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兒鬧這么大，如何能善了？一徹查，還有自己的活路嗎？

    他急得一頭汗，唐厚孜卻揣著一肚子新奇，在雅間里參觀起來。

    這雅間不大，勝在精巧雅致。桌上那盆梅花竟是用彩色花箋折的，活靈活現(xiàn)，唐厚孜輕輕碰了一下，那朵花苞竟咔擦一聲脆響，慢慢舒展成了一朵花。

    他忙縮回手，初以為弄壞了，隔了會兒才迷瞪過來，原來是店家巧思，專門把花折成這樣的，心里暗贊了好幾聲。

    就連茶壺茶杯都有講究，外壁上頭以小豪勾字，多是風(fēng)流詩句。墻桌上還放著一疊飛花令牌，薄薄的木片個個摩挲得圓潤光滑，一看就是叫很多客人愛不釋手的東西。

    東西兩面墻上還掛了許多幅詩賦。詩有七言五言，裝裱精美，寥寥幾句，詩作者還會在后邊加一大串題附，寫著“某年某月某日在玩什么花令時偶得此詩，賀兄輸于我，暢快！暢快！當(dāng)浮一大白！”

    篇幅大到寫了好幾頁的是詞賦，末尾也附著話，原來一群才子在切磋文章時，只有文才最優(yōu)的那篇才能掛到墻上。賦末蓋了好多個私印，是當(dāng)時一同赴宴的友人。

    唐厚孜定睛去看，嚯，全是坊間有名的大才子。

    唐厚孜平時只顧著念書，還從不知京城里的文人有這等消遣地方，他一雙眼睛盯在墻上挪不開了，頗有點心馳神往。

    唐荼荼耳力比他們專注，和岳無忌一樣趴在窗前，閉上眼睛分辨街上那些書生的叫嚷。

    有的說“這題出得極有章法，必定是真的試題”。言語間，與牧先生猜得差不多，認(rèn)定了這套題是真的，不是書商亂印出來騙錢。

    有的質(zhì)問“學(xué)臺公然泄題，哪里還有公平”。

    也有慷慨激昂作詩的，負(fù)手昂頭念了一大段，云里霧里的，半天說不到點兒上，唐荼荼也聽不太懂。

    學(xué)臺門前有幾位老先生手足無措站著，勸了這個勸那個，年紀(jì)大了，聲兒小底氣薄，沒人聽他們的。那位學(xué)政大人卻沒瞧見，不知道是不在衙門里，還是縮著頭不敢出來。

    唐荼荼有心聽聽那幾位先生說的是什么，正閉著眼睛細(xì)聽，突然被岳無忌扯住了衣袖，抓著她晃蕩：“荼荼姐，那是我堂哥，哎！堂哥——”

    唐荼荼睜眼去看。

    他堂哥和岳家?guī)讉€兄弟都在，站在衙門大門邊上慌張望著。都是個兒高、人瘦、眉清目秀的公子哥，卻因為參與了買題一事，各個縮頭塌肩，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做賊心虛。

    岳無忌朝著那頭揮手叫喚，半個身子都探出了窗外，唐荼荼抓著他后襟提溜著，怕他一個跟頭栽出去。

    街上書生太多，他那堂哥是聽不著的，岳無忌拔腿就往樓下跑。

    唐荼荼和唐厚孜對視一眼，無奈地跟下去了，還給岳無忌結(jié)了賬。這文社花銷實在是貴，就叫了一壺茶一盤點心，唐荼荼的荷包立馬癟了一半。

    站在樓上時只覺得人多，出了文社才知道人有多多，街道上已經(jīng)沒了落腳的地。

    唐荼荼底盤兒穩(wěn)，還好些，岳無忌和唐厚孜兩個瘦猴，被擠得腳都快要沾不著地。岳家兩個書童張開雙臂護(hù)著他家少爺，也是前搖后晃。

    書生們?nèi)呵榧^，吵嚷聲幾乎要掀了天。

    “哎喲，少爺少爺！”

