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天子(重生) 第12節(jié)
王萱無事做,就在紙上默寫一些未解的算學題,拿來解悶。 忽然學舍的門被人推開,帶著潤澤水汽的清風卷入沉悶而空曠的學舍,陛下身邊的張未名大監(jiān),手中執(zhí)著墨玉拂塵,帶著笑走進來了。 “吳雍先生,我來替你解難了。” “大監(jiān)駕臨,有失遠迎,見諒見諒,不過,大監(jiān)此話是何意?” “昨日你不是說宮學里缺一個算學夫子嗎?今日陛下接見了一人,極為欣賞他的才學,尤其是算學,他可是周清源周大儒的關門弟子,教這些世家子弟綽綽有余,我便想到了你的話,向陛下請示過,陛下就把他安排到宮學里來了!這難道不是解了你的燃眉之急嗎?” 有那么一瞬間,王萱好像看到了吳雍臉上閃過的尷尬神色,不過他很快便笑呵呵地問:“是哪一位前輩來了?” 張未名向門外招了招手,于是一雙金線繡云紋的黑靴就落在了門口,白衣少年含笑望著學舍里的眾人,視線飄過王萱的眼眸,與她有了一瞬間的對視。 王萱對這一天之內發(fā)生的所有事情,都感到匪夷所思,先是謝玧莫名因息蘇草發(fā)病,再是李佶胡言亂語,最后連裴稹都來湊熱鬧,忽然成了他們所有人的算學先生,這就像是一萬個巧合的事,發(fā)生在了同一天。 “這是周大儒關門弟子,裴稹裴公子。裴公子從小跟從周大儒學習算學,恐怕當世幾無敵手,陛下惜才,一時卻也找不到合適的官職給他,便封了個正九品的校書郎,讓他先到宮學里教教課,日后再行安排。吳大人,你將他的事安排好了,陛下那里離不開人,我得回去復命,就不多留了。” 眾人目送張未名遠去,底下的幾個學生面面相覷:看裴稹面嫩得緊,好像比他們中的“某些人”都要小。 裴稹傲然而立,目光定在窗邊坐著的王萱身上,忽而溫柔下來。沉郁的空氣被突然卷起的大風吹散,窗欞“吱呀”一響,王萱停下手中的筆,伸出一只素白纖長的手,關上了窗戶。 窗外風雨大作,卻在她沉靜的眸中舒緩了,裴稹無數(shù)次想象過的畫面,再度鮮活起來。 他收回視線,卻又看到了學舍后頭鶴立雞群的李佶,瞳仁微縮。 李佶也看向裴稹,本能地嗅到了不同尋常的敵意,雖不知道這敵意從何而來,但這個年輕的先生,實在讓他很難堪。 他二十歲尚且碌碌無為,聲名狼藉,裴稹才十七歲,就已經(jīng)是能教宮學學生的九品校書郎了。 說實話,裴稹很意外,竟然在宮學里見到了李佶,上一世可沒聽說過他有此經(jīng)歷。李佶此人,是橫亙在他心頭的一根刺,如果不是他,王萱根本就不會死。重活一世,他一定會把這小子滅殺在大端境內,帶兵反叛?門都沒有。 裴稹接下這個差事,無非就是為了更接近王萱,讓她不至于對自己心生警惕,厭惡自己??煽粗踺婺敲H粺o知的臉,他又有些心疼,這是尚未經(jīng)歷坎坷,仍舊天真無邪的王萱,是他想要放在手心上,不讓她沾染一縷風塵的皎皎。 既然先生來了,那吳雍就可以提前回家逍遙去了,但他心里一點都不高興,算學,那是什么玩意?是低賤之人才會學的東西,真正的上位者,根本不需要掌握如此艱深晦澀的知識,他們只需要用人,牢牢把控人心就可以了。 他勉強向裴稹笑了笑,介紹了一下基本情況,就溜之大吉了。裴稹在學舍前方坐下,略帶了些笑意,看著這幾個學生說:“你們選修算學,是很明智的,算學,是很多學科的基礎,不論將來是為官一方,還是掌管中饋,懂得一定的算學知識,將會讓你們受益無窮?!?/br> 王萱覺得裴稹這個人像是撕裂開的,他有時候非常幼稚,行事不忌,肆意妄為,有時候卻又很成熟,好像歷經(jīng)滄桑,看透人世。