流瓶咕嚕咕嚕冒泡……

    全動起來了！

    生動地在他二人面前把手術(shù)全流程演示了一遍！

    “這是……！”

    太子手指微蜷，神情立刻變了。

    晏少昰從她身上聽過的奇聞太多，再多一樁也不至于失色了，只緊緊盯住了這畫。太子卻是頭回見這種怪誕，不禁探著身子離近了些。

    唐荼荼又呼啦啦翻了一遍。

    人眼能準(zhǔn)確識別的幀率是24幀/秒，意為每秒鐘眼前閃過24張圖片，靜態(tài)的畫面就能流暢地動起來，這就是動畫和電影的原理——24，也是電影史上保持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幀率。

    但僅考慮視覺暫留、動態(tài)模糊，割舍掉影像“流暢”的原則，每秒只需10-12幀左右，圖像就能動起來了。

    唐荼荼畫的四十多張圖，按能呈現(xiàn)出動態(tài)的成像速度去翻，時長不過四秒鐘。可就這四秒鐘，手術(shù)流程之連貫順暢，叫飽讀天下浩繁卷帙的太子都屏住了呼吸。

    因為畫得倉促，其中不免有線條畸變，可圖是真的活起來了。

    直到唐荼荼一連翻了三遍，放下這小畫本。太子立刻伸手，緊鎖著眉接了過來，那公公忙細(xì)著嗓道：“奴才來！”

    他又給兩位殿下演示了許多回，兩位殿下一直未回神，連石頭人一樣佇在兩邊的宮侍們都忍不住抬了抬眼。

    太監(jiān)翻個不停，呼啦啦扇出一股又一股的細(xì)風(fēng)。

    太子足足看了十幾遍，才慢聲開口：“唐姑娘，這是什么道理？”

    唐荼荼彎唇一笑。每回拿后世的知識儲備跟古人賣弄時，她心里都會暗戳戳地憋著點得意，這點子得意，讓她的聲音也輕快了起來。

    “這叫手翻書，也叫翻頁連環(huán)畫、動畫小人書，叫什么都行，算是個簡易的逐幀播放器?！?/br>
    “人眼存在視覺惰性，一張圖片被人眼捕捉到的時候，會產(chǎn)生一個短暫的殘影——好比我們夜里盯著一盞燈看，看久了，轉(zhuǎn)開視線時，不論再瞧什么，都跟眼花了似的，眼前飄著一個光點——這就是視覺暫留，再一眨眼就好了?！?/br>
    “圖像暫留的這么一彈指工夫，大腦處理圖像時會彌補中間的損失，多張圖片之間一連貫，圖就活起來了?！?/br>
    唐荼荼緊緊盯著他二人的神色，她知道眼前這兩位都是本朝絕頂聰明的那一小撮人，如果他們聽不懂，那一定是自己解釋得不清楚。

    太子遲遲未能回神。

    再一瞧，他身上哪里還有剛才超凡脫俗的那股仙氣？

    分明眸光精亮，掌權(quán)者該有的敏銳，透過他那張溫柔的皮囊、透過他的眼睛射出來，銳利懾人。

    ——果然，皇子都是人前人后好幾張皮的大尾巴狼！

    唐荼荼心跳勃勃，藏好眼里的驚異。

    “殿下也看見了，丹方確實能對癥，能治慢病，可許多時候草藥救不了急癥，外科手術(shù)卻能從閻王手里留人?！?/br>
    “盡管咱們這盛世年代，不打仗，可城中每天受傷的百姓仍然不知凡幾——刀會扎進(jìn)指頭、剪子會豁手；跌一跤碰破腦袋的，需要縫腦袋；哪怕是截肢，也要沿著骨骼接縫走，要縫合血管，不能是那么咔一刀砍下去?！?/br>
    “如果所有大類疾病，都做出這樣的動態(tài)書，以這種方法去演示，就不必口口相傳，能省下許多時間。大夫們對照著動圖，就能跟著學(xué)習(xí)模仿，一點點練習(xí)?！?/br>
    這兩位舉一反三、觸類旁通的聰明人，聽懂道理后，遠(yuǎn)比她想得深遠(yuǎn)，眨眼間思緒就能發(fā)散到千行萬業(yè)去。

