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荼荼細(xì)嚼慢咽，吃完了桌上一整盤的點心，又慢騰騰酌完了一壺淡茶，心里“我是異世的過客”和“這是我家人”的念頭來回交替，到最后一口冷茶喝完時，終于拿定了主意。

    她問牧先生：“鄉(xiāng)試八月才考，怎么這會兒題就出了，是真的試題么？還是有人編了套假題，拿到學(xué)生里騙錢？”

    牧掛書愣了愣：“我方才聽少爺說了那幾道題，也在想此事?！?/br>
    他細(xì)細(xì)思量：“不太像是假題。且不說《士商類要》是行商經(jīng)，坊間并不流行。那兩道經(jīng)史策都是孔孟舊題，難出新意，答題時文理俱愜便為上佳；兩道方略策也是中規(guī)中矩；那道史論出得尤其偏，‘顏回命短、盜跖長生、孔子厄于陳邦、姜公因命守時’，天時人運，皆是命數(shù)——這是前朝許國公的名賦?！?/br>
    “少爺自小熟讀經(jīng)典，已經(jīng)是年輕一輩里的奇才，也只能算是堪堪讀懂此賦?？上袼粯幽昙o(jì)的學(xué)生，再算上弱冠之年的學(xué)子，哪里能歷練出這番心境？一定會答得淺入淺出，這題只能是飽經(jīng)風(fēng)霜、行遍天下、不囿于腳下方寸的老秀才，才能答得出來的?！?/br>
    “這套題博采眾家之長，又有萬象豁達(dá)之勢，若是有心人拿假題誆騙學(xué)生，不至于把假題出得這么偏。卻與學(xué)臺那些老先生往年出的題也不太像，商經(jīng)也就罷了，好歹是問時務(wù)，可擇出屢考不第的老儒有什么用？”

    牧掛書凝眉琢磨半晌，忽然神臺一陣清明：“聽聞這幾年科考上青年才俊輩出，上了朝堂，卻屢屢被皇上斥責(zé)，覺得他們只知讀死書，不會做實事，皇上有起用老儒的念頭。照這么想，學(xué)臺擬題一定是得了禮部上峰指示，那就對上了！”

    唐荼荼聽得兩眼發(fā)花，等牧先生自言自語完了，才總算從他嘴里聽到幾句自己能聽懂的話。

    “這回鄉(xiāng)試興許是要提前了?！?/br>
    牧掛書道：“前兩日，我在文社和友人相聚時，聽到席上有人隨口提了一句，說是貢院最近忙著修葺號房。又說七月中旬是太后壽辰，整個七月，京城一定熱鬧至極，許多人家會趕在這月喬遷婚娶，攪合得學(xué)子心旌搖曳，不能踏踏實實備考，鄉(xiāng)試興許是要提前了?！?/br>
    “因為是恩科，也沒時令講究，若是學(xué)臺的試題已出，頂多再有十來天就要考了。”

    總算找到了插話的機(jī)會，唐荼荼連忙點頭：“這樣啊，牧先生想得果然周到?！?/br>
    牧掛書惆悵道：“時間這樣緊，少爺遭逢此大難，還不知道能不能考好?！?/br>
    唐荼荼有點走神，聞言回了句：“這算什么大難，兩個小孩打架罷了?！?/br>
    牧掛書目瞪口呆望著她。

    唐荼荼領(lǐng)悟了他這個表情，知道自己又說怪話了，忙抿嘴一笑，細(xì)聲細(xì)語道：“先生去忙吧，我去跟哥哥說說話?！?/br>
    牧先生驚異之色還沒消，呆呆點點頭，腳步虛飄地出去了。

