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11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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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去你皇祖母和母后那兒請安罷?尤其多陪陪你皇祖母,吩咐底下,這兩天的演武注意分寸,別弄得血里胡擦的,嚇著了你皇祖母,就是咱們父子的罪過了?!?/br> “孩兒省得?!?/br> 晏少昰看著父親。 他前晌才在校場上連中十箭,臉上也瞧不見策馬揚鞭的暢快,一扭頭又埋在兩手奏折里,全身都是殫精竭慮的疲憊。 “父皇也要多歇歇,出來松松筋骨,就別理這些俗務(wù)了?!标躺贂g關(guān)切了兩句。 心里卻冷漠地想,父皇到底是老了,人也越來越糊涂了,捕風(fēng)捉影的事兒,也要來質(zhì)問他了。 聊了不過一刻鐘,文帝臉上露了困意,是歇午覺的時辰了,晏少昰請安告退。 他目光流轉(zhuǎn),和垂著頭的道己公公對視一眼,極快地點了點頭。 出了這頂金黃營帳,二殿下每走一步,臉色冷一分。他幾乎兩宿沒沾枕,臉色本來就不大好,等邁出營房,眉眼掛霜覆雪,下頷處幾乎泛了青。 廿一低聲請示:“前晌進來的人不少,殿下……” 晏少昰寒聲道:“去查?!?/br> 廿一沉默叉手,轉(zhuǎn)身就去了。 這圍場里處處是耳目,盯著殿下動向的人不少,可敢混淆天聽的大約沒幾位。 二殿下和皇上這份岌岌可危的父子情,闔宮的人都看在眼里,再吹一股風(fēng)就要散。 偏有人挑著這個時候吹風(fēng),真是膽兒肥了。 第115章 歇了個午覺,校場上擊鼓鳴鐃聲大作,珠珠眼睛還沒睜開,聞著聲直挺挺地坐起來了:“是不是到時辰了?要入林了?” 鼓樂聲連著響了兩天,唐荼荼把鼓樂幾支曲、各什么順序什么流程全捋下來了:“早著呢,起碼還要熱鬧半個時辰,你再瞇會兒吧。” 她埋頭繼續(xù)整理資料,削尖頭的竹錐筆寫出了一手漂亮的硬筆書法。 這是給裴先生講課的時候意識到的,唐荼荼怕時間久了,自己也會把所學(xué)全都忘在犄角旮旯里,遺失在記憶曲線的低點里。 這一寫,才知道自己過去七八年里背過這么多東西,那些專業(yè)的名詞、枯燥的理論、變式復(fù)雜多樣的圖形,零零總總的造價、施工、質(zhì)檢、安全、材料,建筑五大員、規(guī)劃四大項,她都熟記于心。 雖然寫的這只是初稿,一落筆便自成體系了,行文脈絡(luò)和章節(jié)怎么排布,唐荼荼心里都有數(shù)。 珠珠揉著眼睛湊過腦袋瞧,咕噥:“比你拿毛筆寫好看多哩!” 她搬了個繡墩坐在一旁,托著臉,抓起一只竹錐筆在旁邊亂畫。唐荼荼掃了一眼,珠珠在學(xué)自己寫的簡體字,她恍了絲神,又有點啼笑皆非。 “不能這么寫,回頭夫子打你手板?!?/br> 禮部稟節(jié)守度,同部的僚屬私底下不常聚會,唐夫人從沒見過這么多的官家內(nèi)眷,周夫人有心抬舉她,將她引入了那個圈子里,忙得帳篷也不回了。 芳草和胡嬤嬤替兩個小主子梳好頭發(fā),四個螺髻扎起來,珠珠是俏皮可愛,唐荼荼像春節(jié)上門送財?shù)呢斏袼麑O女。 芳草瞅了瞅,不大滿意,心里又揣著點頗為隱秘的心思,給姑娘拆了螺丸,換了個稍微俏皮一點的雙掛髻。 姑娘還差半年才及笄……既然……已經(jīng)成了事,再梳個小孩頭,不合適了。 她既盼著姑娘能得二皇子青眼,別再出什么差池;又覺得皇家不講規(guī)矩體統(tǒng),得讓二皇子意識到姑娘還小呢,得再等姑娘兩年才行。 這么想著,芳草又給姑娘盤起了稚氣的螺丸,糾結(jié)得手指都快扭成了麻花。 唐荼荼上下一根筋,對別人情緒不大敏感,她只看出芳草心不在焉,全然不知芳草連她的終身大事都開始想著了。 收拾利落,胡嬤嬤還要給她倆戴上兜帽,稱是“曬不黑”。 