他坐在那里講課,聽著聲音像十七八歲的少年,說出來的話卻活像個年過半百的老夫子。 裴稹眼睛一瞥,發(fā)現(xiàn)王萱罕見地正在發(fā)呆,心中覺得有些好笑。上一世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十五歲,婷婷裊裊,花信初發(fā),天性恬淡沉穩(wěn),人也學得有些迂迂傻傻的,現(xiàn)在的她,更像個十三歲的少女,拿成熟做了擋箭牌,皮子底下卻是天馬行空的跳躍思想。 “咳咳——”裴稹一聲輕咳,王萱的思緒被拉了回來,臉頰微紅,慌里慌張地收拾著桌上的文房四寶。 課上完了,她還要再坐一會兒,等元稚過來找她,今天蕭睿沒有上學,許崇早上就送了信,讓她們晚一點走,等他換了班來接。 學生們陸續(xù)走了,學舍里只剩下王萱、李佶和裴稹。算學課的學舍小,李佶雖然坐在角落,其實離王萱也不過幾步之遙,而王萱坐在第一排靠左的窗邊,離裴稹也很近。 李佶站起身,朝王萱走來,裴稹眸色一暗,本來裝作看書看得入神,此刻也裝不下去了,微抬下巴,身形懶散下來,笑吟吟地看著李佶,說:“這位公子,是有問題要請教嗎?” 李佶腳步一頓,看向裴稹,本不欲理他,但裴稹怎么說都是宮學的夫子,不可不敬重,尤其不能在重禮數(shù)的世家女王萱面前失禮。 他欠身作揖,恭敬地說:“先生,學生并無疑問?!?/br> “啊,那就快快歸家吧,回家晚了,恐怕家中夫人要生氣呢!”裴稹這話看似調侃,可在有心人李佶的眼里,簡直是赤.裸.裸的挑釁。 窗外風雨大作,打得窗欞吱呀作響,王萱聽見兩人的對話,絲毫沒覺得有什么奇怪的。她聞到了雨后泥土翻開,自大地深處散發(fā)出的奇妙香氣,忽然想起家中梅樹下埋藏的那壇西域美酒,好像是時候開封了。 不能喝,聞一聞香氣也不錯呢。 李佶咬牙切齒:“先生說笑了。” 沒想到裴稹絲毫不理會他,突然站起身來,快步走向王萱,把她拉起來,側身將她護在身前。他微微低頭,額頭磕到了王萱的發(fā)髻,又一次聞到了她身上幽冷微澀的香氣,而她,離他的身體那么近,仿佛裴稹的心臟就在耳邊,砰砰跳動,猶如擂鼓,帶動著她的心潮,也不自覺翻涌起來,面紅耳熱。 狂風卷開陳舊的窗欞,暴雨傾瀉,全都落在了裴稹的背上,甚至打濕了他的頭發(fā),順著他的鬢邊流下來。王萱經(jīng)歷了一瞬間的慌亂,立刻鎮(zhèn)定下來,從他虛抱著的懷里掙脫出來,站在了一邊。 王萱禮貌而拘謹,向裴稹行禮:“多謝先生?!?/br> “皎皎,你沒事吧?” 王萱歪頭,奇怪地看著李佶,他怎么叫了自己的小名? 三人并立,呈掎角之勢,王萱覺得空氣都凝固了起來,卻不知這兩人之間莫名的火花是怎么摩擦起來的。 幸而元稚立刻前來解圍,還沒進門,就在外頭回廊上呼喊:“皎皎!皎皎!雨好大?。“パ?,我的裙角怎么濕了……” “先生,世子,接我的人到了,我先告辭了,再會?!蓖踺嫦騼扇诵型甓Y,逃也似的走向了門口。 裴稹冷冷瞥了李佶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李佶終于明白,他對自己的敵意原來是來自于王萱。 “一路過來都有回廊,怎么會打濕衣服呢?”王萱沒話找話,掩飾心中莫名的不安。 “她見了路旁一枝開得好的花,非要去摘,這才打濕的?!痹S崇低沉溫柔的聲音傳來。 “崇兄也縱著她。” 許崇但笑不語。 “喏,我這可是為你特意摘的,你怎么能說我呢?”元稚從背后摸出一枝粉色桃花,送到王萱面前晃了晃,“好看吧?