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百萬人口的大基地尚且自顧不暇，遑論對外打仗。為了交換稀缺資源，各國都要爭著與周邊國家建立和平邦交。

    而不是眼下這樣的——提起“異國”就是敵，提起“幕府”就是冰冷的執(zhí)權(quán)黨，不奉盛朝正朔的藩屬國，猶如不服管教的豬狗。

    ——可這里是古代，這里是盛朝，不是她那個時代了。

    唐荼荼狠狠掐了下手指，清醒了些。

    中原太大了，盛朝的疆土太大了，周圍圍了一圈虎視眈眈的異族，需得巍峨屹立、協(xié)和萬邦，方能撐起一個太平盛世來。

    倘若彈丸之地，都敢鬼鬼祟祟地來京城sao擾，若無懲戒，必生大患。

    她細想片刻，道：“殿下說得對?！?/br>
    唐荼荼硬起自己的心腸，把心里那么一點源于末世的人本與慈悲，暫且斬斷，繼續(xù)聽二殿下說。

    晏少昰：“倭國豢養(yǎng)死士很有一套，人人舌根底下，都藏著用蠟丸或魚腸包裹著的劇毒。武侯不知內(nèi)情，沒卸了他們的下巴，是以還沒入刑房，自盡的就有好幾個?！?/br>
    “剩下的幾個死士被火燎傷了喉嚨，就算醒了，也很難撬開他們的嘴——因為那些死士都套的是倭商籍，不在倭國使臣名錄中?！?/br>
    “今夜御書房議事時，老臣們紛紛猜測，倭人是密謀今夜在城中哪處發(fā)難，正巧叫你趕上了，不然，他們不會幾十死士齊聚一條巷子中，這是極容易暴露的?！?/br>
    唐荼荼：“今夜……發(fā)難？”

    唐荼荼傻了——她晚上復盤時，只當自己是陰差陽錯地闖進了壞人老巢，已經(jīng)覺得太巧合了。

    結(jié)果實情比她腦補得還要離奇？倭人死士也是剛剛湊到那條巷子中，密謀今夜起事？

    合著她巧之又巧來了葵水，巧之又巧地挑了條空巷子、選了個空宅子鉆進去，都能正正好地遇上壞人齊聚一堂開大會。

    別說二殿下，唐荼荼自己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本事了，所經(jīng)之處必出大事？

    晏少昰不知她所想，指節(jié)叩桌子的力道更疾，沉聲道。

    “在南市炸了也好，他們囤了那許多桐油和花炮，怕人撞破，左右兩邊都是空巷，沒幾家住戶。更遠處是旅居的番邦人，鬧不起亂子來?！?/br>
    “只是——”晏少昰話鋒一轉(zhuǎn)：“你記得那為首之人的樣子么？影衛(wèi)說，你與那頭子打了一個照面，可還記得他相貌？”

    唐荼荼立刻點頭：“記得，怎么了？”

    死士捉住胡嬤嬤肩膀的時候，唐荼荼回頭的剎那，看清了那頭子的臉，聽他冷冷說了句什么“死達”。

    晏少昰：“畫出來——火勢太大，他部下護著他向城東逃了?！?/br>
    唐荼荼怔了須臾，打了個寒噤。

    “……今晚來的人，就是他的人么？”

    晏少昰眉眼沉沉，不說話了，從馬車暗格上取出紙筆，鋪平在小桌上。

    “畫罷。”

    唐荼荼喉頭滾了滾，閉上眼睛仔細回想那人的相貌，提筆蘸了墨。

    這竹管筆是她用慣的，肖似后世的鋼筆，是她這半年來用得最得心應手的筆。唐荼荼畫技又好，白描張肖像圖不在話下，很快畫出了基本的面部輪廓。

    馬車中燈燭明亮，她直板著背、盤腿而坐，晏少昰手肘搭在膝頭看著。

    她是急忙出來的，頭沒梳，臉沒洗，外衫之下，中衣的領口也是歪卷的；今日在火場中燎焦的發(fā)尾，都被丫鬟拿剪子剪了，留下一排似狗啃過的發(fā)茬，實在狼狽。

    晏少昰一宿沒睡，太陽xue如針刺一般往里戳，大約是疼得厲害，他有些恍神。

    他從刑部出來、趕完城南時已經(jīng)晚了，影衛(wèi)和保寧坊的武侯與他回報時，晏少昰幾乎不敢置信，“驅(qū)車往火場上沖”，這是一個姑娘做出來的事。

    這天下陰陽相合，叫男人長出七尺身形與強壯的體魄，保家衛(wèi)國、頂門立戶，錚錚鐵骨，當如是。

    女子天生柔弱，就該受著庇護，老弱、婦孺遇事往后躲不是軟弱，在他們眼中，從來都是“本應如此”。

    本應如此的事，她卻駕了輛無篷無壁的破菜車，朝著火場沖進去了，救出一串不知火勢厲害的武侯來。

    竟是……這樣的女子。

    天底下，竟有這樣的女子。

    晏少昰一時不知該嘆氣，還是該笑了。

    “殿下。”

