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辟谷，自是不沾凡間的吃食，往日里消遣著吃些東西也都是靈果甘露；杳杳來了人間三日，卻一直很眼饞這些沾著煙火氣息的各色凡人吃食。

    她立馬有了去處，抬腳就要往北面去，卻突然被人喊住了。

    “姑娘、姑娘！”那人不知道她的名諱，只這樣叫著。

    杳杳起先還沒反應(yīng)過來是在叫她，直到來人離她越來越近，甚至情急之下伸手扯住了她的衣袖，她這才茫然回過頭。

    眼前的中年婦人神色憔悴而焦急，眼角哭出的淚痕已然干裂，一張原本還算保養(yǎng)得當(dāng)?shù)钠撩婵咨咸砹松n老，膚色暗淡無光。見到她的面孔，中年婦人有些愕然地盯了兩秒鐘，復(fù)又確認(rèn)了什么，連忙開口道：“姑娘，之前在城郊月老廟外算命的是你吧？”

    杳杳微楞，摸了摸自己的臉，她今日沒帶面紗，也難為對方竟然認(rèn)出她來。

    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此時依舊有些茫然。

    她連續(xù)三日在月老廟外支算命攤子，除了剛開始沒人信她，生意較為慘淡，之后是從早到晚片刻也不帶喘口氣的忙。

    她實(shí)在記不得眼前的婦人。

    中年婦人見她點(diǎn)頭，眼中帶了欣喜，被溢出的淚光蓋住，倒叫杳杳又茫然了一些。

    她二人此時站在街中央，來往都是行人車馬，有些忙亂。

    杳杳不動聲色地將婦人引到街邊，悄悄伸出手拈了一個訣，探進(jìn)了婦人的夢識之中。

    片刻后，她露出恍然神色，對眼前的婦人也有了些印象。

    當(dāng)日，這位婦人是由她的相公陪同著前來的。

    兩人雖然成婚已有近二十年，感情卻一直很好，當(dāng)?shù)檬嵌鞫鲪蹛?、濃情蜜意。男子做生意出身，小有家財，偏偏還是個讀了些書的，又有些文才。

    按杳杳近些日子探知的世事常理來講，這樣有錢又有財?shù)哪凶油钍秋L(fēng)流，要么三妻四妾，要么尋花問柳；而這位婦人的丈夫卻是位難得一心不二的，與自己的發(fā)妻一生一世一雙人。

    待輪到了他們，到了杳杳面前，杳杳問他們要算些什么，婦人不好意思開口，她的丈夫便含笑主動道：“我們想算算姻緣和前途。”

    杳杳了然，一一閱過他二人的夢。

    在預(yù)知到未來時，她臉上就露出了愕然神色，旋即轉(zhuǎn)變?yōu)榈耐锵А?/br>
    夫妻二人茫然地看著她。

    杳杳斟酌片刻，開口道：

    “二人是天造地設(shè)的好緣分，鴛鴦合和，一生一世心中只有一雙人。只是……”

    二人臉上的笑意還沒來得及收起，杳杳目光依舊純?nèi)?，望著二人輕聲道：“只是終究如同勞燕分飛，隔閡其間的不是旁的，是生死?！?/br>
    這是極不吉利的話，杳杳卻還是如實(shí)說了出來。

    只因她分明看到，不出三日，男子便會生了無藥可醫(yī)的疾病，撒手人寰。

    這是天命。

    那位中年男子是個溫潤的樣貌，聞言噙在面上的笑意也淡淡消失了；而婦人脾氣則更要急躁一些，當(dāng)場怒目而視。

    “你、你胡說！”她重重地拍在杳杳支起的小桌上，眼見著恨不得將她的攤子都掀掉。

    男子連忙攔住了她，勸慰道：“玉娘，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來算命，好的我們就聽，不好的我們盡數(shù)不要信——”