    唐荼荼沒意識到自己再說什么都是贅述，都是多此一舉了，可太子還是認(rèn)真地聽完，才笑著頷首：“我知曉了?！?/br>
    這位已經(jīng)隱隱握住半個朝堂的儲君，拿著這本小冊子不忍釋卷，徐徐問：“長縝，你可記得前年中秋時，江南巡撫進(jìn)獻(xiàn)給父皇的那盞美人轉(zhuǎn)鷺燈？”

    晏少昰：“記得。”

    唐荼荼：“那是什么？”

    這驟然被別人插話提問的體驗，于太子來說頗為新奇，他笑了一笑，溫煦道。

    “是一盞精妙絕倫的走馬燈——燈罩中立一雕金轉(zhuǎn)輪，分作十六棱，每一面皆繪美人圖，燃燈之后，火氣上升，燈芯自轉(zhuǎn)不休，映入燈屏上，里頭的美人仙鷺圖就活了似的，會盈盈起舞。”

    唐荼荼肅然起敬：“那可真厲害！”

    這跟后世放映機(jī)的原理類似，把視覺暫留的理論用到了極致，還不用人力，是自己轉(zhuǎn)的！

    她今兒畫手術(shù)圖時沒想這么遠(yuǎn)，只是驟然迸發(fā)出的一個念頭，這會兒被太子輕輕一點，突然開闊了思路。

    唐荼荼立刻意識到：手翻書算什么，放映機(jī)只有聲光訊號兩種，留音播音她不會，播放個圖像信號那有什么難的！

    何止是手翻書、何止是動圖，只要時間和人力足夠，她甚至能做出無聲電影來！演示個手術(shù)流程不在話下！

    唐荼荼熱血沸騰起來，腦子轉(zhuǎn)得飛快。

    太子瞧她一眼，并沒有掃興地提后邊。

    那美人燈作為一省獻(xiàn)上來的中秋賀禮，自然不僅僅是“會動”——江南鐘靈毓秀之地，能人巧匠無數(shù)，那是合百位書圣、畫匠、金銀作匠、雕匠、繡娘、燈師……做出來的一盞燈，高一丈，高懸在宮門前都能看得見，十六棱上的畫卷精細(xì)到了極致，連美人發(fā)絲都纖毫畢現(xiàn)。

    做廢了幾十盞，成就這么一盞，可謂匯集百名匠人巧思，再用數(shù)百民夫運抵京城。

    父皇很少在人前給臣子難堪，何況是江南巡撫這樣管著一省軍政、民政的封疆大吏，父皇喜笑盈腮地收下了那盞燈。

    回頭斥了句“奇技yin巧，勞民傷財”，來年那位巡撫就被平調(diào)嶺南道了。

    可什么東西都看怎么用，朱門扔下的酒rou被狗吃了，都是暴殄天物；千金花費拿來做有用的東西，國庫也能開個口兒。

    太子闔上眼，沉思須臾，道：“上個月，河南上了一道折，獻(xiàn)上了一個在苞米吐絲時以人力授粉的法子，說是用此法，苞米結(jié)棒多，有點新意?！?/br>
    “可耗時太久了，等戶部下令召集北方各省的農(nóng)學(xué)博士，至河南觀測記錄，博士再回各地傳授給農(nóng)學(xué)院，叫各鄉(xiāng)、各縣、各村的糧戶效仿此法，起碼得十年之久?！?/br>
    “要是換成姑娘這手翻書的法子，印刷成冊，只需三月，可傳遍中原大地?！?/br>
    唐荼荼呆住了，半晌愣愣道：“……我還沒想過別的用處?！?/br>
    她前腳還在為自己后世的知識而沾沾自喜，這會兒，被這地地道道的古人來了個當(dāng)頭棒喝。

