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她問，寒正卿主動告訴了她這段時日他的遭遇。

    他被要求去北齊軍營當(dāng)使臣送信，他知曉汪文康懷著讓北齊人殺了他的心思。他沒有辦法不走這一趟，只好另想他法。居住在邊地，他早就學(xué)過北齊語言，他借著三寸不爛之舌謀了一線生機(jī)，北齊人要他擔(dān)任翻譯中原地圖的任務(wù)。

    他一邊勉強(qiáng)應(yīng)對，一邊想對策逃走。后來雖然成功脫身，卻被打斷了腿，修養(yǎng)了很長一段時間。剛有起色時，他回家了一趟，知道家中變故，猜到女兒會去京城投奔她們的姨母，這又打算啟程去京城。

    只是沒想到……

    寒正卿嘆了口氣，道：“雪意，你再躺一會兒。我去看看燉的雞湯。你這身子啊，還需要好好補(bǔ)一補(bǔ)！”

    寒酥微笑著點頭。

    寒正卿出去沒多久，翠微從外面進(jìn)來，端著一杯蜜糖溫水給寒酥潤喉。

    翠微剛將水遞給寒酥，她偏過臉去一陣咳嗽。

    寒酥蹙眉看她，關(guān)心地問：“還疼嗎？”

    “已經(jīng)好很多了?！贝湮澲劬π?。她被踹得那腳不輕，心口窩時常疼。她這傷除了人消瘦了些，從外面什么都看不出來。她這傷也沒有藥到病除的方子，只能慢慢養(yǎng)。

    寒酥虛弱地說：“有父親事無巨細(xì)地照顧著我，你不用總跑到我這里來幫忙。你也多多臥床休息。先把身體養(yǎng)好?！?/br>
    寒酥說得很慢，才將這幾句話說完。

    “我沒事?！贝湮⑿χ?。她亮著眼睛湊到寒酥面前，藏著一點小驕傲地問：“娘子，我算不算也干了件大事？”

    “算?！焙贮c頭，“若你是從軍的小郎君，是要表功的。說不定給你封個小將軍?！?/br>
    翠微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寒酥望著她眉眼間的笑容，也溫柔笑著。

    過了一會兒，寒酥慢慢收了笑，她遲疑了片刻，問：“你可知道大軍到哪兒了？”

    “聽說到埠昌城了?！贝湮⒄f。

    寒酥非常震驚。埠昌城？到了那里，下一役就是北齊的都城了。居然這么快！

    驚愕之余，寒酥也慢慢放下心來。

    她原本想著先到鄲鄉(xiāng)尋找父親，同時等著封岌勝仗的消息，等他在北齊的都城取得勝利，她再設(shè)計假死瞞過長舟。在戰(zhàn)事未歇之前，她不愿意假死，她怕會讓封岌分心。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沒想到會突然發(fā)生這樣的事情。

    不過聽聞封岌率兵已經(jīng)打到了埠昌城，寒酥掖了下鬢發(fā)，溫柔垂下眼瞼，釋然地笑了笑。

    許是她想差了，是她之前太看重自己。即使她出了事，也不會影響將軍什么，他可是赫延王。

    寒正卿端著燉好的雞湯進(jìn)來，一邊走一邊說：“給我囡囡好好補(bǔ)補(bǔ)身子！”

    寒正卿將雞湯放下盛了一碗遞給寒酥，又盛第二碗遞給翠微。翠微受寵若驚地站起身來，趕忙說：“老爺，我可不敢接……”

    “這有什么不敢的？雪意自己又喝不了這么一鍋。本就是給你們兩個病人煮的。拿著！”