    杳杳靜靜看著眼前的鬧劇，除了方才的淡淡遺憾外，面上并無其他波動。

    無論信與不信，天命擺在那里，并非人力能夠扭轉(zhuǎn)。

    男人哄著自己的妻子離開了，周遭排隊等著算卦的人也被這場變故驚住，有人猶疑著離開了，畢竟算卦就圖個吉利；有人卻覺得眼前的小姑娘不做隱瞞直言不諱，同別的江湖騙子不一樣，興許真是有點(diǎn)本事。

    杳杳將思緒轉(zhuǎn)回來，望向眼前落著淚卻焦急得不知從何說起的婦人。

    婦人哽咽開口道：

    “姑娘，求求你了，想必你是個有些神通的，當(dāng)日是我有眼無識——求求你，救救我家瓊郎吧。”

    第39章

    杳杳望著眼前涕淚橫流的婦人, 回憶起自己通過夢境預(yù)知到的“天命”。

    天意難違，凡人逃不掉命中注定的輪回。

    就像她這些日子親眼瞧過的、亦或是親耳聽過的故事，不過早被命格簿子上冰冷的寥寥數(shù)言所注定。

    她覺得自己臉上的神色應(yīng)當(dāng)是漠然的, 卻不知為何, 鬼使神差地答應(yīng)了對方的請求。

    “好, 我隨你去看看?！?/br>
    玉娘臉上露出喜意, 原本暗沉無光的眸子也亮了起來，像是燃著充滿希望的灼灼火焰。

    杳杳面上卻有了連她自己也未曾察覺到的不忍。

    她隨著對方來到一處宅邸。

    玉娘手上拎著大大小小的藥包，其中一個被包裹得格外仔細(xì)。

    進(jìn)了門, 她本要將藥包盡數(shù)交給迎上來的仆婦, 想了想，還是拎出特別的那一個。

    她面上帶著些難以啟齒, 卻還是下了決心, 要在眼前這位她認(rèn)定是有些神通的少女面前坦誠明白。

    “姑娘，不瞞您說，之前有位游醫(yī)給我出了個偏方, 說是尋上一點(diǎn)死人的骨灰, 熬進(jìn)藥里，能瞞住勾魂鎖命的鬼差?！?/br>
    杳杳聞言，不解地皺上了眉。

    玉娘見她如此神色，連忙道：“是否這個法子也不妥當(dāng)？那我便不照做了, 只請姑娘幫我家瓊郎看看?！?/br>
    她將那只小藥包遞給仆婦, 差使他們將東西扔出去。

    杳杳張了張口, 一句話卻是留在了心中, 并未言明——

    不論是什么偏方, 或是找來靈丹妙藥，也改不了男人走到盡頭的命數(shù)。

    屋內(nèi)。

    門窗緊緊閉著, 將本就漸漸黯淡的天光又隔絕了大半。

    榻上躺著一名中年男子，在初秋仍舊微熱的天候里，他身上卻蓋著厚厚的棉被。

    病來得又快又急，短短數(shù)日，男子就成了如今這樣一副油盡燈枯之兆，面容枯瘦可怖，眼窩也深深凹陷，眼下帶著青紫，此時人已幾乎陷入昏迷。

    玉娘瞧著男人這副模樣，原本堪堪止住的淚又滾滾落下。

    這病來得急，她請遍了這城里的名醫(yī)，用盡了法子，卻只能一點(diǎn)點(diǎn)看著自己的丈夫越病越重，眼瞅著就要應(yīng)驗當(dāng)日這位算命的姑娘所說的話語。

    她將哀求的目光投向杳杳。

    杳杳接收到她的無聲懇求，嘆了口氣，將視線移到病榻上的男人身上。

    她不會看病，卻能看到凡人無法想象的東西。

    而眼前男人的境況，隨便換個神仙或是精怪來看，都知道，他身上已沒有多少生氣，不日魂魄就將留不住，轉(zhuǎn)而離體投入輪回。

    杳杳只搖了搖頭，她改不了凡人的命數(shù)，也不想改。

    玉娘臉上就帶上了凄惶之色。

    “天命難違，夫人，請您節(jié)哀。”

