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萬安 第62節(jié)
“話不是這么說的?!迸嵝姓押吐暤溃罢l都看得出來,這早已不是你賠罪與否的事兒了,也不再是你有沒有打言官的事兒。 “他們要的是日后可以肆意彈劾任何官員,甚至可以隨意指摘皇上與哀家的不是,要不然,何以英國公世子跪地賠罪兩個時辰都被忽略不計?誰在乎過你英國公府到底做什么了? “俗語有云,男兒膝下有黃金,又云父債子還,你英國公府欠方家的一耳光的債,早已百倍千倍償還,可誰肯記得你們父子做過什么? “你要是在殿上當眾賠罪,方御史一準兒又要暈過去,要是又暈幾個時辰成了活死人便不好了,對誰都無益處的事兒,能免則免。 “你的心思,哀家明白一二,現(xiàn)下的事,卻與你無關,觀望即可。” “太后娘娘,”英國公紅了眼眶,“請您撥冗聽一聽當日的情形,當夜……” 他想訴諸實情,起碼給朝臣一個交代。先前他不肯說,是曉得朝堂上的消息不消一半日便會傳遍官場,各官員的府邸都會聞訊。而他的母親病重,府里的下人不是他完全都可以掌控的,母親察覺到氣氛不對,必然盤問,從而知曉因由。 那句“小娘養(yǎng)的”,會給母親雪上加霜,保不齊便撒手人寰。人活一世,報國重要,可盡孝也同樣重要。 但現(xiàn)在,他已不能再隱瞞,他不能害得太后因為自己開罪言官,一個不好,便會鬧到開罪士林的地步。他與母親何德何能?如何受得起太后為自家付出這等代價? “不必了?!迸嵝姓押吐暣驍嗨?,“你說什么,哀家信,號喪的這些人肯信么?你本不想說,方御史也沒臉說的起因,哀家聽不聽本就是兩可,是以,不必提及?!?/br> 英國公嘴角翕翕,眼中現(xiàn)出淚光,胸腔中竟有了一如在沙場時的激蕩。 裴行昭打了個手勢,透著不容任何人違逆的果決,遂將注意力轉(zhuǎn)回到存心生事的言官,“所謂的英國公打言官的事情,到此為止。” 方誠濡捂著臉,哀聲道:“太后娘娘這般袒護英國公,不知道馬老將軍聞訊之后,會不會心寒,又會不會擔心英國公生事阻撓他推植棉花的大事?!?/br> 裴行昭不以為然,“英國公要是真的想阻撓,再怎么著,也該像方御史一般準備一番。年少時便是先帝的陪讀,又做過數(shù)年御前侍衛(wèi),執(zhí)掌五軍營數(shù)年,他連官場上常見的手段都不懂么?當日英國公出面反對,不過是考慮到一些慣會跟朝廷唱反調(diào)的人會有那些言辭,先一步說了罷了?!?/br> 張閣老憋著笑。小太后這護短兒的路數(shù)倒是好,把人的過錯也顛倒了過來,只希望英國公能打心底領情。他這樣想著,瞥了英國公一眼,就見對方神色顯得很是不安。 裴行昭又道:“英國公掌領的五軍都督府,下面有不少衛(wèi)所在北直隸,近日來,那些衛(wèi)所的屯田都在按照規(guī)定準備種棉,不曾有一處懈怠。若非英國公傳令,怎會如此?馬老將軍很感謝英國公全力協(xié)助,沒有任何擔心?!?/br> 英國公低下頭,委實擔不起這一番話,心虛得緊。他怎么能不讓下屬老老實實種棉呢?下屬在馬伯遠的轄區(qū),要是唱反調(diào),還不得被馬伯遠的下屬擠兌得沒地兒待?他不能因為私怨連累屬下罷了。 裴行昭又道:“你們還說英國公是晉陽的黨羽,可他幫晉陽做過什么?姚太傅和晉陽進宮鬧事的時候,他未參與;收回武官賜田的事,他未曾置喙。至于哀家曾抖落他家底的事兒,不過是那么一說罷了,不怕告訴你們,很多官員的家底家境,晉陽都查過,死之前幡然醒悟,都告訴了哀家?!?/br> 張閣老、宋閣老下意識地點了點頭。還別說,英國公倒是真沒正經(jīng)摻和過晉陽那些損招兒,始終保持沉默。官員的家底家境么,錦衣衛(wèi)都會有所了解,裴行昭只是不想他們被忌憚,才用晉陽做靶子而已。 