    “都是讀書人，這么鬧成何體統(tǒng)！”

    “徇私舞弊的都該死！”

    周圍亂糟一團(tuán)，唐荼荼被踩了好幾腳，她一把扯住哥哥和岳無忌，把他倆拉出了人群，挑了這附近最高的地兒——一座講學(xué)壇，站了上去。

    旁邊有書生指著她斥“你是什么人，只有當(dāng)世大儒才能站到壇上”，被唐荼荼瞪了一眼，不敢吭聲了。

    唐荼荼越過岳無忌，指揮起他家的書童，“你們少爺這里我看著，你倆速去報官！別找雜伍，直接去京兆府，就說學(xué)臺門前圍堵了三五百學(xué)子，已經(jīng)開始聚眾斗毆了?！?/br>
    書童急了：“唐小姐，這哪兒有聚眾斗毆的？這不是報假案嗎！”

    唐荼荼一指唐厚孜臉上還沒消腫的淤青：“什么報假案？這不是斗毆傷么，快去報官！”

    這不是前兩日被自家少爺打出來的么……書童腦子一靈光，拔腿就往京兆府跑。

    他二人跑后，沒半盞茶工夫，在場的學(xué)子竟真的越鬧越兇了，朝著學(xué)臺大門涌過去。

    學(xué)臺是學(xué)政衙門，從來不是什么機要之地，里頭一群文官，一群編書的老儒，年紀(jì)都大了，沒一個當(dāng)用。八個守大門的衙役也都是腦滿腸肥的廢物，遇此驚變，竟沒一人知道關(guān)門。

    學(xué)子聚成黑壓壓的人潮，人擠著人往大門涌。再朝兩邊街口看，目之所及全是儒袍冠帽，聚來的學(xué)子越來越多了。

    北面的晨光明晃晃地灼著眼，晃得唐荼荼眼前黑了黑，她許久沒犯過的恐慌，也被這黑壓壓的一片人潮喚醒。

    這樣鬧下去，必定要生禍的。

    她定了定神，拉著哥哥和岳無忌叮囑：“別亂跑，在這兒等我?！?/br>
    “荼荼，你……荼荼！”

    唐厚孜還不等出聲問她要做什么，就看著meimei跳下講學(xué)壇鉆進(jìn)了人群，擠出了一條夠她通過的縫隙，后頭的學(xué)子飛快堵上，一眨眼就把她埋進(jìn)了人堆里。

    唐荼荼借著個頭矮的便宜，從側(cè)面鉆進(jìn)學(xué)子群里，劈手搶過了一名衙役手里的殺威棒。

    身邊人聲鼎沸，已經(jīng)分不清誰是誰。

    “寒窗苦讀十六年，竟比不上十兩雪花銀，這官場的路倒是好容易走！”

    “甲辰年舞弊大案，查出夾帶答案者七十余人，通通判了斬頭吶！”

    “老朽今年已經(jīng)五十啦！五十啦！還是一個秀才，全是這些狗學(xué)官害我至此！”

    盛朝重文，立國一百四十余年，至如今，私塾、縣學(xué)、府學(xué)開遍天下，說滿國百姓中讀書人占了十之一二也不為過。學(xué)風(fēng)昌盛至極，連鄉(xiāng)野農(nóng)夫都以會寫大字為榮。

    讀書人越多，科考的錄取比例就越低。童生試、府試、院試、鄉(xiāng)試，一層一層地往下刷，至死不入秀才門的也多得是。

    為了限制寒門學(xué)子入官場的數(shù)量，為了維持門閥士族的官運，為了各省道府的高官位不被這些寒門學(xué)子占盡，只能越來越嚴(yán)苛地往下刷人，優(yōu)中擇優(yōu)，人才中擇奇才。

