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天子(重生) 第54節(jié)
王萱的手被她鮮紅的指尖掐出淤痕,一時吃痛,將手縮了回去,裴貴妃卻是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硬拽著她踏上了窄小的樓梯。 “樓上什么人都沒有!”蕭如意一時著急,拋下了偽裝,驚呼出聲,“王萱,你不準去!” 裴貴妃身份地位都比她高,她支使不動,只能轉(zhuǎn)而攻擊王萱。 這件事,要是讓裴貴妃知道了,她肯定會稟告父皇,殺了母妃的! 裴貴妃站在樓梯上回首,腰肢娉婷,婀娜嫵媚,像是剝下了文雅畫皮的狐妖,一雙狹長上挑的眼睛,更讓人色授魂與。在蕭如意看來,她便是那作惡多端的妖精,恨不得生啖其rou。 翠湖上前,反手扣住了蕭如意,讓她閉了嘴。 樓上又傳來一聲巨響,好像是打翻了香爐,濃烈的龍涎香彌漫開來,隔著小樓木制的二樓地板,似乎可以看見灑落的香灰,如同湮滅的塵埃,漂浮在半空中。 王萱的心突地一跳。 裴貴妃拉著她上到二樓,一丈見方的空間里只擺了一張雕花矮床,一張小幾,一個很大的香爐,帷幔垂下來,遮住了床那邊的景象。 靡甜的香氣讓人很不舒服,德妃好像吃了什么類似五石散的藥物,衣衫散亂,釵落鬢松,橫跨在一人腿上,那人身穿白色寢衣,身高肩寬,烏發(fā)如墨,看起來是個年輕男子。 他渾身無力,正在努力將德妃推開,方才的巨響,恐怕就是他們倆纏斗時造成的。 王萱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但她知道此事不妥,若傳揚出去,德妃只有死路一條,而她,因為窺破皇家秘辛,也只有“暴斃宮中”的命。 她轉(zhuǎn)過身去,正要閉上眼睛,就看見蕭如意十分勇猛地沖破了翠湖的桎梏,奔上樓來,險些將她撞出窗去。 “母妃!” 裴貴妃“嘖嘖”兩聲,德妃聽見聲音,終于回頭來看,見是裴貴妃,立刻嚇得魂飛天外,身體僵直。那個男人垂著頭,向某個地方看了一眼,攢起僅剩的所有力氣,推開德妃,向一側(cè)敞開的軒窗奔去。 他身形削瘦,卻并非文弱,就算是渾身狼狽,披頭散發(fā),也能看得出他風姿如玉,溫文儒雅,此時白衣翻飛,跳出窗去,如一只絕望孤鳴的仙鶴。 王萱正在窗邊,聞見了男子身上濃烈香氣下掩藏的另一種味道,梵香清幽。 一雙慈悲溫潤的眼閃現(xiàn)在她眼前。 “不,那不是你的錯?!?/br> 第97章 師生之禮 王萱向前一撲, 整個身體卡在窗邊,雙手一撈, 混亂中竟拉住了謝玧的手,他的手掌燙得嚇人,骨節(jié)分明, 加上下墜的力量,簡直要把王萱的手勒斷。 貞女樓下便是太液池,從二樓窗戶跳出去雖然不一定會死,但他中了迷香, 又心存死志, 若掉下水,必然兇多吉少。 王萱與謝玧并沒有太多交集,從前以師生之禮相交, 那次盧嬤嬤中毒, 謝玧花了十日不眠不休地查案, 才將兩人的關系推近了一步。王萱回到瑯琊,偶爾也會同謝玧書信往來,交流一些調(diào)香心得。謝玧對她來說亦師亦友,她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他含冤受屈,如此屈辱地投水自盡。 