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2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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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城,是河北府最北邊的關(guān)隘,這座關(guān)外,匪患多年不絕。 這些年,蒙古一路追著西遼皇室遺臣殺,西遼如喪家犬一樣四處奔逃,太陽汗的四子耶律烈借道西夏,一路向東逃,在盛朝、蒙古和西夏中間的三角地帶,得到了喘息之機。 堂堂皇室墮落成野匪流寇,這幾年,竟收編多個匪幫,混出了一番氣象。 那片草原上不屬與三國的流民、罪民甚多,也有許多被蒙古鐵蹄踏破的小國,難民們拖家?guī)Э陔s居在那兒,漂泊無依,過了今天沒明天,手里多數(shù)有些武械。幾代下來,血統(tǒng)混亂。 盛朝為防邊關(guān)暴|亂,曾對那些混血的難民收編過幾回,編入赤城外的民屯里,叫邊軍幫著他們蓋些草屋,開墾屯田,種些糧食,每年也給些撫恤。但因為非我族類,想進城是絕對不許的。 耶律烈最愛這些物產(chǎn)富饒的民屯點,看見一個搶一個,把里邊聽話的百姓帶入匪幫壯大實力,不愿意入的,就地殺了。 一群流寇,打一場就跑,邊軍總是支援不及。耶律烈在這片三不管的地方,逐漸混成了一條滑不溜手的魚。 總還是得治治的,晏少昰想。 他在夜風里站了會兒清醒腦袋,待回了正衙,天邊已經(jīng)露了魚肚白,喝杯茶就得上朝去了。 瞧見那名影衛(wèi)垂手站在門外時,晏少昰腳步一頓,心頭竟奇異地得了些松快。 他步速慢了些,聲音也松垮下來:“怎的,那半套書把她背后的師父誘出來了?” 影衛(wèi)拱手稟道:“這幾日,唐二姑娘除了家人,只與她父親的一位幕僚來往密切。那幕僚姓牧,有眼疾,看東西能近怯遠,離得遠了幾乎是個半盲?!?/br> 晏少昰心忖,眼盲心明,聽著像是個高人。 可影衛(wèi)又道:“奴才試探過了,那位牧先生是個只愛讀書的腐儒,也看不出經(jīng)天緯地之才,論人情世故,還不如唐二姑娘聰慧?!?/br> 噢,那就不是了。 晏少昰想了想,又問:“她這半月還做了什么?” “二姑娘偶爾睡睡懶覺,多數(shù)時候天剛見白就起身了,她不先用早飯,會趕在太陽露臉前出門,帶著府上的家丁繞著街門跑圈。” 晏少昰:“跑圈?” 影衛(wèi)當他好奇,仔細講起來:“二姑娘會繞著安業(yè)坊跑五圈,她穿一身灰撲撲的短打,布條緊緊束著小腿,奔跑間,奴才瞧見她兩腿的腱子rou。二姑娘是既胖,也壯?!?/br> 晏少昰叫這個“壯”字梗了一下。 他點一下頭,示意影衛(wèi)繼續(xù)說。 “跑一刻鐘,她再回府里舒展筋骨,自個兒打一套拳?!?/br> 晏少昰問:“什么拳法?” “奴才瞧不出門道來,就是普普通通的拳,如小兒熬筋練骨,沖拳、勾拳、劈拳、踢腿,都是最基礎(chǔ)的招式。等打完拳,府上的女眷才剛起,二姑娘和她們一塊兒用罷早飯,就回自個兒院子了?!?/br> 晏少昰問:“白天呢?” 影衛(wèi)一樁樁如實回報,“上午在院子里讀書,下午陪府上的三姑娘玩,有時也寫寫字、描描畫兒,等傍晚天兒不熱了,去菜地看看菜。起床,晨練,吃飯,種菜,睡覺,一日便如此了。她跟家人說話也不多,常常不言不語地坐在院子里發(fā)呆?!?/br> 晏少昰品了品,“你覺得并無異常?” 影衛(wèi)飛快抬了下眼,“相反,奴才覺得處處異常?!?/br> “怎講?” 影衛(wèi)道:“自學臺府鬧事那日后,二姑娘的輿圖上不斷增加新的圖樣。頭兩日,她畫出了京兆府五座內(nèi)衙;又兩日,她畫出了金吾衛(wèi)和羽林衛(wèi)兩座衛(wèi)所,兩衛(wèi)的各自要務(wù)、每日的cao練時辰、城內(nèi)的巡防路線,她都在圖上做了標注?!?/br> “又三日,到了鄉(xiāng)試開考那天,她又開始畫一個小冊子,有一回那冊子遺落在院子里,奴才翻開瞧了瞧——里邊畫的是幾位考官和監(jiān)臨官,體貌特征與各位大人幾無二致,寫得也詳盡至極,每位大人的性格、官品、衙署、家里瑣事,全都列得清清楚楚。” 