    眼前的男人氣息愈發(fā)弱了，玉娘再顧不上別的，只撲至榻前。

    “瓊郎?！?/br>
    她哀哀喚道，一雙哭了三日的眼睛通紅，里頭淚水再度滾滾而下。

    他們是良瓊配美玉，她一直堅信他們應(yīng)當(dāng)是和和美美順?biāo)煲簧拿\(yùn)，誰知天意如此弄人，竟寫下這般造化。

    榻上原本陷入昏迷的男人聞聲，卻艱難地睜開了雙眼。

    他勉力伸手，攏了攏婦人散亂的發(fā)，又轉(zhuǎn)而停留在她的面龐上，氣息微弱地翕動著嘴唇，說了些什么。

    那聲音輕微得幾乎不可聞。

    杳杳耳力好，聽到他說：“玉娘，別哭，別為我哭。答應(yīng)你的事情沒有做到，等不到明年春日與你同下江南，是我不好。你，你忘了我——好好活下去，去江南，去山水的那一頭，去過好好的日子。”

    這是他急病以來，說得最流暢的一段話，也是臨終的訣別之言。

    玉娘早已泣不成聲，聞言卻生生止住了抽噎，只余噙不住的淚水在眼眶中打了個轉(zhuǎn)，緩緩滾落，落在他們交握的雙手上。

    杳杳突然覺得有些乏，也不想再去看婦人今后的命運(yùn)如何。

    她悄無聲息地退出屋子。

    無人的廊下，她輕輕一轉(zhuǎn)衣袖，身形就消失不見，只余一片空寂。

    杳杳并沒有回天上，卻也不想再瞧見凡人，只找了片無人的郊外野地，想要靜靜心。

    這一帶山清水秀，似是誰隨意潑灑了墨意幾分，入了紅塵，便成了眼前的山水之景。

    杳杳捧著臉坐在湖邊，湖水青碧如鏡，將她臉上的神色映展無余。

    她總是笑著的，就算皺了眉，也很快就能松展開來，重新歸于一派無憂神色。

    然而此時，湖面中的她耷拉了眉眼，嘴唇微微抿著，是連她自己也覺得陌生的頹然神色。

    她腦海里回放著自己在方才那兩位凡人的夢境中瞧見過的種種景象，心緒也不知不覺被牽動。

    那不過是凡人平淡相伴的一生，在她此番回想來，竟是如此熱烈；而他們的結(jié)局，又讓人覺得難過。

    這種感覺實(shí)在陌生——她習(xí)慣了在他人夢境中來去，卻從未置身他們的情緒之中。

    杳杳煩亂地伸手，攪亂了湖面，驚擾了一旁啜飲著湖水的飛鳥。

    飛鳥撲騰著翅膀遠(yuǎn)去，她卻陡然一個激靈，想起了什么。

    她想起曾經(jīng)有一次，余辭同她講起神仙同僚們的八卦。

    這千百余年來，神仙界最大的八卦，不過就是西天神女與東山神君的無果愛情。

    講到神女與神君相訣別，此生不復(fù)相見時，余辭臉上露出傷感唏噓之色。

    當(dāng)時杳杳聽完，神色如初，瞧見余辭滿臉的悵然，她還生出了些許疑問。

    “這件事情同你有什么關(guān)系，你為何要傷心？”她當(dāng)時這樣問道。

    余辭果然被她噎了一噎，難言地望向一臉懵懂的她，最后翻了一個白眼。

    思緒轉(zhuǎn)回來，杳杳意識到，方才自己臉上的頹然神色，同余辭當(dāng)時的一臉張然幾乎無二。

    杳杳曾在凡人、妖怪乃至神仙的夢中，見過千般萬般的情愛糾葛，卻從未有哪一次，如同今日這般，覺得自己不堪忍受那些同步到她神思里的情緒，惶然逃離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