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感受他的感受

    劉小武本還想堅(jiān)持留下, 后被趙酀幾句忽悠，他到底是跟著西園走了，是個大太監(jiān)送他們出宮, 一路都很恭敬，客氣極了。

    他們倆離開皇宮，過了起碼得有一刻鐘，才漸漸回神。

    兩人都覺得哪里不對, 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其實(shí)，趙酀已經(jīng)有意無意地在透露自己的身份, 試問，一個太后娘娘身邊的姑姑親自過來服侍你, 禁衛(wèi)副使親自給你們趕馬車, 他們兩個不過是余心樂的跟班，出宮還能得個大太監(jiān)相送, 更別提余心樂還直接躺在長樂殿的床上折騰著喊被下毒，這都沒人來治他個不敬之罪。

    這是一個狀元能辦到的事兒？

    但凡換個人, 早就想到其中緣由。

    只可惜, 人以群分, 余心樂, 包括他的兩個跟班都壓根沒往那方面想。

    他們倆走后, 余心樂還坐在床上，任由身后趙酀幫他梳頭發(fā), 屋內(nèi)有淡淡的薄荷香, 安靜至極, 氣氛很令人放松, 余心樂不由便有些困, 他的腦袋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 趙酀怕拽著他的頭發(fā)，叫他疼，索性將他攬?jiān)趹阎校兴晨吭谧约盒靥?，腦袋搭在自己肩膀上睡覺。

    余心樂還當(dāng)真睡著了。

    趙酀則是招手，進(jìn)來名宮女，這也是他母后那邊的宮女，趙酀五歲就已離開這座宮殿，從未被宮女服侍過，這些年也都是跟些漢子相處，他根本不適應(yīng)身邊有女人，若不是作為皇帝，總要入鄉(xiāng)隨俗，就是那些太監(jiān)，他都想全部攆走。

    但是到余心樂這里，趙酀覺得還是溫柔漂亮的宮女們比較能照顧好他，再者以余心樂過于豐富的想象力，看到一群侍衛(wèi)說不得又以為是要來抓他。

    趙酀才臨時從他母后那里借了些宮女來。

    例如目前這位，也是曾陪母后在冷宮里待了二十年的，性格很柔和，她手上動作又輕又快，借由這個姿勢，幫余心樂束好發(fā)髻，再戴上他的小玉冠，宮女朝趙酀福了福，便安安靜靜地退了出去。

    余心樂睡了得有差不多一個時辰，這一個時辰，趙酀也沒有做其他事，只是看他睡覺，心中更是為其稱奇，這輩子他從未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因?yàn)闆]有任何一個方絕對安全。

    余心樂方才還嚇得又哭又折騰，這會兒卻睡得這樣安甜，實(shí)在是叫人羨慕。

    會不會也是這個緣由，待在余心樂身邊，哪怕只是這樣看著他，也不覺無趣？

    似乎每次都能從余心樂身上發(fā)現(xiàn)新的、有趣的東西。

    到了時間，余心樂慢慢醒來，他揉揉眼睛，還沒意識到這是在哪里，直到睜開眼，看到頭頂趙酀的臉，他傻傻看了片刻，瞪大眼睛慌忙坐起身：“我，我睡著了？你為何不叫我！”

    趙酀扶住他還有點(diǎn)晃的身子：“看你睡得香甜，便任你睡了。”

    “……”余心樂難為情地摸摸耳朵，轉(zhuǎn)而又得意，“我也是在皇宮里睡過覺的人了！”

    趙酀微笑點(diǎn)頭。

    這會兒睡飽喝足，心里也不再害怕，余心樂腦袋終于清醒，他開始問正事：“趙兄，你能否給我講講，這其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今的陛下，我，我怎么從未聽說過……”

    倒也不怪余心樂，趙酀五歲去嶺南時，就是他爹娘都互不認(rèn)識，還不曾成親，等到他出生再長大，趙酀的痕跡早就被刻意抹去，誰又會與他一個孩子提這些事？

    趙酀點(diǎn)頭，正要開口，余心樂又急急道：“還是算了，這是在皇宮里呢……”

    “陛下不是這種人?！?/br>
    “……他人再好，這是在背后說人家的閑話哎?！?/br>
    趙酀便靠近他一點(diǎn)點(diǎn)，低聲道：“我們小聲說即可，他聽不到?！毕肓讼?，又補(bǔ)充，“他沒有趴在屋頂聽人說話的習(xí)慣?！?/br>
    “……”余心樂再摸耳朵，有些尷尬。

    趙酀已經(jīng)問他：“你可聽說過江南顏氏？”

    余心樂點(diǎn)頭：“我聽說過，他們家曾是江南首富，只是不知為何突然沒落了，我們江南的百姓也不太敢提起他們，我曾偶然聽聞，問我爹娘，我爹娘還不許我多問?！?/br>
    “顏氏一族，是被先帝害死的?！?/br>
    “……”余心樂瞪大眼睛，“怎，怎會這樣……”