我對你是不是最好的?” “是啊,”王萱接過桃花,點了點她的鼻子,“阿稚姊姊對我最好了?!?/br> “那今日林先生留的作業(yè),你幫我寫好不好?” “不好。” “皎皎你騙人!你根本就不喜歡我!” “哪有。” 兩個少女或清脆或輕柔的聲音一來一回,在長長的廊上回蕩著,裴稹走出學舍,遠遠望著王萱離去的方向。 “裴先生好像對皎皎格外關懷。” “與你何干,反正有權接送她的也不是你李攸寧?!迸狃≥p飄飄地說,隨即揮袖而去,只留下李佶一人在原地妒火中燒。 裴稹乘車出宮,七轉八彎,擺脫了身后的眼線,回到了千金樓的據(jù)地。 “羅剎,為何沒有上報李佶的消息?” 作者有話要說: 預收文《重生后我懷孕了》(不是第一人稱)歡迎大家收藏~ 十七歲那年,李蘊做了一個荒唐的噩夢,夢里那人一身赤金龍袍,把她壓在龍椅上肆意妄為。 待她驚醒,卻聽聞河間失守,那叛了國的大司空擁兵自重,欲挾天子以令諸侯。 父皇病重,臨死求她:“蘊兒,你母后貍貓換太子,我憚于世家威勢,只能把你藏在報恩寺,現(xiàn)在大廈將傾,我需要你。” 李蘊低眉斂目:“需要我做什么?” “需要你黃袍加身,重整山河!” 李蘊生于王庭,長于市井,心在山河湖海之間,終抵不過父皇哀求,女扮男裝去搶那新帝的寶座。 司空囂張暴虐,右將軍陰狠毒辣,丞相口蜜腹劍,太傅心懷叵測,假太子裝瘋賣傻。 李蘊周旋于眾人之間,一朝失算,死于非命,幸而天道明裁,許她還魂。 可不知何故,再醒來,她成了二十四歲的自己,已登上御座,定鼎天下,昔日宿敵俯首稱臣,朝堂上下一片和諧。 而且,肚子里還揣了個生父不詳?shù)凝埛N?。?! 第25章 眾生如棋 裴稹面前跪著一個紅衣女子, 靈蛇髻高高挽起,長長的花型耳墜落在肩窩上, 削肩微露,欲掩還休。她有一雙極其圓潤靈動的眼睛,好似眸中閃著粼粼波光, 只消望上一眼,就會墜入纏綿多情的漩渦。 她極自然地攏了攏身上的舞衣,遮住肩膀,用軟糯動人的聲音答道:“李佶也是今日第一次入宮學, 我又不能時時盯著他。主公, 您也不能把羅剎當牛使啊,我費盡心思,為您搜集朝堂上的消息, 只這一次失誤, 就要罰我的跪……” “你說得對。” 羅剎聞聽此言, 雙眸一亮,直起上半身,向裴稹略微靠近了些:“李佶也不是什么大人物,無足輕重,主公還是讓靈雨回來吧, 沒了她調的香, 我都睡不著呢!” “你說得對,既然‘司月兒’不能時刻盯著他,那齊王妾室總能以庶母之名, 多關心關心他的婚事了,你就去和靈雨做個伴吧,在齊王府住著,不會睡不著吧?” 裴稹眼神狠戾,緊緊盯著她的眸子,羅剎偷眼去看,好像從中看到煉獄之火正熊熊燃燒,不由打了個寒噤。 這個人到底是誰? 自三年前,他突然拿著天樞宮令信冒出來,便成了千金樓所有人的噩夢:裴稹治下甚嚴,且不容背叛,底下人但有疑問,他也從來不解釋,做不到的就送到戒律堂去,千金樓的人誰不知道,進了戒律堂,不死也得脫層皮! 他冷笑一聲,喚來千金樓總管事趙元:“羅剎犯上,以千金樓恭賀齊王世子加冠之名,送去齊王府,若是齊王不肯收下,就說千金樓有李佶生母的消息。李誠此人,我有大用,不可慢待?!?/br> 趙元應“是”,把失魂落魄的羅剎從地上拉起來,兩人一起走了出去,才出裴稹院門,羅剎便朝他的院子“呸”了一聲,低聲咒道:“哪里來的毛頭小子?!以為手上有天樞宮的令信,就能對我們指手畫腳,總有一天,我要將他踩在腳下!” “天羅地網(wǎng),逃無可逃,羅剎,你還是安分點吧,至于他,早晚有人來收拾?!?