裴行昭做出結(jié)論:“綜上種種,你們彈劾英國公的罪名不成立。英國公已經(jīng)向方御史賠禮道歉,事情已經(jīng)了結(jié)?!?/br> “太后娘娘如此大事化小,就不怕寒了士林的心么?”監(jiān)察院左都御史高聲道,“我朝自開國至今,一向鼓勵言官仗義執(zhí)言,上督促帝王,下監(jiān)督百官,帝王對言官禮遇有加、寬容相待的佳話,經(jīng)久流傳。先帝在位期間,言官彈劾過數(shù)位封疆大吏,先帝無不準奏,且予以褒獎,太后娘娘難道都忘了么?” 先帝在時,沙場上必須明刀明槍,政務上最喜借刀殺人,要整治哪個官員,都要通過別人之口,言官揣摩著他的心思上奏彈劾,不過是幫他把事情引到明面上。除了這種事,言官還干過什么?既不能幫朝廷督促官員盡力籌備押運軍需,又對內(nèi)憂外患束手無策,沒他們裝聾作啞,變相地為虎作倀,晉陽安平姚太傅何以無法無天到那地步? 裴行昭懶得跟他們說這些,“那你們到底想如何?” “英國公毆打言官,實屬無法無天,違背祖制,請?zhí)髧缿筒毁J!” 裴行昭嘴角一牽,“眾所周知,禁軍拱衛(wèi)皇城,五軍都督府拱衛(wèi)京師。 “當初先帝為何臨陣換將,著英國公回京?也并非英國公完全不適合打彼時那場仗,原由是京師有英國公在,先帝才不至于每日憂心,生怕他在外面親征,卻有膽大包天的宵小攻入京師,壟斷皇朝的根本?!?/br> 這是所有朝臣言官都不知道的事情,包括英國公。 裴行昭環(huán)顧著他們,“這些是先帝駕崩之前,與哀家當閑話說起的,哀家不曾提及,以為是誰都想得通的。 “英國公戍守京城這些年,可曾出過半分差錯?他又曾向朝廷舉薦過多少人才? “你們是不是受過他的恩惠?有沒有得到他的保護?可曾有過半句感激? “是,武官就該率兵御敵,那是天職,是本分,就算為此送命也是理所當然——你們一定是這么想的,幸好我大周的百姓不會這么想?!?/br> 言官們聽得很不耐煩,卻實在不能接這種話,只好忍著氣繼續(xù)聽。 裴行昭開始剖析英國公這個人:“英國公作為子嗣是出了名的孝子,作為父親是為子嗣創(chuàng)下豐厚家底的尊長,為臣是恪盡職責的武將,偶爾會犯一犯意氣用事的小毛病,可是犯了就過去了,從不耽擱政務。 “他與晉陽常來常往,是因為他的高堂病痛不斷,晉陽曾尋找到兩位圣手送到他府中,他為此由衷感激,平日行事,只要晉陽的主張是對的,便出幾分力。 “他便是這樣的一個人,有無可忽視的長處,有些小缺點,很鮮活,亦很難得。 “到此刻,你們還要嚴懲他么?” 二十來個人迅速相互遞了眼色,齊齊高聲道:“祖制不可違!”鬧到這地步偃旗息鼓,他們就會成為起碼幾十年的笑話,不要說武官嫌惡,便是同道中人,也會引以為恥。 裴行昭輕輕地冷笑一聲,“那便對不住各位了,哀家不會讓你們?nèi)缭?。諸位請回?!?/br> 那些人當然不肯走,有的哭先帝,有的念叨著請求皇帝回京主持公道。 裴行昭沉聲道:“禁軍何在?” 顏學開出列,“恭請?zhí)竽锬锓愿?!?/br> 裴行昭指向那五十來人,“這些狂徒逼迫太后無故懲戒忠良,委實荒唐荒謬,倘若縱容,朝堂再無安寧之日。記下這些人,皇上還朝之前,再不可允許他們踏進宮門半步!” “是!” 方誠濡冷笑一聲,竟然站起身來,毫無懼色地望著裴行昭,“先前便有人經(jīng)常議論,說太后娘娘袒護武官,為了他們,便是顛倒黑白的事情,怕也不是做不出。今日看來,倒足有八分可信了!若長此以往,朝堂上哪里還有言官的立足之地?!臣人微言輕,即便受了天大的委屈,也無人主持公道,既然如此,便不如到地下去請先帝給個說法!” 語聲還未落地,他便已猛然沖向大殿內(nèi)的圓柱。 他要做成死諫這件大事。 