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這句下意識的輕聲低語中，哪幾個字戳中了她的心，杳杳低低笑著，道了一聲“好”。

    茶也飲了，也算是道了一場別。

    周云辜握著杯子，從頭至尾并未顯露出什么流于言表的不舍與挽留，此時抬眼望她，卻讓她在他眼里看見了那些似乎難以出現(xiàn)在他身上的神情。

    杳杳本該就這樣離開，難得也有了些不舍。

    她微微抿唇，想了想，又從袖間掏出一塊玉牌。

    青碧的玉，瞧著便不似凡間物，氣息溫和而潤澤。

    杳杳隨意點(diǎn)了點(diǎn)，憑空出現(xiàn)一條紅繩，就將玉牌墜于其下。

    杳杳將玉牌細(xì)致地掛到周云辜的頸間。

    “好東西?！彼龗焱辏撕笠恍?，打量了片刻，又朝周云辜眨了眨眼，“能保你平安的，千萬要好好佩戴，無事不要取下來哦?！?/br>
    周云辜自她重新靠近時，心跳就加快了一些，人也微微有些僵硬。

    此時杳杳重新退遠(yuǎn)了一些，他才將那些下意識的緊張收起，又是一副從容樣子。

    他指尖摩挲過玉牌，似乎上面還殘留著她的體溫。

    他看得出她似乎很著急要為了“那樁事”回天上，若是在往常，他能以平常心視之，而杳杳又同他熟識，便值得他好心說上一句“快去吧，別耽擱了”。

    可此時，他卻不舍得將這句似是為他人著想的催促話語說出口來。

    就好像若是他不去說，離別前的不舍繾綣便能一直延續(xù)下去。

    只是這樣的纏綿叮囑終有盡頭。

    杳杳又想了想，覺得一切都妥當(dāng)，似乎沒有什么旁的事情好叮囑了，只又補(bǔ)充了一句“那我走了呀”，就一揮衣袖，瞬身消失在周云辜的眼前。

    而周云辜定定坐了許久，直坐到天光微現(xiàn)，將長夜驅(qū)趕。

    他想了許多，想那些他沖動時想說卻壓抑著未曾說出口的話，想她看向他時的每一個眼神與表情，想她將玉掛在自己頸間時袖口拂過帶起的清甜氣息。

    最后，他想起他同她說“我等你回來”，而她下意識地應(yīng)了一聲“好”。

    他便不再有更多繁雜而輾轉(zhuǎn)的思緒，只將想念二字刻在心間。

    盼她歸來。

    第65章

    杳杳回了神仙界, 第一樁事就是去輪回臺找司年輪。

    事關(guān)周云辜的命數(shù)，不疑有他。

    誰知去了輪回臺，見著了非要將她叫回來的司年輪, 對方卻支支吾吾, 說不出個具體緣由來。

    杳杳再后知后覺, 也該明白過來, 對方這是故意將她騙了回來，琢磨著拖延耽擱時間呢。

    想起之前司命無意間透露出來的態(tài)度和仿佛說漏嘴般的遮掩，杳杳再遲鈍也能明白過來, 許是周云辜此人的命數(shù)上真有什么古怪。

    司年輪自然是不肯將命格簿子再給她翻看, 又咬死了不肯說清楚事情。

    就連替司年輪跑腿將她喚回來的玄熾也自知心虛，躲了起來, 避而不見。

    “為什么看不得？為什么他的命數(shù)改不得？他也不過是個入了輪回的凡胎, 我去三世鏡查過的?！?/br>
    杳杳翻來覆去只有這幾個問題，上一次她也是這般質(zhì)問司命。

    她實(shí)在想不明白，不過一樁替凡人改命的小事兒, 大不了自己受點(diǎn)反噬, 扛點(diǎn)兒不痛不癢的天劫，這在神仙界也不是沒有過先例的，為何到了自己這兒大伙兒便百般阻攔？