因為她一直記得, 那個如同謫仙一般的人物, 旁人以為他高高在上,其實他與常人一樣,也有養(yǎng)死一池錦鯉又換一茬的特殊趣味。他對她說過: “不, 那不是你的錯,縣主,生來是王氏嫡女,是你的榮耀,而不是你的罪過,身份的高貴,只是你身上光彩的一部分,覬覦你的光彩,想要遮天換日的人,才是罪惡的源頭。這一切,都與你無關?!?/br> 這樣一個人,怎么可能與宮妃私通?!怎能讓他背上那樣污濁的罵名?! 謝玧的眼神還有些迷離,昂首望向滿頭大汗,用力把他往上拉的王萱,苦笑兩聲,用另一只手去掰她的手,輕聲呢喃著:“連累你了……不必救我……” 王萱哭道:“先生,我求你不要死——所有的事,都有辦法解決的!我求你不要放棄,好不好?” 她的眼淚直直地掉下去,砸在謝玧的臉上,溫熱的,像是當年她酒醉之后,扯著他的衣襟胡言亂語,明明語氣那么歡快,嘰嘰咕咕地污蔑他是“錦鯉仙人”,眼角卻忍不住流出了淚水,沾濕了一整張帕子。 少年的他,還不知道作為一個貴比公主的世家嫡女,會有什么想不開的煩惱,后來偶爾見到她,總是忍不住悄悄觀察她,看著她從垂髫小兒長成亭亭玉立的姑娘,心中埋下的那顆種子,也忍不住生根發(fā)芽,長成了參天大樹。 他生來帶有梵香,自小就被稱為“佛子”,可他并不信佛,反而修道,人人見他,都覺得他溫潤如玉,不入塵俗,不解世間情愫,敬他如同天上明月,從不敢交心,也不敢妄稱是他的朋友。 她亦是如此,因為地位太高,天資出眾,從來被排除在同齡人之外,無人敢闖入他們的世界。 謝玧閉上眼,生平第一次,覺得造物弄人,那些未說出口的話,便掩入歷史的塵埃吧,不要讓她背負起他的罪孽。 “放手吧?!?/br> “我不——”王萱的手一松,謝玧的身子向下降落,她不忍去看,下意識閉上了眼睛,眼淚止不住地流。 王萱身邊兩聲巨響,傳來骨rou撞擊在窗欞上的聲音,還有兩道悶哼。 她睜開眼,謝玧的身子竟然在慢慢上升,小小的窗邊擠了三個人,蕭如意和李由,都在用力地把謝玧往上拉。 蕭如意? “他不能死!”蕭如意咬牙切齒,顯然也很不樂意,“他死了,母妃就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br> 李由抿著唇,差點沒笑出來,他在底下聽著動靜太大,連忙把翠湖打暈了,跑上來一看,有人跳樓,第一反應便跑過來幫忙了。蕭如意難得思路正常了一次,謝玧死了,裴貴妃就可以把所有罪名安在德妃身上,讓她百口莫辯——雖然這罪名確實是她的。謝玧沒死,為了他自己的命,或是謝家的聲名,也許這事還能瞞下去。 三人合力,把謝玧從窗口拉了上來,他靠在窗邊,神色一如往常,清清淡淡的沒有一絲情緒,低眉斂目,長睫輕掃,白衣污濁,人卻依舊圣潔無垢,不可褻.瀆。 王萱同李由面面相覷,蕭如意跑到德妃身邊,一壺酒全都潑到了德妃臉上,終于令她清醒了些。 裴貴妃好整以暇地看著幾人。 “德妃meimei好大的膽子,竟敢在宮中與人私通,還是陛下新封的淇澳侯?!?/br> “你胡說!明明是無度公子逼.jian不成,被人撞破,羞愧自盡,同我母妃有什么關系?!”面對生死關頭,蕭如意竟也聰明了起來。 王萱冷聲道:“無度公子的人品,天下皆知,怎會做這樣的事?” 