    而秀才與舉人，又是官與民之間的最后一道坎，過了這道坎，人生大道才能在腳下展開。

    久不入門，天下讀書人積怨已久。

    而學(xué)臺這么薄薄兩扇門，仿佛就是秀才離舉人的最后一道阻礙了，推開它，掀翻這腐敗的學(xué)政，大道就在腳下。

    書生們摩肩擦踵，如潮水一般朝著府門涌過去，瘋了似的把衙役摔到兩旁，推倒門前勸阻的老學(xué)究，就要往學(xué)臺里闖。

    正此時。

    一根殺威棒從天而降，以銳不可當(dāng)之勢橫在了府門前，沖在最前頭的幾名學(xué)子當(dāng)胸撞了上去，直撞得胸口窒氣，一個趔趄，仰面往后頭倒去。

    唐荼荼面無表情地把殺威棒穿進(jìn)兩側(cè)門環(huán)，瞪大門里的衙役：“還不關(guān)門！”

    衙役們?nèi)缑纱笊?，忙站成一排，努著勁兒關(guān)上了大門，把剩下的學(xué)子攔在了學(xué)臺門外。又聽到門外的胖姑娘隔著門喊了一句：“已經(jīng)報案了，等京兆府來了再開門?！?/br>
    等一群學(xué)子再看，堵了他們門的那姑娘竟沒影了。

    唐荼荼也沒一夫當(dāng)關(guān)的能耐，一棍子掛上去，聽到大門內(nèi)掛起了門閂，立馬跑得不見影兒了。

    鬧哄哄的學(xué)子繼續(xù)涌上去，都紅了眼睛，砸門的、翻墻的，徹底沒了理智。

    朝陽大盛之際，一道尖厲鳴聲從北面而來，刺破了整條街。北面有銅角金鈸之聲嘹亮高亢地唱起來，隨著朝陽貫透人群，瞬息間壓制了這一場鬧劇。

    鬧事的學(xué)子都愕然回頭望去。

    一隊金吾衛(wèi)策馬揚鞭穿過長安街，為首的武侯高舉一只金黃卷筒，運氣長喝道：“圣旨到——”

    第18章 （本章大修）

    圣旨來得快一步，緊綴在后邊的是京兆府衙役，數(shù)百名衙役一路以刀背格開人群，勒令街上的學(xué)子退避到兩旁文社和書鋪中，從街口到學(xué)臺府飛快地清出一條路來。

    前頭京兆尹騎著馬開路，引來了一輛四駕齊驅(qū)的馬車，龍蟠車篷，烏木為壁，四匹雄赳赳的大黑馬拉著車行來了。

    車上的人袞冕俱全，袞服上紋著的四條龍可比那卷圣旨灼眼得多。

    兩排衙役負(fù)刀長喝：“迎圣旨，跪——”

    滿街的學(xué)子都沒回過味來，被這一聲長喝才喚清醒，跪在地上，不敢直視?？上藬D著人，行不了大禮，幾乎全都是腦袋抵著前一個學(xué)子的背跪的。

    唐荼荼站得偏，早在一群書生砸門的時候，她就早早跑到了路邊。借著周圍人多，還各個比她高，唐荼荼跪得并不實在，她是曲著腿蹲在那兒的。

    也不知道是她胖，還是因為她穿的衣裳比周圍學(xué)子鮮艷，晏少昰一眼就從人群中瞅著了她。

    他扯了扯唇角，提袍下了車，硬是繞了個小彎，從她身邊緩步行過去。

    大門前的學(xué)子跪了一地，全低著頭，無人敢看，晏少昰長袖擋著手，在唐荼荼腦袋頂上重重拍了個爆栗。

    撂下淡淡一句：“哼，你倒是愛湊熱鬧?！?/br>
    唐荼荼：“……”

    她抬起頭，望向了二皇子。明明那晚上已經(jīng)看清他長什么樣子了，眼下，唐荼荼瞳孔還是不由地亮了亮。

    面容冷峻，行事端方，這一身朝服威風(fēng)凜凜，與他相得益彰，當(dāng)?shù)闷鹛旒覛庀笏淖帧?/br>
    外邊這么大的動靜，那位學(xué)政大人總算是出來了，叫衙役攙扶著，連走帶跑地趕來，分明是平地，他卻走得深一腳淺一腳，明顯腿軟得厲害。