    在余心樂心目中，皇帝們或許喜歡趴在屋頂偷聽別人家閑話，但也不會無緣無故殺人吧？總要有個緣由吧！

    畢竟是天子啊！天子應(yīng)該保護(hù)百姓才是！

    他們家也是首富，在他看來，坐到這個位置的，哪個不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謹(jǐn)言慎行，誰又敢做違法犯罪的事兒？

    “當(dāng)年，先帝還年輕時，先帝的父親，也就是我朝的開國太|祖，因?yàn)閲鴰炜仗摷毙桡y錢，才為先帝娶了顏氏獨(dú)女為皇后……”

    趙酀不覺得這有什么丟人的，丟的又不是他的人，況且是說給余心樂聽，他一一將事情道來，余心樂聽到顏氏女被誣賴與外男偷情關(guān)入冷宮多年，再聽趙酀小小年紀(jì)就被貶到嶺南去，已是憤怒不已。

    他太知道這種感受了！王知府看中的不也是他們家的錢嗎！

    趙酀又平淡地說起自己五歲之后的生活：“離京時，本也有親信一二相隨，很快，女的在途中全部被糟蹋再殺死，男的則是挑斷手筋全部扔下山崖，只有一個老嬤嬤與她的孫子，因?yàn)樘?、太小，才被勉?qiáng)留了下來，即便如此，老嬤嬤藏在身上的金銀也全被擄去。

    “隨行的侍衛(wèi)肆意就能欺負(fù)他，不給吃的，也不給穿的，對他又打又罵，身上沒有一塊好皮，進(jìn)入嶺南地界后，他已經(jīng)被折磨得遍體鱗傷，在經(jīng)過一座山谷時，侍衛(wèi)們記得王貴妃的吩咐，將身無寸縷的帶到山谷深處，直接將他喂給狼群?！?/br>
    余心樂聽到這里，已經(jīng)雙手捏緊拳頭：“后、后來呢……”

    “當(dāng)時是冬季，但嶺南較暖，也是他命不該絕，他沒死，也沒被狼群吞吃，反而找到一頭被獵人的捕獸夾捕獲的小狼崽，他生吃狼崽的血rou，再用狼崽的皮毛包裹自己，就靠這只小狼崽，他捱過半個月。”

    “再后來呢……”余心樂想到那場景，眼睛已經(jīng)不由變得紅通通，聲音里也帶有顫抖。

    趙酀卻是更為平靜：“后來，侍衛(wèi)們來驗(yàn)收成果，順便帶回他的尸骨好給王貴妃交差，誰也想不到才五歲，身無寸鐵的他能活下來，只來了兩名侍衛(wèi)，他躲在樹上，用精心打磨的骨刺，刺瞎那兩名侍衛(wèi)的雙眼，再殺死他們?！?/br>
    余心樂此時已不敢呼吸，緊張地盯著趙酀看。

    趙酀繼續(xù)道：“侍衛(wèi)們身上有干糧，有武器，他吃飽后，砍下兩個侍衛(wèi)的腦袋，提著就離開了山谷，找到還在路上的車隊(duì)，用在山谷里找到的迷霧花作成的藥粉，迷暈整個車隊(duì)，將他們捆綁起來。

    “那些人醒來，首先看到的就是那兩個人頭，他問那些人是否愿意歸順，愿意的必須吃下他喂的毒藥，不愿意的全部跟那兩個侍衛(wèi)一樣的下場，就這樣大半愿意歸順?biāo)?，剩下的被他一把火燒了?！?/br>
    趙酀忽然回眸看向余心樂，定定看著顫抖厲害的他，問：“你是覺得趙酀太過殘忍嗎？”

    余心樂怔了怔，顫抖道：“有一點(diǎn)殘忍……”

    趙酀眼神變得危險(xiǎn)起來，余心樂并未察覺，只是很快又道：“可，可他不是被逼的嗎？他如果不這么做，死的就是他，他早就被狼群吃掉了，那個可憐的老嬤嬤和她的孫子怎么辦，那些已經(jīng)死去的男男女女怎么辦，還在宮里的顏皇后怎么辦，而且明明是那些壞人更殘忍……”

    余心樂越說越激動：“他們都是無辜的啊，他們有什么錯呢，只是因?yàn)橛绣X？當(dāng)權(quán)者們?yōu)楹慰偸侨绱?？錢財(cái)而已，我爹常說，千金散盡還復(fù)來，若要錢，給就是，為何要了別人的錢，卻還想要別人的命呢？！我們存活于世，不論身份，所求的不就是好好在這世間走一趟嗎？誰的性命不寶貴？”

    余心樂這是想到了自己，趙酀聽到他說“不殘忍”的時候便已回過神，此時見余心樂這樣，心中不由后悔，他趕緊攬住余心樂，寬慰道：“他們是他們，你是你，不一樣?！?/br>
    “有什么不一樣！我們家差點(diǎn)就要成為第二個顏家！”余心樂依舊激動，想說什么，卻又半晌無語，他直喘氣，趙酀嚇得趕忙幫他順氣：“好了好了，沒事沒事?！?/br>
    卻沒想到，余心樂猛地又吸一口氣，忽然就痛聲哭起來。