/br> 不到一日,京都就傳遍了舞蹈大家司月兒自贖己身,投靠齊王的消息,人們都扼腕嘆息,深恨一朵鮮花就此凋零,也奇怪司月兒為何突然就做了這樣的決定。 司月兒被迫出來回應,只能說是仰慕李誠昔日風采,為報李誠救父之恩,再加上年華易逝,對跳舞也力不從心,早有從良的想法,所以才做此決定。 裴稹把司月兒送給李佶,但李誠不是真的草包,他知道司月兒來歷有鬼,怎么可能放任一個危險的探子留在兒子身邊,只能將她收到自己房中,嚴加看管。 李誠被招安這些年,被迫裝出酒囊飯袋的模樣,以降低文惠帝的戒心,雖然只是保命手段,卻也未嘗沒有再掌兵權、上陣殺敵的想法。李佶還有不少庶弟,但李誠悉心培養(yǎng)的,只有李佶一人。 羅剎雖然心有不甘,卻也不敢違逆裴稹的命令,畢竟裴稹手中的天樞宮令信可不是吃素的。她按照裴稹安排潛入李誠后院,老老實實做起了侍妾,“司月兒”性格溫順,遇上李誠其他的妾室刁難也不生事,待下人也和氣,很快就贏得了齊王府上下的好感。 不過李誠待她只是一般,并不過分親近,更別說常常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李佶,她根本接觸不到。羅剎送信回千金樓,裴稹只讓她靜待時機。 很快,千金樓命令到來:“寒食宮宴,隨齊王進宮,獻舞媚上?!?/br> 羅剎只覺渾身寒涼,且不論她一介姬妾如何隨同齊王進宮,就說那文惠帝,暴虐無道,民間常有傳說,他最喜歡虐殺女子,若真按這命令做了,恐怕她的一條小命就交待了。 可就算是平日里關系極好的趙元,也沒有再給她透露更多的消息,只讓她等著。她于絕望之中,等了十天,終于等來了李誠的命令,讓她寒食節(jié)隨自己進宮赴宴。 寒食全城禁火燭,泰康坊的王府一片寂靜,三更時分,一家人都已經(jīng)起身洗漱,沐浴焚香,聚在了祠堂中。 祠堂不同于外頭,長明燈是不會熄滅的,王萱祖母崔氏和母親盧氏的牌位擺在正中,受五牲供奉,沉檀木散發(fā)出幽幽香氣,寧神靜心。 王朗站在人群最前面,凝望著妻子的靈位,崔氏去世多年,他都有些記不清她的面目了,依稀記得,崔氏有一張圓圓的臉,眉心有一顆小痣,除此之外,竟然一點都記不得她的音容笑貌了。 崔氏帶來王家的隨侍,在她逝世后陸陸續(xù)續(xù)地回了清河,而他身居高位,也未曾去過崔氏生長的地方探尋她的過去,好像這個人走了,就永久地離開了他的世界。 王恪與盧氏少年夫妻,也有過繾綣情深的時候,盧氏身子不好,每每去她的蘅棠院,都是藥香繚繞。她用的一味梅花冷香丸,那味道至今還流連于王恪的鼻前,那一夜的血流成河,深深刻入骨髓的冷意,都被香氣掩藏。 十年前,盧氏難產(chǎn)去世,王莼已經(jīng)記得很多事了,他抱著懵懂無知的皎皎,坐在火盆旁,青橘的經(jīng)絡被他慢慢剔開,果皮掉在炭火上,一股清甜的香氣迸濺開來。 盧嬤嬤端著熱水從院外跌跌撞撞地跑進來,看見他們兩個,冷聲呵斥:“小郎,雪下得愈來愈大,你該回房去睡了,把女郎帶走。” 王莼已經(jīng)聽見了產(chǎn)房內奴仆們壓抑的哭聲,濃重的血腥氣蓋過了青橘的甜香,他再明白不過,盧氏已經(jīng)撐不下去了。阿翁在祠堂跪拜占卜,阿耶受圣命出京都辦事,正在趕回來的路上,整個家中,空蕩蕩的沒有一絲生氣。 此時,王萱打了個呵欠,小腦袋在他頸邊蹭了蹭,柔軟得像只小貓,用糯糯的聲音問他:“阿兄,娘親怎么還沒出來啊?皎皎困了……” “困就睡吧,等你睡醒了,娘親就出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