    “恭迎二皇子殿下！”學(xué)政大人一個叩首拜倒在地上，痛聲道：“微臣昨日中了暑氣，一大早頭暈?zāi)X脹，飯也沒吃，方才一聽這些學(xué)子受刁民挑唆來鬧事，微臣急得兩眼一黑，暈了好一盼，這才醒來。”

    晏少昰垂眸瞧他，和和氣氣笑了聲：“那馮大人再歇歇。”

    馮大人叫他這脈脈溫和的聲音給蠱惑住了，總算能喘勻氣，撩起官服袖子擦了擦滿頭的汗，退到了一邊去。

    晏少昰掃向傳旨的武侯，那武侯便恭恭敬敬展開圣旨，聲音洪亮地念起來。

    這圣旨寫得并不晦澀，唐荼荼勉勉強強能聽得懂，刨開開篇那幾句繁文，后頭說的是——“這次鄉(xiāng)試試題交由翰林院和國子監(jiān)重出，兩邊各出五道，題出好，即刻封入密匣中，由學(xué)政欽差帶入各??；擬題人住進(jìn)外廷統(tǒng)一監(jiān)管，鄉(xiāng)試結(jié)束前不得出入；各省開考時，開題匣，擇其中六道。”

    這就保證了第二套題的萬無一失。

    停了兩息，等學(xué)子們喧嘩完了，武侯又念：“學(xué)臺徇私泄題，上不敬天地君，不敬圣賢師，下不敬天下學(xué)士。學(xué)政馮炳，數(shù)罪并罰，判斬立決；其余泄題、賣題者，交由大理寺立案徹查，嚴(yán)懲不貸。念在太后華誕在即，買題者不予追究，切記警醒，不可再犯?！?/br>
    那位馮大人愣愣聽著，聽到“斬立決”三個字，一時間天旋地轉(zhuǎn)，軟在了地上，只哀哀叫了聲“微臣有罪”，哀呼聲遽然變了調(diào)，成了一聲凄厲的：“殿下——”

    后半聲凄慘至極，渾不似人聲。

    唐荼荼猛地抬頭去看。

    那位穿著袞服趕來的殿下手中刀光閃過，馮大人的腦袋轉(zhuǎn)過了個詭異的角度，一片血霧驟然噴灑在學(xué)臺府門前。

    那片血霧綻開時，唐荼荼怔怔看著，竟忘了閉上眼。

    衙門前圍著的學(xué)子也都被震懾住了，跪在近旁的書生們惶恐至極，連滾帶爬地往后躲。一片驚呼之后，人群喧鬧地議論起來。

    不知是誰領(lǐng)了個頭，學(xué)生們鋪天蓋地地喊著“皇上圣明，皇上圣明”，喊聲如潮水般從街頭涌到街尾。

    衙役將那軟成爛泥的尸體拖走了，沿著街一路走出去，送上囚車示眾。

    唐荼荼仍呆呆望著馮大人的尸體，兩個衙役也不抬不背，只叫他雙腿拖在地上，像拖著個爛麻袋，一路游街示眾，毫無做人的體面。

    她一個寒戰(zhàn)，忽然抖得厲害，從頭發(fā)絲一路冷到了足尖。

    她猜得沒錯，殺幾個老學(xué)究快速平息民怨，泄題的事兒就能掀過去了，這些擬題的先生手腳不干凈，要么多年來給自家子侄泄題，要么是知情不報的同犯，殺得不冤。

    可卻沒有想過是這樣的……沒有查案，沒有判刑，沒有下獄，沒有伸冤……什么流程都沒有，在數(shù)千學(xué)子面前，拔刀就斬。

    明明他前一刻還在戲謔她“愛湊熱鬧”，嘲諷那位馮大人“再歇一歇”，怎么轉(zhuǎn)眼就能提刀殺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