    她差點(diǎn)兒同司年輪動起手來。

    不管是論打蠻架還是論斗仙法，司年輪都實(shí)在不是杳杳的對手。

    因而當(dāng)杳杳認(rèn)真極了, 當(dāng)著司年輪的面兒就要拈訣去入他的夢時, 司年輪終于慌了神。

    他求饒道：“小祖宗, 我錯了還不成, 我不攔你了?！?/br>
    開玩笑, 要是真讓她動真格地入了他的夢，那豈不是什么秘密也藏不住了。

    不如他先退一步, 示個弱，反正單看那命格簿子，最多只是奇怪，也不至于讓她能夠察覺到這古怪背后的根源。

    杳杳聽到這話，神色才好了許多，柔和下臉色來，就又是那個溫柔可愛的小神女。

    司命苦著一張臉，將她迎進(jìn)輪回臺，又撤去書架上的層層禁制——全是為了防備杳杳而專誠補(bǔ)上的。

    杳杳在一旁抱著胳膊，等他將她要的冊子拿下來給她。

    司命被她盯著，后背直冒冷汗，卻還是掙扎著想要再拖延上一番。

    “誒，放哪兒了……哪個朝代、哪輩人來著？我看看啊?！?/br>
    他一邊碎碎念叨著，一邊沒頭蒼蠅似地翻著架子上的冊子，看似找得認(rèn)真，實(shí)則是在亂翻。

    一邊亂翻，一邊還在心里想著，若是余辭在這兒就好了。往常有她在的時候，杳杳被勸上一勸，總歸是會冷靜些的，也不至于為了逼迫他拿出命格簿子給她看，都幾乎要動起手來。

    只是余辭最近尋了個什么寶貝羅盤，說是能感召到特定神仙的氣息，她正抱著那羅盤研究，尋思著如何用來找她失蹤多日的師父——這還是余辭專程來找他說的，交代完又告訴他，近日興許是沒空來找他玩兒了。

    正這樣胡思亂想著，杳杳的聲音在他背后響起。

    “我來找吧?！?/br>
    司命轉(zhuǎn)過頭來，正尋思著找個什么借口義正言辭地拖一拖，杳杳就又補(bǔ)充道：“我上次找過一回，還挺清楚你擺東西的思路的?！?/br>
    她笑瞇瞇地望著司命，也不等他拒絕，就上前來，隨意翻找了片刻，就拿著一本冊子，露出滿意神情。

    司年輪只能無奈地眼見著她將冊子打開，仔細(xì)查看上面的內(nèi)容。

    唉，他剛給那位下凡歷劫的神君絞盡腦汁編出來的死法，又要讓小祖宗瞧了去，鍥而不舍地跑去改命了。

    司年輪耷拉著一張臉。

    杳杳卻無暇顧及他，只認(rèn)真看著冊子里所書的凡人命格。

    凡人的生平也不過在上面占據(jù)寥寥一頁紙，從生到死就被安排得一清二楚。

    前面的部分與她上回看見的一模一樣，唯一起了變化的是最后那一行字。

    她上回來的時候，上頭寫著周云辜是因久病不治而亡，而她又為他擋過兩次要命的劫數(shù)……

    就見那一行字的末尾果然被添改了兩次，如今正寫著“遭人暗害毒發(fā)身亡”這幾個字，瞧著墨跡還挺新。

    她合上冊子，沒忍住將復(fù)雜的目光投向一旁假裝自在的司年輪。

    “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天天為了要人性命編出這么些爛俗的橋段來?！?/br>
    將心中所想一吐為快后，她也不多作停留，將冊子往書架上隨意一扔，又說了句“走了”，就把司年輪晾在了那兒。

    她是很無語，甚至覺得司年輪就是故意在跟自己對著干，給她添亂；但她也清楚，按照陽壽長短給凡人布置命格不過是司年輪的職責(zé)，她能強(qiáng)硬地將冊子搶過來看，卻并不能逼著他去改變已經(jīng)在冊的命數(shù)。