唐荼荼躲過去了,這物理防曬怕是沒什么用,還得捂出痱子來。 諸侯來朝,重禮儀的國家嘴上不以藩屬定王臣,笑稱這些番邦使臣是故舊老友,行的是“賓射”大禮。將軍和精射手們?nèi)肓智?,皇上會提一把五色弓,將箭射向天地四方,再殺豬宰羊,聽禮官念誓祭社。 唐荼荼遠遠瞧見爹爹,他站的那位置不好,禮部整整兩排官員都迎著大太陽瞇縫著眼睛,耷眉收肩地穿著禮服,只撐起個禮制架子來,有點滑稽。 更是被武將們比到了地上去。 幾員大將軍統(tǒng)率在前,百名旗手衛(wèi)做先導(dǎo),威風(fēng)凜凜地背著大旗沖入山林,去做里標,每一里地一個哨位,防止貴人們?nèi)肓肆植恢顪\。 三四百名穿著精干騎裝的射手們,呼嘯著跟著沖進了林中,戰(zhàn)鼓聲赫赫揚揚,全是為他們響起的,臂鷹持弓,腰挎輕劍,腳下獵狗養(yǎng)得膘肥體壯,跑得比馬還快,沖得太快撲剎不住,原地狠狠打個滾,又趔趄著爬起沖進林里去了。 老子云: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fā)狂,大概就是這樣的景象了。 惡犬瘆人,周圍的女眷直捂眼:“那哪兒是狗啊,瞧著能一口把人腦袋給吞嘍,這些武夫,養(yǎng)條狗也跟咱們?nèi)思也灰粯??!?/br> 珠珠沒能忍耐多久,皺起臉來,跟著周家的jiejie一起回去找娘了,胡嬤嬤領(lǐng)著她。 射手入了林,周圍女眷散了個干凈,唐荼荼徹底放了羊,只剩下芳草一人看她不住,湊過去瞧人家廚子殺豬剖羊,看得聚精會神。 “姑娘哎……” 血腥之氣重,芳草喉嚨眼直犯嘔,好不容易把姑娘拉開,唐荼荼又揮起鼓槌,敲了敲人家的戰(zhàn)鼓。 這大鼓三尺長,漆得側(cè)殼通紅,十足的威風(fēng),唐荼荼眼饞兩天了。 也不知怎么的,她明明力氣使到位了,這鼓卻敲不響,厚實的牛皮鼓面繃得緊緊的,彈跳出的聲音發(fā)悶。人家鼓手能敲得震天響,敲出金戈鐵馬的氣魄來,竟是各行有各行的學(xué)問。 她是最擅長自學(xué)的人,對著鼓面敲了個來回,揣摩受力點和鼓槌角度,聲音始終不響亮,敲得怪腔怪調(diào)的。 周圍有落了單的騎奴和宮侍,時不時側(cè)目瞧一眼。芳草臊得臉上發(fā)燒,拉拉她的袖子道:“姑娘快別敲了,人家都看咱們笑話呢?!?/br> 唐荼荼置之不理,她最不愛聽的就是“人家”。 二殿下就是這時候來的,騎在馬上,蹙眉看著她:“你耍猴兒呢?這是軍鼓,是你想敲就敲的?” 唐荼荼立馬把鼓槌掛上去,躲遠了兩步,再不敢碰了。 廿一替主子牽著馬,竭力收住唇畔的笑,這鼓雖說是軍鼓,頂多也就是個儀仗玩意,想玩還是可以玩玩的。 可主子有興致跟姑娘拌嘴,總是能消解消解的,比他把事兒全憋在心里好得多。 二殿下帶著的人多,十來個影衛(wèi),更遠處還有親軍幾十人,全背了弓,他的人推著好幾輛板車,車上米面糧油燒烤家什,一應(yīng)俱全。 別的王公家各家只能出十個射手,唐荼荼略略一數(shù)他這兒的人頭,只當(dāng)他要作弊,“殿下再不入林就晚了?!?/br> 晏少昰慢條斯理地戴上臂甲,鎖好腕扣,騎在馬背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你教二裴先生畫圖,也算是傾囊相授,我也不白要你的圖,我教你騎射如何?” 唐荼荼心撲騰蹦了兩下:“……不方便吧?夜里你們要扎營,我總不能還像昨晚那樣住。” 廿一是順著主子心思敲邊鼓的行家,“咱們殿下不比獵,也不在林中過夜,是去巡防的,天黑前就回來了。林中處處都有休憩的哨所,許多將門女眷都會進內(nèi)林玩的。” “姑娘學(xué)會騎馬了么?” “會的!”唐荼荼暗喜得汗毛都炸起來了,略作矜持地猶豫:“我能行么,萬一什么都獵不著,豈不是要丟人?弓箭無眼的,要是再磕磕碰碰受點傷,會給你們添麻煩吧?” 一群影衛(wèi)見過她兩手扛千斤的悍勇樣,被她這扭捏的樣子逗樂了,都笑起來:“姑娘小瞧咱們了?!?/br> 也是,各個都是飛檐走壁的好手,帶個她算什么,還是一群兵哥,這可太有安全感了。 