晏少昰黑了臉:“……混賬。” 她這是要把京城、衙門、二十六衛(wèi)和滿朝官員,全挖個底兒朝天不成?從頭到腳處處可疑,不是細作還能是什么! 晏少昰:“繼續(xù)盯。” 那影衛(wèi)站著沒動,頭垂得老低,拱手慚愧道:“奴才盯不成了……奴才,怕是被二姑娘發(fā)現(xiàn)了?!?/br> 影衛(wèi)盯人第一要則——如果被事主發(fā)現(xiàn)了,說明自己有疏忽,再盯便有危險,就得換人了。 他把唐二姑娘半夜嚎的那一嗓子“出來”,講給殿下聽。 晏少昰奇道:“你露了蹤跡?” 影衛(wèi)更慚愧了:“想不起來是何處疏忽……沒殿下下令,奴才平日只盯著院里,沒敢進姑娘臥房查探。今天半夜時候,奴才想把庫房里那張輿圖拓完,正點著蠟燭畫到一半,姑娘忽然開了房門出來,我忙吹熄了蠟燭,聽到她站在院子里說——” “——回去告訴你家主子,再來我院里,我就不客氣了。” 影衛(wèi)捏著嗓子學完,表情糾結(jié):“可能是奴才夜里不夠警醒,抄輿圖時弄出了點動靜……” “不可能。”晏少昰斷言。 他手邊的影衛(wèi)再不警醒,放入宮也是三等侍衛(wèi),唐二一個半點內(nèi)力都無的丫頭,別說她半夜睡著時,就算她大白天睜著眼睛,也未必聽得著影衛(wèi)的動靜。 “哼,她詐你的。”晏少昰冷哼一聲:“她要是知道你在哪,早拿著扁擔去截你了,還用這么一驚一乍的?” 影衛(wèi)想了半天,懊惱極了,重重呼出一口喪氣。 晏少昰笑了聲:“這丫頭賊得很,給我盯緊了。她越是不想讓人盯,越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br> 影衛(wèi)應(yīng)喏,請了安退下了。 唐家人起了個大早,緊忙吃了幾口飯,趕著馬車出門了。 等到了城東南一看,哪里能擠得進去?貢院還沒開門,街上就堵得水泄不通了,烏泱泱的全是人,腳尖踩著腳后跟,都是來接考生的,比送考那日更亂。 只好把馬車停在路邊,讓家里的小廝進去找人。 唐老爺和唐夫人掀著簾子左右張望。周圍哪個是考生好認得很,蓬頭垢面、兩眼青黑、腳步虛浮的就一定是,錯不了。不管家境窮富,走出來的考生各個像討了倆月飯的叫花子。 等人沒那么擁擠了,這才看見家里的小廝攙著少爺出來。唐厚孜腿有點軟,道兒都走不直,歪歪扭扭出來了。 “義山!義山啊!”唐老爺和唐夫人隔著老遠看見人,立馬下車去迎,也不在意街上人來人往,當街就說起話來:“義山腿怎么了?累得腿軟?哈哈哈哈,累著我兒了?!?/br> “哥!我今兒起了個大早來接你,我還給你帶了倆包子,你吃不吃?” “回了家再說,快扶著少爺上車!” “娘,讓哥哥上我們這車,我們擠一擠?!?/br> 馬車挪騰著走出坊門,上了街就寬敞多了,總算能跑得開,車夫驅(qū)著車往家的方向趕。 唐厚孜虛得只剩了個魂兒,眼圈是黑的,嘴唇是干的,嘴唇上的胡子都長出來一茬,哪里還有平時風度翩翩的小公子樣。 唐珠珠捂著嘴笑:“好像野人。” 唐荼荼也笑:“給個枕頭就能睡過去了。” 唐厚孜靠在車廂上癱坐著,虛弱道:“快別笑話我了,哥哥好歹是熬下來了,換你倆,三天都未必撐得下來。在那巴掌大的地方鎖了九天,除了號軍,沒人跟我說過話,考完了第二場,監(jiān)臨官讓考生們輪著出來放了會兒風,我看見天上的月亮都感動得熱淚盈眶?!?/br> 他嗓子有點啞了,精神倒不錯,一路停不住話,把這些天的事兒講給meimei們聽。 “我左邊號房那個考生似有胃疾,考了九天,他吐了三天,我聽著都難受得慌,號軍怕他死在里邊,問他能堅持不,那考生還是硬著頭皮考下來了?!?/br> “昨兒上午交了卷,下午歇了歇,排隊洗了個澡,我想著你們肯定要來接我,不能蓬頭垢面地見你們。正洗著,旁邊湯池里的學子竟一頭栽地上了,把我嚇壞了,忙喊來號軍,看著那人被抬出去了,也不知是生是死?!?/br> 古代的考試環(huán)境惡劣得有點過分了,好在貢院平時人氣少,高墻遮陽,旁邊又直吹山風,考場里并不熱,不然這大夏天考試,更有得熬了。 