    翠微忐忑地望向寒酥。

    寒酥對她笑笑，道：“父親讓你拿著你就拿著?！?/br>
    “多謝老爺。”翠微這才伸手去接。

    寒酥嘗一口雞湯，是熟悉的味道。她抬眸望著父親：“很好喝?！?/br>
    寒正卿笑著：“那是自然?！?/br>
    寒酥望著父親，慢慢溫柔地笑起來。

    這樣也挺好。雖然過程與她設(shè)想的不同，最終的結(jié)果卻是好的。

    ——他做他萬人之上的赫延王，她與家人團(tuán)聚走向平淡又溫馨的新開始。

    埠昌城。

    秋日多雨，狂風(fēng)驟雨瘋狂敲著軍帳。敲在軍帳上的驟雨一下又一下砸在封岌的心里。

    他越來越不能入眠，每到晚上夜深人靜時，他置身于一片黑暗的深淵里。

    他是封岌，他是永遠(yuǎn)都不會向人求救的封岌。

    他知道自己困在深淵里，而且在不停地下墜不停地下墜，朝著暗無天日的深淵之地墜落而去……

    他出不去。

    他也不想出去。

    封岌覺得自己好像一下子成了滄桑的老人。因為只有老人才開始熱愛回憶。

    他一遍遍回憶與寒酥的過往。不管是當(dāng)初赴京路上的軍帳里，還是之后的重逢。

    她清冷又倔強(qiáng)的眉眼總是在他眼前晃來晃去。

    初遇的心動，乃至后來的一次次被她驚艷，還有那些平淡日子里說過的每一句話，她望過來的每一道目光，一遍遍被他回憶。

    他不由自主地回憶，他也沉淪于這樣一輪又一輪的回憶里。他怕，他怕不這樣每晚一遍遍地回憶，終有一日會忘記與她的朝夕。

    白日里揮斥方遒的威嚴(yán)主帥，此刻高大的身軀佝僂著蜷縮起來。他懷里抱著一件衣服，這是寒酥給他做的衣服，衣服里縫著她給他求的平安符。

    他又開始回憶，回憶寒酥捏著細(xì)針縫衣時垂眸的溫柔，回憶她站在府門前抬眼望著他說：“去給將軍求平安符?！?/br>
    天亮了。

    又是一夜未眠。

    當(dāng)長舟進(jìn)軍帳時，封岌正端正威壓地坐在長案后，翻閱著從京中寄來的信件。

    “蘇將軍到了?！遍L舟稟話。

    “進(jìn)。”

    長舟望了封岌一眼，轉(zhuǎn)身出去將蘇將軍帶進(jìn)來。蘇將軍主負(fù)責(zé)糧草，這次押送糧草到埠昌城，臨走前他要向封岌詢問接下來的糧草需求。

    “夠了。”封岌打斷他的稟話。

    蘇將軍有些沒明白：“什么？”

    “除夕之前夠用。”封岌沉聲。

    除夕之前？蘇將軍在心里重復(fù)了一遍，被這句話的意思驚住了。最初大軍出征前，設(shè)想兩年內(nèi)結(jié)束戰(zhàn)爭，最快也要一年半。這并非其他人的設(shè)想，而是經(jīng)過與封岌的商討，是得到封岌首肯的預(yù)備。

    現(xiàn)在，封岌說今年除夕前結(jié)束戰(zhàn)事？

    這怎么可能呢？

    蘇將軍離開封岌的軍帳時，還在琢磨著。行色匆匆的一隊隊士兵從他身邊經(jīng)過，蘇將軍停下腳步若有所思地回望封岌的軍帳。

    他不得不承認(rèn)這次大軍出征的進(jìn)程確實比預(yù)想得要快，這才幾月份？就已經(jīng)占了埠昌城！

    蘇將軍再仔細(xì)回憶，覺察出很多不對勁之處。

    以前赫延王從不打無把握的仗，所以他才會幾乎戰(zhàn)無不勝。而這次出征，他幾次調(diào)兵遣將出其不意。雖然都取得了勝利，卻多次都是兵行險招，用兵之術(shù)并非赫延王一慣的風(fēng)格。