晏少昰不做聲,看見這丫頭眼睛里亮起兩盞燈。 果然。 唐荼荼:“那我去!” 他府上的馬都是頭大背高的血統(tǒng)名駒,一群粗漢子沒那細致心思,也沒拉匹小馬來遷就她,唐荼荼踩著上馬石點地蹦了幾下,利落地翻身上去了,看架勢確實是騎馬的好手。 她僅剩的理智讓芳草回去帶句話:“告訴母親我去打獵了,跟二殿下……還有他meimei常寧公主一起,很多很多人,保準安全!” 芳草才剛把她從狼窩里帶出來,傻姑娘又自己鉆進去了,直把芳草氣得眼前一黑:“姑娘!姑娘……哎!”頭暈?zāi)垦5刈妨藘刹?,被馬蹄濺起的塵土揚了一臉。 她拿常寧當(dāng)幌子當(dāng)上癮了。 “這回不怕你爹和母親不高興了?”晏少昰偏頭看她,似揶揄。 唐荼荼眼里只剩湛藍如洗的天,和一望無際的野林。她隨著馬背顛簸,聲音卻是穩(wěn)的。 “我爹和母親,盼著我做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小姐,交倆密友,每天下下棋、畫畫花兒,練出一手精妙的繡藝來——我呢,永遠做不到那樣,也不愿一絲一毫像他們所盼望的那樣?!?/br> “我看殺豬宰羊,胡亂敲敲鼓,也覺得有趣至極,比跟一群夫人喝茶賞花聊衣裳有趣多了?!?/br> 晏少昰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她的大道理:“貪玩就直說貪玩,又不是什么大事兒,蕓香自會替你周全?!?/br> 唐荼荼也毫不留情地戳破他,彎起眼睛偏頭問他:“殿下帶了蕓香,還帶了好幾個婢子,可你又不用她們伺候起居,帶她們來圖什么?就為了忽悠我出來玩?” 晏少昰哼一聲,沒回她。 唐荼荼于人情上難得機靈了一回,可很快被這馬岔開了思緒。她學(xué)騎馬是六月底的事兒,滇馬個頭矮小,因為是商隊馬,毛色也不純,黑頭黃臉的不是很威風(fēng)。 跟座下這馬,仿佛不是一個物種……唐荼荼掌心貼貼,都能感受到馬背賁張的熱血和鼓兀的肌rou。 廿一笑道:“這是西域汗血馬,前人也叫里飛沙,天生的馬王。姑娘這匹是三歲的幼駒,騎著正好?!?/br> 這還是幼駒……視野太高,唐荼荼咽了口唾沫。 繞過南子湖,挑了個人少的地兒,影衛(wèi)們狠狠鞭馬飛沖入林,他們座下的馬各個隨主,四蹄矯健,馬腹和臀腿都張出勇壯的線條來。 唐荼荼騎著的里飛沙受感染,才噠噠跑了兩步,立刻被她“吁”住,唐荼荼一副“你不要跟它們起哄”的樣子,撫著它鬃毛,和和氣氣跟它商量:“咱們不急,慢慢進林子?!?/br> 馬鞭提在她手上,成了個擺設(shè),她雙腿夾著馬腹端坐著,坐得四平八穩(wěn),日行五百里不知疲憊的駿馬,叫她騎得不如一頭驢跑得快。 里飛沙大約是終于意識到新主人是個廢物,灰心喪氣地邁起了小步。 晏少昰哼一聲:“這就是你嘴上講的‘會騎馬’?” “會騎馬,和精通騎馬,能一樣么?”唐荼荼不理他,自覺用詞準確,表情嚴肅地盯著前路。 當(dāng)初華瓊教她教得仔細,她腰背架勢挺足,膝蓋和大腿內(nèi)側(cè)夾得緊,知道踩腳蹬踩前半掌,不深踩,連手套都準備的是摩擦力強的麻布手套。 萬事俱備,只差一鞭。 晏少昰給她補上了這一鞭,用了些力,一鞭抽在她馬臀上。 里飛沙撒開四蹄沖出去了,唐荼荼“啊——”嚎了一嗓子,驚叫聲被迎面的風(fēng)劈得分了岔。 “抓緊馬韁,別慌!” 晏少昰笑聲暢快,揚鞭追上去,和廿一一邊一個給她保駕護航。 身后兩隊親衛(wèi)呼嘯著跟上來,蹄聲如雷般驚起一大片野禽。 他們一行人隊伍齊整,粗使仆婦和廚嬤嬤都帶著,林子里頻頻能看到女眷身影,也處處都有哨所做補給點。 廿一領(lǐng)頭,打馬一路往林子深處走,在離烽燧墻不遠的地方找了個哨所安置了下來。 這是女眷們不愿意深入的地方,入林越深,蛇鼠蟲蟻越多,而要按獲獵論功的營兵們早都打馬入林,越過墻進了深山里去了,周圍除了蟬鳴鳥語,聽不著別的動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