    眼下，她已耽擱了不少時辰，此時最要緊的是趕回去看看周云辜的情形。

    她是給了周云辜一塊玉，能擋掉不少劫難，甚至連能致人死亡的外力都能被緩上一緩。

    可那玩意兒防不了服下口的毒啊。

    周云辜此時想必人已經(jīng)不在容城了，好在她的迷夢鏡還在他身上，可以直接讓她感知到他的所在，免去一番奔波。

    凡人界已過完了年節(jié)，早春伸出嫩綠的枝椏，昭告著萬物的復(fù)蘇。

    杳杳卻顧不得欣賞這一番鮮妍的春色，只瞬身出現(xiàn)在一處院落中，環(huán)顧片刻，就透過雕花的窗欞，瞧見了她要找的人。

    于她而言，其實(shí)不過一日未見，但或許是因為自己也身處凡界，而季節(jié)已然變化，她便覺得好似隔了三秋之久。

    而那道身影一屋之隔，側(cè)對著她，手上端了杯茶，正神色淡淡地看著對面，在同誰攀談。

    似乎是若有所感，他倏然偏過頭，將目光移至窗外，就與立在那兒的杳杳撞了個正著。

    杳杳看見那雙沉靜的眸子里毫不遮掩的欣喜。

    她便也緩緩勾起一個笑，用力地朝對方揮了揮手。

    好久不見。

    ……

    周云朗看著坐在對面的人，裝作輕松地同對方攀談著，實(shí)則內(nèi)心暗暗緊張。

    他克制住自己的目光不要往對方端著的那杯茶上看。

    他在那杯茶里下了點(diǎn)料，是無色無味的毒。

    對面那人興致不高，無論他如何舌燦蓮花，也只是神色淡淡，端著茶水也不曾飲過一口。

    而那人只端端往那兒一坐，矜貴氣質(zhì)便渾然天成，是仿若天生的孤高冷傲。

    那是他孤身在外多年的堂兄，也是周家嫡系唯一的血脈。

    周家家大業(yè)大，老太爺身上還有個待承襲的爵位，是在這皇城中也算得了人上人的顯貴姓氏。

    原本該承襲這一切的便是他這位堂兄一家，可誰知對方命不怎么好，克死了父母又緩了無藥可醫(yī)的怪病，還頂著天煞孤星的名號，老太爺咬咬牙就將他送離了京城，任憑自生自滅。

    而周云朗自己的父母雖然是庶出，卻成了唯一可以繼承這一切的人，周云朗的身份也隨之水漲船高。

    年少時候，他便很是嫉妒這位堂兄，只因?qū)Ψ缴硎篮?，人又拔尖兒，年紀(jì)輕輕就已名滿京城。

    原本以為他被送走，還得了怪病，說不定什么時候就離了世，再也無人能同自己相爭，可誰知年前傳來消息，說他的病已全好了。老太爺年紀(jì)大了，一時心軟，便親自修了封家書，要接他回來。

    縱使周云朗偷聽了對方和周老太爺?shù)恼勗?，聽他言下之意，似乎無意周家的一切，然而他卻并不放心，反而覺得憂患重重。

    聽說他這些年在外經(jīng)商，手里握著的鋪面已遍布大江南北，是個果決又有才干的；偏偏他人還長得如此好，只在年節(jié)前后露了個面，便引得京城待字閨中的小姐們好一番傾心愛慕。

    周云朗欲除之而后快。

    只是似乎他說什么，對方都興致缺缺，連面子功夫都懶得做，捧著杯茶也不肯同他對飲一二。

    他明白，對方這是無聲在逐客。

    他卻不想放棄這個難得的機(jī)會，絞盡腦汁，終于想起一個能引起對方注意的話題。

    “聽說老爺子有意定下你同陳家小姐的婚事？”

    周云朗聽說他似乎很不滿意周老爺子要安排他的婚事，不過一試，就見對方果然冷了臉色，有了些起伏。

    他正要繼續(xù)說下去。

    卻見周云辜莫名望了一眼窗外，隨后原本那點(diǎn)兒才浮出水面的冷意就全然消融了，就像是一塊冰，被初春暖陽隨意一烘，便化作柔柔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