    “我在聽?！彼惶戚陛钡穆曇衾貋?，如夢初醒般，仔細聽她說。

    唐荼荼畫完肖像圖后，又畫了一張全身像，有些細節(jié)她快要記不清了，邊說邊畫，整理思緒。

    “那個死士頭子不足七尺高，看著瘦，其實精壯，他的腳有點跛，所以走在最后邊……別的武士手握刀柄是右手在前，刀會下意識地往左劈，他是左手抽刀，左手在前握刀，拴刀也在左邊，很明顯跟別人反了個向。”

    晏少昰眉頭一提，又略略驚了一下：一個照面，她是怎么記住這么多的？

    唐荼荼突然說不下去了，她一顆對政局不太敏銳的腦子，終于把事情從頭到尾捋順了。

    幾十個武侯圍住巷子，仍叫主犯逃了，這人神通廣大，僅僅三個時辰，就能安排好殺手來殺她——這頭子要么是身份貴重，要么是他背后有個身份貴重的主人，牽扯到了政局和兩國的邦交，所以他暴露不得。

    如果找不到他，剩下的死士都有倭商籍，一下子從兩國邦交問題，變成了民間武士的自發(fā)行為——只有找到他，才能將這一串密謀作為證據(jù)，放到臺面上，去跟倭國使臣交涉，以此為由出兵。

    而自己是唯一清楚看到他長什么樣子的人，就成了唯一的人證。

    那頭子，今夜是沖她來的，是專門派人來殺她的……

    家里會怎么樣？爹和母親會怎么樣？外邊一地的血水，甚至需要潑水洗地，今夜到底來了多少死士？

    他們還會來的，這是個不死不休的局。

    唐荼荼心亂如麻，畫的速度越來越慢。直到她的掌背上覆上來一只手。

    晏少昰：“抖什么，繼續(xù)畫。”

    不是虛虛攏著，而是結(jié)結(jié)實實握了一下，力道不重，是介于少年人和青年之間的鋒芒，還有一絲絲隱藏在鋒芒下的溫柔。

    唐荼荼眼睛睜大，心跳滯了好幾拍，才緊鑼密鼓地趕上來。

    他手心溫熱，仿佛只是借此給她傳達點力量，口中承諾的份量更重。

    “只要你畫得出來，三日內(nèi)，挖地三尺，我也能把他找出來。”

    唐荼荼喃喃：“他有同黨的，抓了他，同黨也抓不盡的，京城里還有那么多的倭商，但凡有人放出信兒去……我全家都在這兒，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她越想，表情越難看：“我全家一點武功都不會，幾個護院拳腳工夫還不如我，今夜來了那么多人，我家人人都睡得死沉，要是……”

    落在她掌背上的手又用了些力，攥了一下，止住了她未盡的話。

    晏少昰聲音低平，卻極有力量。

    “戌正時刻，理藩院就已經(jīng)圍起來了，待抓著這人，證據(jù)確鑿，便可殺盡倭國使臣，沒一個使臣能活著回去——至于倭商，扣留京城、乃至監(jiān)禁至死都行，多的是讓他們出不去的辦法，沒人能傳出信兒去，懂么？”

    唐荼荼一怔：“使臣是攜著國牒和賀禮，來給太后獻壽的，怎么能殺盡？殿下別自作主張，這是大事，得跟皇上大臣們商量?！?/br>
    她這擔心，倒是符合他性情。

    晏少昰笑了聲：“我自有安排?！?/br>
    他看唐荼荼把那兩張手稿畫完了，揀過來看了看，見畫得詳細，溫聲道：“回去吧?！?/br>
    “這幾日不要出坊門了，你府里白天也有人守著，你爹那兒也派了人手，不必擔心。”