    唐荼荼猛地意識到一點：放映機(jī)和電影出現(xiàn)在19世紀(jì)末，手翻書也是同時期出現(xiàn)的，作為演示放映機(jī)原理的小道具而出現(xiàn)。

    可動圖、甚至影像的用處，遠(yuǎn)遠(yuǎn)不止是讓靜態(tài)的圖變成動畫，也不僅僅局限于娛樂。

    傳媒作為信息的絕佳載體，天生具有跨地域和高速傳播的特性。千百行當(dāng)、天下萬民，該學(xué)的能學(xué)的東西可海了去了！

    外科手術(shù)、糧食養(yǎng)殖、文化教育、法令下沉……一切晦澀難懂、不方便理解的文字所載，都能飛快擴(kuò)散，被更多人看見。

    第126章

    唐荼荼腦子里刮起了傳媒的颶風(fēng),這陣風(fēng)攪得她腦子清醒又混亂，仿佛一伸手就能觸到“各行各業(yè)的最新資訊十天內(nèi)飛遍全國”的前景。

    她站在未來的皇帝面前，照樣膽大到神游太虛。

    《異人錄》上每添一人,太子都會從欽天監(jiān)那兒知曉，他心里通透，卻不點破，替她攏住了秘密。

    太子只說：“唐姑娘能想出這樣妙的法子，該有重賞。”

    這也能得賞？

    唐荼荼掐著指肚忍了一忍，也沒裝出淡定的樣子,雙眸灼灼發(fā)亮。

    她跑商的本錢全是皇家賞的,二殿下賞了太后賞,太后賞了姚妃賞，太子這兒也不會是小手筆,發(fā)家致富指日可待。

    進(jìn)這頂帳篷之前,她拿從外邊聽來的只言片語組了個“太子”的形象——大孝子，仁義禮智信占了個全，各種賢名頂了一腦袋,民心與面子工程都做得很好。

    朝廷忌諱官員結(jié)黨，太子便推崇春秋養(yǎng)士之風(fēng)。東宮左右詹事在城北蓋了個知驥樓，知驥，取擇選良馬之意,樓里頭全是各行各業(yè)年輕有為、又沒入官場的英才。

    坊間都知道那是太子的備用人才庫，把“太子門客過千”傳得有鼻子有眼。

    這樣的人不一定沽名釣譽,但一定會受名聲所累,把自己凹成圣賢的樣子——而外科手術(shù)之大利,長眼睛的都能瞧得見。

    所以唐荼荼進(jìn)門前就不怕太子不答應(yīng)。

    怕只怕他不上心,怕掌權(quán)者馬虎,底下人一勾兌，佳釀也能勾兌出一兜子爛酒來。

    好在他生在帝王家，還能長出一身向善愛民的血rou，這根未來的國之脊梁啊，真是沒長歪。

    唐荼荼轉(zhuǎn)向右手邊，看見二殿下略一點頭。

    她心里踏實了，把自己對著鏡子準(zhǔn)備好的那番話背出來：“民女不圖賞，只想多做點正經(jīng)事。久聞殿下惜才好士，我雖沒什么大本事，卻也有點聰明小才，愿為太子殿下驅(qū)馳?！?/br>
    座上的晏少昰沉默了一瞬，嘴角立刻拉平了，頭頂了一朵陰云。

    “哦？”

    太子瞅了弟弟一眼，以指根撐住了自己下半張臉，從鼻尖到下巴全遮起來，架勢正經(jīng)得像在沉思，手心里卻憋著笑。

    “唐姑娘才氣過人，是該有個差使用處?！碧右蛔聊ィ骸斑@份草圖某先拿回去，待幾日后，你來工部仔細(xì)講講。我聽長縝說，你還有一套繪輿圖、做沙盤的妙法，到時候仔細(xì)講給虞部司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