裴貴妃嫣然一笑,道:“今日這事,捅到圣上面前,你們誰都脫不了干系。嘉寧縣主,你覺得,這事該如何處置?” 蕭如意嚷嚷著:“她是我的死對頭,她說的話當然不能信,父皇一定會相信我的!” “縣主,你可要想清楚了,只要你作證,證明德妃私自擄來淇澳侯,欲在貞女樓成就好事,這樣的丑聞,就是王氏,也保不住你的性命?!?/br> 王萱立刻平靜下來,明白了裴貴妃的意圖:“那貴妃娘娘可有高見?” “依本宮認為,有一個辦法可以兩全其美,保住你們所有人的性命。” 王萱嗤笑:“恐怕是三全其美吧。” “縣主一直韜光養(yǎng)晦,在本宮面前裝糊涂,現(xiàn)在終于演不下去了?”裴貴妃笑了一聲,坐在小幾旁,“縣主同我兒來往甚密,連陛下都有意為你和太子賜婚,你與阿衍佳偶天成,本應是人人歆羨的一對——但是,卷入了德妃meimei的事,想要全身而退,再嫁給太子,便再無可能了?!?/br> “今日,本宮與德妃meimei、安陽公主于奇華殿宴請嘉寧縣主、淇澳侯,酒過三巡,兩人入貞女樓不出,眾人入內(nèi)查看,卻見兩人衣衫不整,情難自禁,滾作了一團,如何?” 謝玧的眉頭微微一動,指尖蜷曲,刺進了掌心。他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視線落在王萱身上,她垂下眼簾,不見一絲情緒波動,并沒有被裴貴妃的話嚇到。 她向來神情散朗,有林下風氣。 裴貴妃最是討厭王萱這副表情,那讓她看起來智珠在握,無所畏懼,就連裴貴妃心中也不禁泛起了嘀咕,懷疑她另有妙招,能化解這個不可能完美解決的危機。 “還是,嘉寧縣主與淇澳侯,乖乖聽本宮吩咐,以后為本宮所用,本宮便替你們瞞下‘此事’,請陛下為你們賜婚,你二人家世、年齡、樣貌皆相當,也算一對神仙眷侶?!?/br> 她目光冷冽,顯然是在逼王萱做出選擇。 德妃與安陽公主面上皆是喜色,只要裴貴妃愿意這么說,那么在場與她們說法不一樣的,只有王萱和謝玧兩個當事人,他們就算口齒再伶俐,也不會有人相信他們的辯駁。 王萱一人為謝玧作證,很難令陛下信服,就算陛下相信了,那也是丑聞,定會將她滅口;王萱若依蕭如意所言,指證謝玧以下犯上,會死的人便只有謝玧;王萱若順從裴貴妃,德妃、蕭如意為自身安危著想不敢亂說,又被裴貴妃抓著把柄,四人雖脫險,但從此以后便成了裴貴妃的傀儡,任她cao縱,這應該就是她今日的最終目的。 她一個人手中,把控了所有人的命運。 可憐的李由,因為默認屬于蕭如意的陣營,已經(jīng)被所有人忽略,他這時蹲在王萱身邊,扶著謝玧的身子,擠眉弄眼,想方設法地引起王萱的注意力:這可不是隨便選的!三思啊縣主! 謝玧見王萱沉思不語,心下微微有些酸澀,若不是因為他中計,連累了她,她也不必被人逼迫,拿著性命和婚姻大事權(quán)衡抉擇。 “嘉寧……”謝玧聲音嘶啞,“是我連累了你,你便向陛下指證……” 他話還沒說完,王萱便斷然拒絕,神情堅毅,不為所動。 “不論無度公子怎么想,嘉寧心中,是把公子當做知交好友的。今日之事,并非你連累了我,而是我連累了你,裴貴妃不欲王氏與太子結(jié)親,算計了我,這才波及到了公子,是嘉寧對不住你?!?