    趙酀都有些蒙，余心樂邊哭邊道：“若有人要害我，我身上有很多防衛(wèi)的手段，我會想盡一切辦法地逃，我能找到很多人幫我，我爹娘在我還未出生時就已幫我準(zhǔn)備。可是，可是他才五歲啊……怎么會這樣……”他抓緊趙酀的手，“他太可憐了……沒有人幫他，他才五歲呢……這二十年，他是怎么熬過來的，他竟然還能成功復(fù)仇，殺死仇人，救出自己的母親……”

    余心樂完全沉浸在這件事中，低頭始終在傷心地哭。

    設(shè)身處地地想，余心樂覺得這就是個死局。

    然而遙遠(yuǎn)的二十年前，卻有那樣一個可憐卻又異常堅(jiān)韌的孩子走了出來。

    趙酀怎么勸也勸不住，他索性攬住余心樂的腰，余心樂哭得渾身無力，嵌在他的懷中，趙酀便也趁勢抱著他。

    一個人撕心裂肺地哭，一個人靜靜地聽。

    趙酀曾以為，一個人永遠(yuǎn)無法感知另一個人的任何感情。

    如今，余心樂卻在為五歲的自己哭成這般。

    這些年，覺得苦，也不覺得苦。

    苦是真的苦，不覺得苦是因?yàn)樵缇涂赐敢磺?，心中唯有?fù)仇，也想不起這些苦，可是偶爾想起這些往事，總會不自覺地陷入一種魔怔的狀態(tài)，心中好似有萬般戾氣要發(fā)泄，卻又無處可發(fā)泄，進(jìn)而反會憎恨整個天地，甚至是自己的存在。

    然而此時，懷中摟著這樣真切的溫度，耳邊還有他那樣難聽，卻又是世上最動聽的哭聲。

    趙酀驀然覺得，這二十年來的苦楚，似乎都已隨著余心樂的眼淚流盡。

    他堅(jiān)硬的心也終于被這眼淚給浸得松軟起來。

    第29章 情難自已

    余心樂哭著哭著, 想起自己的五歲，更是難過，他斷斷續(xù)續(xù)道：“我, 我五歲的時候……帶著西園和，和劉小武離家出走，我，我們打算去行俠仗義, 然后我們，還沒有出城門, 就，就被我爹給抓住了……”

    他此時想起這些, 是覺得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 趙酀卻是笑出聲。

    余心樂不解地抬頭看他：“你，你笑什么……”

    “你爹抓到你們之后呢？”

    “我爹把我的小劍收走了, 那是劉小武的師父特地給我打的！我極為寶貝的！”余心樂說到這里，還是傷心不已, “我爹提著我回家, 很丟人, 路上還遇到錢宸, 他笑話我！”

    趙酀好笑地問：“錢宸又是誰？”

    余心樂撇嘴：“他是我好兄弟, 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那時候我們是仇人?！?/br>
    看來這個錢宸很特殊？

    趙酀眼神有些幽深, 又問：“他如今人在何處？”

    余心樂再撇嘴：“還在平江府享福呢, 對了, 他家里也是當(dāng)官的, 不過他爹身體不好, 考中進(jìn)士后也沒當(dāng)官, 他們一家住在江南，但他本家也在京城呢！”

    趙酀想了想，問道：“是吏部尚書錢興？”

    “對！那個尚書是他大伯！”

    “你很想念他？”趙酀看著他問。

    “我才不想他呢，見色忘友！不配我想他！”

    趙酀聽了這話，放心些許，有對象了啊，那一切都好說。

    看起來，余心樂完全不開竅，別說男男之事，男女之事都不懂，似乎沒什么可擔(dān)憂的。

    趙酀剛想著，余心樂又湊過來，小聲道：“錢宸他對象，是個男的！”

    “……”趙酀噎住。

    余心樂幸災(zāi)樂禍：“錢宸他家里要給他娶媳婦了，他祖母已經(jīng)給他相好小娘子，他根本不敢回京。”他說完，不見趙酀有反應(yīng)，詫異地看他一眼，不悅道，“趙兄，難道你對斷袖有偏見？”

    “……我沒有?！?/br>
    “那是我好兄弟，你不許瞧不起他！”

    趙酀無語凝噎。

    他這到底是懂呢，還是不懂？

    趙酀又引著他說了好些江南的事情，余心樂終于忘記方才的痛苦，趙酀又將方博與自己是如何相識的，告訴余心樂。

    余心樂贊嘆道：“陛下真是個好人??！雖然你當(dāng)初差點(diǎn)死在繼母手中，陛下救你是為了招攬你，但他完全也可以趁機(jī)威脅你，不給你任何幫助，完全利用你，他還是前前后后幫你這么多，甚至親自給你啟蒙，教你放下仇恨，陛下真是個性情中人！”

    趙酀暗自好笑，得到這么個“好人”的評價(jià)還真不容易。

    余心樂又真心道：“經(jīng)歷過苦難的人，往往會有兩種結(jié)局，一種是在仇恨中碌碌無為一輩子，另一種是以德報(bào)怨，善待整個天地。陛下是后者，陛下的胸襟極為寬廣，陛下一定會是位好皇帝！這是我們百姓的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