    內(nèi)屋的唐夫人和珠珠，還有那倆書童，都已經(jīng)散去了，留下一室清靜，讓少爺休息。

    可唐厚孜靜不下來，他躺在床上，心里的怒火和委屈混在一起，在還沒被閱歷撐大的胸腔里橫沖直撞，沒個出路。

    一回神，看見meimei站在屏風(fēng)旁望著，唐厚孜連忙背過身，抹了把眼睛，又把被子展開蓋身上，甕聲甕氣說：“你別進(jìn)來，大姑娘了，往哥哥房里鉆像什么樣子？”

    唐荼荼“噢”一聲，扯了張杌子坐他床邊。

    房里安安靜靜的，唐厚孜又難過起來。爹不信他，母親隔著一層，又聽不懂他說的，闔府里只有meimei是自己的親人了。

    他茫然喚了聲“荼荼”，“你也覺得哥哥錯了么？”

    唐荼荼搖搖頭，安靜地給他削了一只梨子，可看他這下唇裂著、下巴腫成個饅頭、全身涂著藥不敢屈伸的樣子，又不知怎么給他吃，最后一塊一塊塞自己嘴里了，彎唇笑起來。

    “你怎么還笑話我，珠珠都掉了一缸眼淚呢?！碧坪褡尾粷M地瞥她。

    何止，珠珠還嚎了半個時辰呢。

    唐荼荼隔著被子，輕輕拍拍他胸口：“以后呀，別天天翻來覆去地看你那一屋子書了，學(xué)學(xué)拳腳功夫吧?！?/br>
    唐厚孜：“??？”

    “起碼，把身板練結(jié)實些，別讓人一拳就打倒。你天天讀的那孔夫子，人家還是個身高九尺的山東大漢呢，有力氣傍身，再跟別人講道理?！?/br>
    唐厚孜嘴角直抽，這是說這的時候么。

    “荼荼，你還小，你不懂。”他長吁短嘆，一副憂國憂民的沉重樣。

    唐荼荼剛從牧先生那兒聽了一腦袋天書，還沒消化完，不想從他這里再聽一腦袋，忙起身要辭：“哥，你睡會兒吧，記得晚上別睡太早，等等我。”

    唐厚孜一愣，不等問出口，她已經(jīng)快手快腳地出了屋。

    今兒府里出了這么大的事，誰也無心用晚飯，戌時正了，才將就吃了幾口。

    唐荼荼把珠珠哄好，回了自己屋子，與福丫一起翻遍衣箱，找自己的漂亮衣裳。她雖胖，唐夫人給她做的好衣裳卻不少，跟珠珠一樣得做，誰也不少一件。

    最漂亮的，要數(shù)上個月底做的那件。那會兒珠珠十歲生辰，滿大街的挑漂亮衣服，正逢錦繡坊出了一批新料子，輕薄如紗，卻比紗要亮得多，做出來的衣服特別好看，穿上明晃晃的，似菩薩座下的小仙娥。

    珠珠吵著要，唐夫人從來不厚此薄彼，倆閨女一人做了一件。裁縫手很巧，做出來的衣裳竟不顯身材，唐荼荼穿上也顯得明眸善睞的。

    她拿著這件肩寬一尺二、腰圍二尺三的輕紗，回身在福丫身上比劃，若有所思。

    福丫被她盯得奇怪：“小姐，您看著我做什么呀？”

    屋里燭燈只點到屏后，唐荼荼在這半屋明亮中細(xì)細(xì)看她。

    福丫平時顯得呆，是因為這丫頭做事太拗，可真要說起來，福丫姿色不差。

    她娘是老宅里的一等丫鬟，老太太親手調(diào)教大的，早年是想留給最不成器的幼子做姨娘。留在身邊教養(yǎng)了幾年，老太太舍不得了，福丫她娘借機(jī)求了嫁人的恩典，老太太睜只眼閉只眼地允了。

    福丫得了她娘的美貌，又是十四歲的大姑娘了，容貌不說上佳，也足夠叫人眼前一亮了。

    “你困不困？”唐荼荼問她。

    “奴婢、奴婢快要困了……”福丫心提得老高，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小姐您要奴婢做什么呀？”