/br> 謝玧聽見這句話,已經(jīng)明白了王萱的意思——她與太子兩情相悅,即將結(jié)親,他才是受牽連的那個“外人”,她向他道歉,便是將他完全排除在結(jié)親人選之外。 她并不記得那個頭戴紫金冠,肩頭有紅痣的藍衣少年,那個抱了她一路的“錦鯉仙人”。 元稚一直記得那少年是喉頭有紅痣,其實是她記錯了,否則京中與王家來往的只有那么幾家,找一個喉頭有紅痣的少年,何其容易,只有被掩蓋在錦衣華服之下的肩頭痣,才無法被人發(fā)現(xiàn)。 他們之間,從來只有師生之禮,親朋之義。 事已至此,王萱好像別無選擇,她手里握著裴道如的底牌,可這底牌卻是她絕不愿拋出去的。 她沉默了許久,久到德妃清醒過來,整理好了衣裝,同蕭如意嘀嘀咕咕,久到一向文雅的裴貴妃竟在這逼仄的小樓中伸了個腰。 謝玧望著她,終是嘆了口氣,自嘲似的笑了笑,心想:“不愿牽累她,終究還是牽累了。” 可方才王萱拉住他的手,求他“不要死”的時候,他胸中涌動的潮流,席卷而來,將他引以為傲的自制力全都沖散了。謝玧生平,從未受過這樣的屈辱,這屈辱,不是受到德妃猥.褻,而是堂堂男子漢,竟然毫無擔當,尋死覓活,將心上人牽連進漩渦的中心,又拋下她獨善其身。 他悄聲道:“我知你為難,想求個兩全的法子,但今日這事,裴貴妃不會善了,你聽我的,還記得兩年前我同你說過什么嗎?” 小樓狹窄,就算再小聲,旁人也能聽得見,他這話看似沒什么意義,卻是只有王萱能夠解讀的暗號。 謝玧站起身來,他已是成年男子,身形高大,只是極瘦,白衣穿在身上,像飄飛的鶴羽,自有一番流風回雪的姿態(tài)。 “謝家人,從不會委曲求全。” 他笑了笑,轉(zhuǎn)身跳下。 第98章 涅槃重生 王萱緩緩站起來, 眉眼低垂,落下一滴淚, 仿佛早有準備。 裴貴妃一驚,連忙跑到窗邊查看,謝玧白色的衣角已經(jīng)沉入了太液池, 只留下一圈漣漪。 “就算是死了,那又如何?!”裴道如狂笑著,不肯相信眼前所見,她以為, 像謝玧這樣的世家獨子, 以下代家主的要求培養(yǎng)出來的奇才,必定會以家族利益為先,畢竟當年她就是那樣, 接受了荒唐的聯(lián)姻要求, 從此墜入黑暗之中。 她沒想到, 謝玧竟兩度求死。 如此自私,如此自我,如此罔顧君子道義! 德妃同蕭如意倒是松了口氣,謝玧死了,以大端百姓對他的追捧, 沒有人會相信他會與宮妃私通, 也沒有人會相信他是自裁,只要她們四個人眾口一詞,證明謝玧乃失足墮水而死, 裴貴妃一個人的指控,也就不足為懼了。 一個死去的人,只會愈加神化,完美無瑕。 一個活著的人,才會被人威脅,身敗名裂。 “他已經(jīng)死了,貴妃娘娘,您不下去看看他的尸身么?”王萱一雙黑黝黝的眸子緊緊盯著裴道如,竟讓她慌張起來。 王萱步步逼近,幾乎是貼著裴道如的耳朵,輕聲說:“您的秘密,我也有,玉石俱焚,乃是下下策?!?/br> 她說完這句話,便拋下身后眾人,急匆匆地下樓去了。 德妃笑起來,攏了攏頭發(fā),風情萬種:“貴妃娘娘真是失策了,您以為陛下不知道這件事么?本宮盛寵不衰十余年,您以為是為了什么?這宮廷里,誰還沒有秘密呢?” 蕭如意在一旁好奇道:“父皇他真的不在意么?” 德妃乜她一眼,恨極了她的蠢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