    “赫延王好像很急……”蘇將軍喃喃自語。

    不過他很快搖了搖頭，笑自己胡思亂想。赫延王如何用兵有什么關(guān)系？只要能打勝仗就足夠了。

    邊地的捷報一道道傳到京城，京中百姓茶余飯后聚在一起，打聽著前線的戰(zhàn)事。曾經(jīng)幾乎亡國的痛，讓他們深切地恨著北齊人，迫切地想要打敗北齊。連連勝利的喜悅，讓大荊子民高興不已。

    “我就知道，這一戰(zhàn)能勝。你還說赫延王走了步險棋、是臭招！切，就你還敢質(zhì)疑赫延王的用兵？”

    “我認(rèn)輸我認(rèn)輸！我再也不敢質(zhì)疑赫延王如何調(diào)兵了！”

    “哈哈這就對了。只要有赫延王，再也不怕賊子踏上咱們的土地！”

    “千秋萬代才出這么一個神將，真是我大荊之福啊……”

    一時間，隨著一場場勝仗的消息傳回來，整個大荊子民再一次對赫延王歌頌贊揚。

    朝中百官心思卻各異。

    那些主戰(zhàn)派揚眉吐氣，心里舒坦極了。那些主和派之中又分出了不同的聲音，有的慶幸沒有打敗仗，有的仍舊擔(dān)心不能善終，還有的堅持認(rèn)為就算最后取得了勝利也要埋下隱患。

    還有一些臣子，他們無所謂戰(zhàn)或和，他們誓死效忠皇室，只為赫延王再一次高漲的聲勢民心而擔(dān)憂。他們一次次進(jìn)宮面圣，表達(dá)擔(dān)憂之意。

    圣上握著手中的捷報翻看了兩遍，才將其放回桌上，心事重重地起身，擺駕去了東宮。

    秋日落葉枯黃，赫連珰一身樸素的長衫坐在庭院里，手中握著一卷書冊，待圣上走到近處，他才收回神，急忙起身相迎。赫連珰還未跪下，圣上握住他的手臂，阻止他行禮，他偏過頭去看向赫連珰手中的書，語氣尋常的問：“看的什么書？”

    赫連珰回答之后，圣上點點頭，在另一個石凳上坐下，說起這本書他是何年讀過，如今已經(jīng)忘得差不多了。

    赫連珰遲疑了片刻，重新坐下來，語氣溫和地說著自己對這本書的見解。

    父子兩個閑話家常，仿佛不是皇帝與皇子，只是尋常的一對父子。

    最后圣上起身離去前，赫連珰站起身來，他誠心道：“父親，兒子做過很多錯事。心中有愧不知如何去彌補(bǔ)。”

    圣上一手負(fù)于身后，凝目望著自己最出色的兒子。同時又感于“父親”這個好久不曾聽見的稱呼。

    他拍了拍赫連珰的肩膀，一言不發(fā)地離去。

    宮墻高聳，寒風(fēng)吹下來幾片枯葉落在圣上的足邊。圣上看著落在他面前的兩片枯葉，他繼續(xù)往前總要踩上一片。

    是啊，他總要做出選擇。

    天氣越來越冷，十月初落下第一次細(xì)小的碎雪。

    寒酥蹲在父親面前，她幫父親挽起褲腿，用浸過藥的帕子給父親敷腿——這天氣一冷，父親的傷腿就會疼。

    “父親，可覺得好些了？”寒酥蹙著眉，望著父親的腿，她眸中浮著心疼。

    “好多了?！焙湫χf，“早就不疼了。別記掛?！?/br>
    寒酥無聲輕嘆著，雖然父親這樣說，可她知道父親是在安慰她。

    寒正卿再勸：“如今一家人團(tuán)聚，比什么都強(qiáng)?！?/br>
    寒酥輕點頭，拿著藥帕子去敷父親的另一條腿。她說：“也是幸運，當(dāng)日能遇見父親?！?/br>
    寒正卿附和：“是很巧，正好遇見了，把你和翠微放在馬背上，大老遠(yuǎn)駝回來。”

    寒酥手中的動作微頓，她眸中現(xiàn)一絲異色。

    馬背上？

    可是她怎么記得自己昏迷前，聽見了駝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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