    “要你幫個忙?！?/br>
    唐荼荼把這一身紗衣披在她身上，又找了個兩頂短帷帽，給她和自己一人一頂扣腦袋上，拉起福丫就走。

    后門外，一駕黑頂馬車剛到。那陌生的車夫面龐白凈，卻貼著兩撇假胡子，眼睛靈動地沖她倆笑了笑。

    望著馬車穿過小巷，離街門越來越遠(yuǎn)，福丫想哭的心都有了。

    第12章

    廿一來傳信兒的時候，晏少昰剛剛睡下。他思慮重，入睡是極艱難的事，被吵醒后，語氣明顯不快。

    “什么事？”

    廿一避開腳邊跪了一地的恭仆，停在外室，躬身稟報。

    “探子來報，唐府那位二姑娘戌時三刻出了門，上了一輛不知來路的馬車，往東面圃田澤去了?！?/br>
    晏少昰眉心匯攏：“圃田澤？”

    圃田澤名為河，實則是隨山勢鑿出來的一條引水渠，后來因祖皇帝于東邊籌建興慶宮，地方不夠，就把東面城墻拆了，向外移了三百丈。

    這條水渠便不做引水用了，河道改得蜿蜒曲折，改成了一處景致，漸漸地聚起了一群附庸風(fēng)雅的文人。幾十年過去，成了個煙花之地，風(fēng)流藪澤，青樓一座挨著一座。

    她去那兒做什么？

    廿一沉聲又稟了一事：“今晚，倭國使臣在澤邊的春江花月樓設(shè)宴作樂。往常他們都是點了歌舞姬，帶去別館里陪酒作樂的，夜里從不出藩院。今夜卻反常地去了春江花月樓，又恰逢倭人天皇的回文剛到……這個時機(jī)實在太巧，奴才心覺有異，不敢耽擱，才來回稟殿下。”

    晏少昰飛快思量。

    倭國，自先祖的馬蹄踏破大和以后，一直是盛朝的藩屬國。百年來，朝貢一直足量交著，可最近幾年，態(tài)度卻漸漸古怪起來，父皇每每將國牒交給倭人使臣帶回，卻總是隔年才能收到他們天皇的回文。

    這兩年，又開始參酌盛朝體制，謀求變法，組練水兵。想來，是生了異心了。

    倭國離得近，來得最早，自四月入京入住松庭別館后，一直在京城各處窺探，入夜后卻從不出門，一言一行都在影衛(wèi)的眼皮子底下。

    今夜卻反常地出來聚會了，這是探到了什么？

    他想起影衛(wèi)從唐府拓來的那張寫滿了布防的輿圖，晏少昰飛快披衣起身：“點三十影衛(wèi)，盯好樓里樓外，沒我下令切勿妄動?！?/br>
    “奴才領(lǐng)命！”

    前院清點好人數(shù)，一片黑影騰空躍起，奔入了東邊夜色中。

    馬車行出街門后，行人漸漸少下來。

    往常到了這會兒，該是入夜閉坊的時辰了。今年趕上太后壽辰，京城各坊內(nèi)都緊忙在夜里排演煙花爆竹升天，時不時就有某個方向響起噼里啪啦的爆竹聲。

    行過宣陽坊時，暗巷里又有一輛馬車悄無聲息地跟上來，隔著五步遠(yuǎn)綴在他們后邊。

    唐荼荼掀起車簾，往后瞧了瞧，看馬車規(guī)制一樣，知道是自己人。她又盯著前頭這車夫的側(cè)臉細(xì)瞧。

    年紀(jì)不大，約莫二十出頭，赤膊穿著一件短衫，很是精干。

    車夫的機(jī)靈勁不是假的，聽到掀簾聲，頭也沒回，便笑著自報家門：“奴才劉德，姑娘喚我劉大即可。因為會點功夫，也會算幾個賬，平日得小姐幾分青眼，這回奉小姐命，來替姑娘辦事。后頭的是我二弟劉才，功夫比我好些，姑娘盡管使喚。”