    安排得周密至此，唐荼荼真的不知該怎么謝他才好，張嘴什么都說不出，她站起半身，腦袋貼著馬車頂，做了個深揖。

    “回罷?！?/br>
    目送她爬下馬車，進了唐府后門，那駕馬車神出鬼沒地來，又悄無聲息地走了。

    唐荼荼站在門旁，望著馬車拐出巷口。

    天色朦朧發(fā)灰，后院的仆婦都在睡夢中，對門的人家卻已經(jīng)能聽著開火起灶的動靜了。

    快到寅正時刻，中城的官老爺們要起身準備上朝了。

    洗刷地面的幾個影衛(wèi)還沒走，唐荼荼忍不住低下頭，想望望幾人的面孔，想知道這里邊都有誰，有沒有她從火場中撈出來的那個影衛(wèi)，有沒有昨夜掛在樹上的那個影衛(wèi)？

    想知道二殿下這邊有沒有人……死在這一夜里。

    她盯得久了，埋頭刷地的影衛(wèi)們都抬起頭來，各個都是嚴肅面孔，眉眼沉靜，肩膀?qū)捚剑靥沤Y(jié)實，都跟他家主子一樣的可靠，哪怕板著臉，也各個像好人。

    唐荼荼定了定神，福了一禮：“多謝諸位護我周全?！?/br>
    幾個影衛(wèi)怔了怔，點頭示意，目送她進了后院。

    第87章

    一整天,唐荼荼都在等爹爹下朝回來，等消息傳進來。

    二殿下叫她別出坊門，唐荼荼更警惕點,她連家門都沒出，半上午放心不下，時不時溜達去大門邊望一眼。

    徐家夫人帶著女兒去逛街了，趙家老爺騎馬回家吃了個晌飯，除了這兩家，巷子里就再沒動靜了,一點風雨欲來的感覺都體會不到。

    唐荼荼坐立不安。她想,爹還是住得太遠了,安業(yè)坊離宮門足有二里半，一點動靜都傳不過來,要是住在宮墻腳下的高官,大約瞧見宮門口的一點動靜就能猜到風聲的。

    等不著消息，唐荼荼就坐在園子里記賬，算十五到十九這幾天,在南市賺的、還有花出去的錢。

    她心里不安穩(wěn)，得找些瑣事把腦子占住，不光一兩一兩地算清楚了，還精確到了銅板個位數(shù)上,皺著眉毛往賬冊上記了三行數(shù)字。

    珠珠湊過腦袋來看：“哇，賺了二兩,花了七兩,還剩四兩呢?！?/br>
    她天天纏著唐荼荼玩,唐荼荼沒給她細講過,可這小機靈鬼,連蒙帶猜地認下了全套阿拉伯數(shù)字，雖然不會念，卻是能看懂的。

    唐荼荼筆尖頓了頓，沒忍心告訴珠珠，她那是花出去了七百兩，寫的是科學計數(shù)法，還在娘那頭欠下了四百兩的巨債。

    珠珠瞎子看告示似的盯了會兒賬冊，索然無味，她仰頭問：“姐，你是怎么救下那么多差爺?shù)?？?/br>
    昨兒回來晚了，胡嬤嬤講的事情今早上才傳遍府里，只是胡嬤嬤自己也沒見著二小姐是如何救的人——胡嬤嬤是后頭追下去的，不知道火場里什么樣。

    說者說不清楚，聽者腦洞卻大，府里的下人添油加醋的，快要把自家二小姐說成個半仙了。唐夫人覺得不妥，吩咐人人都閉緊嘴巴，誰也不能往外傳。

    唐荼荼心中一動：“昨晚上，爹娘怎么吵架了？”

    小丫頭沒心防，問一遍，她閉著嘴不說，多問兩遍，珠珠就唉聲嘆氣地講了。她不知道跟哪個嬤嬤學的，轉(zhuǎn)述個話，還整一出角色扮演。

    先是壓粗嗓子學爹。

    “爹說——別人家的姑娘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荼荼天天往外邊跑，夫人吶，你別總是拘著，你要把荼荼當自己親閨女，該管管她，該罵罵她，不能這么心慈，總縱著她出去玩?！?/br>
    “娘一聽，氣得不得了?！?/br>
    珠珠裝模作樣地捂住胸口，直抹眼睛：“老爺這話說得傷我心，我何時不把荼荼當自己親閨女了？”

    珠珠換了個朝向，輕輕撫摸唐荼荼的背：“你別哭，老爺我又不是這個意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