回了府,唐夫人陀螺一樣忙了起來,吩咐了這個吩咐那個,讓給少爺燒水洗澡,趕緊做飯,一拍額頭又道:“把牧先生和葉先生也請進來,別落下咱家這兩位功臣?!?/br> 牧掛書一直等著院里的動靜,抓心撓肺地想知道少爺考得怎么樣。他年紀不大,以前在鄉(xiāng)下私塾當過倆月先生,可那只是給小孩啟蒙,少爺才是他真正帶的第一個學生。 聽了下人傳話,牧掛書匆匆進了院,推辭道:“怎敢和主家同桌?院里支張小桌便是。” 唐夫人笑道:“都是自家人,咱們不要拘那些俗禮。這幾日,兩位先生也累壞了,快坐下一起吃?!?/br> 牧掛書還要推辭,被不拘小節(jié)的葉先生拉著上了桌。 唐厚孜連吃了半盤餃子,總算緩過了那口氣。一抬眼,看見滿桌人都盯著自己看,尷尬地摸摸腦袋:“我頭發(fā)還沒顧上理,叫你們看笑話了?!?/br> 牧先生問:“少爺考得怎么樣?” 唐夫人眼前一黑,說好了不能問不能問,交待了閨女交待了老爺,忘了交待先生! “我也說不準?!?/br> 唐厚孜倒不怕被問這個,他放下了筷子,正色講起來。 “五道經(jīng)義是老題,沒什么說的;三道時務(wù)里,一道問黃河水患,兩道問農(nóng)商關(guān)系,我從‘農(nóng)不出乏其食,工不出乏其事,商不出三寶絕’的角度答的,也算是穩(wěn)妥。” “只有最后一場考的那三道方略策,題實在出得新鮮——我初初拿到題時,覺得不難,動筆寫了一道后,越寫越遲疑。這三道明明是不一樣的題,寫著寫著竟歸于一處,小到個人,大到家國,農(nóng)田水利、政令律法,通通都是為了百姓。我腦子里無數(shù)新念頭騰騰冒出來,又換到了別的思路繼續(xù)往下寫,寫得酣暢淋漓,寫了好幾張紙?!?/br> “回頭再看,又覺得前邊寫得太拘謹,立意不佳,后邊又太奔放,收放都不自如?!?/br> 他望向牧掛書。 “先生說過‘金題頭,銀題尾’,我想我這頭尾都占了劣等,怕是不好。瞧時辰還早,趕緊跟號軍要紙,重寫了一遍。這回不敢再賣弄文筆,踏踏實實寫文說理,寫完倒覺得不錯,雖有遺憾,卻是我今年寫出的最好的文章了。” 唐老爺聽得愣住了。 牧先生和那位年長些的葉先生聽完,也都愣住了。葉先生性子爽朗,大笑道:“少爺你這……好,好,好!你寫了兩遍,自然要比別人一遍寫得強?!?/br> 他不敢定論,是以中間硬生生地拐了個彎。 義山前邊說的是什么意思,唐夫人聽得一知半解,葉先生這三聲“好好好”,她卻聽得清清楚楚,高興壞了:“先生都夸你,我兒這回肯定考得不錯,快吃飯,都動筷呀。” 府里就這么兩位幕僚,牧先生是被唐老爺領(lǐng)回來的。這位葉先生,唐荼荼卻不知道他是從哪兒來的,好像她剛穿來的時候,葉先生就在唐家老宅里了。 這位先生不是唐家的家生子,不是雇工,也不是管家,不知道是什么來路。 平時跟她一樣,愛在街上亂逛,也愛搬張小凳坐街門口聽評書,每天游手好閑,有時也幫家丁釘個桌椅板凳,逢人就笑,像個爽朗豁達、沒什么心眼的漢子。 盡管沒見他做過什么正事,唐荼荼卻總覺得這人耳聰目明,是個聰明人。 吃完飯后,唐荼荼悄悄問了問母親,唐夫人想了好一會兒:“這位葉先生跟了你爹好多年了,娘剛生下珠珠的時候,他就來府里了。你爹覺得他做事機靈,腦子活,就從老宅帶出來了?!?/br> 是個老人啊,還是剛生下珠珠的時候,時間挺微妙。 唐荼荼心里有了猜測,留意起他來。 晌午給哥哥接風洗塵后,葉先生飯后立馬出了門,快到傍晚時,從西頭回來了,眉開眼笑的,明顯心情不錯。 京城有東西二市,因為盛朝以左為尊,城東這頭的衙署更要緊一些,又因為東市這邊挨著興慶宮和東廠,城東又是富民匯聚之地,所以東市里賣的東西也就貴一些,成衣鋪、首飾鋪、酒樓會館、文社書屋開得滿滿當當,堂門豪奢的,連大門都能開三道。 而零散雜貨,都集中在西市。 這半個下午,唐荼荼拿了本書,一直坐在門房等他。這會兒看見葉先生走到門前,捧著一把瓜子嗑得正歡。 她叫了聲:“葉先生?!?/br> 葉三峰笑著應(yīng)道:“姑娘看書呢,天要黑了,仔細壞了眼睛。” 說完,就要越過她進屋。 “先生說得是,那我明天再看?!碧戚陛毙τ酒饋恚黄鸹亓嗽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