    話聲輕，剛夠她們聽著。

    唐荼荼客氣了一下：“勞煩您大半夜的跑一趟。”

    “怎敢說麻煩?！眲⒋笮Φ溃骸暗昧斯媚锏目谛艃?，小姐就催著我來了。她說自己在京城熟人太多，不便出面，叫姑娘自己想法子?！?/br>
    唐荼荼彎起眼睛：“替我謝謝娘?！?/br>
    劉大接著說：“大少爺負(fù)傷回府后，府里的人便跟上了岳家少爺，跟了一夜了。這會兒，岳家少爺還在擷芳樓里逍遙。”

    ——擷芳樓。

    唐荼荼咀嚼著這個名字。

    一群下流胚，倒是把妓院的名字起得雅。

    唐府離圃田澤不算遠(yuǎn)，馬車行過東市，再過一道浮橋便到了。不同于城中的冷清，這地方一到夜里，才熱鬧起來。

    河道里全是花船，船上的鶯歌燕語隔著半條河都能聽到，各家的絲竹歌樂聲你一句我一句，倒也相得益彰。再遠(yuǎn)處的青樓富麗堂皇，也不知怎么能做出那么多色兒的燈火，似蒙了一條條彩色的紗。

    車道是條緩坡，路不寬，馬車最多只能并行，兩旁有妓子攔車招手，笑聲甜膩又張揚，一雙雙藕臂全裸在外頭，揮兩下，一陣幽香就往人鼻子里鉆。

    福丫縮著脖子看都不敢看，唐荼荼卻看得仔細(xì)，三面車簾都高高挑起，看了這邊看那邊。

    劉大瞧著有趣，成心給二姑娘解釋：“這邊的妓館分南中北曲。南曲里都是奴妓，幼年失怙的女孩兒們，被人牙子販到鴇母那里，調(diào)教大了出來接客。除非有人給贖身銷奴籍，不然一輩子跑不了。”

    “中曲里邊多是白身，歌舞妓、樂妓、飲妓，都在里邊，靠勸吃勸賭勸買酒賺錢。也都是窮苦人家的姑娘，想著賺夠錢就回家，賺著賺著，就回不了家了。因為客人都有些身份，里頭沒行事太荒唐的，多數(shù)也能湊合得個善果。”

    “這中曲，也是窮酸書生最愛流連的地兒，寫幾首酸詩，傍著窯姐，讀書考功名的也不少?！?/br>
    “北曲離著興慶宮和官家近，里邊是名妓與官妓，地地道道的銷金窟，豪擲千金也使得，人間能享受到的，全在里頭。聽說里頭的名妓派頭比官家小姐大，奴才沒能見識過。”

    唐荼荼多看了他兩眼，覺得這一番話說得犀利，真不像是個奴才。這個劉大，回頭得好好問問娘。

    “岳無忌在哪？”唐荼荼問。

    劉大將馬車停在路旁，折鞭一指面前的那座樓，“這便是了?！?/br>
    抹了金粉的“擷芳樓”三個字，在夜色中閃爍著金晃晃的光。

    圃田澤，順著東北的臨都山而下，東北兩面緊鄰著綿延山勢，并無好風(fēng)光。西南兩面卻是一馬平川，視野開闊，站在上游高處，坊市人家、清荷畫舫皆在望。

    青樓不能和官家一樣坐北朝南，是坐東朝西的，擷芳樓風(fēng)光最好的這左半邊，也就是富家子玩樂的地方了。

    一二樓都是小房，三樓以上才是好地方，正是盛夏，樓上的槅扇支窗全開著，窗內(nèi)一片青幔粉紗在夜風(fēng)中招展，樓里燈火明璨，光是看著就美極了。

    劉大一路上話沒停過，到了地方卻不吱聲了，和他那弟弟垂手站在一旁，看著二姑娘打算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