然而他這玩兒命的行徑被人阻止了:顏學開及時欺身過去,在他跑出三步后便拎住了他的衣領,輕輕松松地把他扔回原位。 奉命在大殿守衛(wèi)的都是顏學開的手下,此刻見狀,默契十足地跨前幾步,死死地盯住那些言官。 方誠濡回過神來,大哭著跪倒在地,要以頭撞地。 顏學開將他提起來,扣住他的后脖頸和一手的脈門。 裴行昭快要被氣笑了,“想死?出了宮門,隨你怎樣。在宮里,哀家得奉行祖制,言官如何張狂,哀家都要寬容忍讓,可不敢讓你們出閃失?!?/br> “諸位請回吧?!睆堥w老走過去,婉言規(guī)勸,暗示他們見好就收。 那些人怎么肯依,又圍攻起首輔大人來,數(shù)落他坐視言官受辱,只會和稀泥,委實辜負了先帝寄予的厚望。 人的耐心是有限的,裴行昭的耐心尤其有限。她站起身來,走到龍書案前,拿起上面的一方硯臺,略略施力拍下,大殿安靜下來。 “來人!”她冷聲道。 英國公卻跪倒在地,并不看她,直接道:“當日臣與方大人起了口角的原委,請?zhí)竽锬锖椭T位大人聽一聽,評判是誰之過。那晚……” 他再不能顧及母親了,他得讓大家明白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否則,日后還有何面目說是為人臣者? 可在此時,聽著太后要發(fā)作的許徹攜孫千戶進殿來,打斷了英國公的話:“太后娘娘,微臣和手下有要事稟明,正關乎英國公與方大人發(fā)生沖突的始末!” “說?!?/br> 孫千戶將事情又講述了一遍。 朝臣聽了,情緒不同的視線紛紛落到方誠濡臉上,的確是打人不打臉,可罵人不也不能揭短兒么?他怎么能在英國公的母親病重之際罵那種話?擱誰又能不抽他? 裴行昭釋然,卻已對這原因并不在意,睨著眾言官冷冷一笑,“就算是這樣,他們也還是不想前功盡棄,以哀家的猜測,被逐出宮門之后,便要拉幫結(jié)伙地在宮門外哭先帝,哭列祖列宗。” 張閣老有點兒無奈了——現(xiàn)在不想平息事態(tài)的是小太后了,這可怎么辦才好? 裴行昭道:“倘若有人膽敢如此,禁軍便將人挨個兒拿下,綁到菜市口,宣布事情始末之后,各打五十大板!”她望著顏學開,“尋常門第怎樣打板子,你們便怎樣打。誰不要臉,朝廷便不需給!” 人跟她犯渾,她就跟人耍橫,外帶耍流氓。而尋常門第是怎樣打板子的?要扒掉褲子,不管有沒有人圍觀。顏學開忍著笑,高聲領命。 作者有話說: 上章本章用爪機碼的,錯字較多,明天更新前一起修改,抱歉抱歉 第07章 鬧事的言官全被禁軍叉出去, 趕到宮門外。 終于消停了。 裴行昭喚首輔、次輔,“兩位都御史結(jié)黨鬧事, 著回鄉(xiāng)丁憂, 問問各自的列祖列宗,言官是不是該這么個當法。 “今日之事,明發(fā)告示、邸報, 曉瑜各地百姓與官員。 “即日起,那些言官不論何故, 耽擱一日公務扣一年俸祿,超出三天, 著人替補;若有挨板子需得養(yǎng)傷的,不再留用。 “候缺滯留京城的官員不在少數(shù), 酌情提拔一些便是?!?/br> 兩位閣老一一記下,恭聲領命。 裴行昭環(huán)顧眾人, “朝廷不是不容人進諫, 更不是不容人說話,可好端端地用卑劣的手段意圖扳倒重臣的事,不論是文官武職, 哀家都容不得。諸位若是為他們意難平,盡管上疏指正哀家。今日勞煩諸位了, 散了吧?!?/br> 朝臣行禮告退,循序離開。 英國公和張閣老留了下來。 “太后娘娘,大恩不言謝。”英國公深施一禮,“此事全怪臣愚昧,為了家母, 不曾及時道出起沖突的實情, 此刻看來, 實為愚孝。” “罷了。比起委屈自己、看哀家被言官磨煩,任誰是你,也會選擇避免給高堂雪上加霜。哀家倒是覺得,令堂教子有方——不是反話?!?/br> “臣不敢說家母教子有方。臣自幼習文練武,全是家母竭力促成。她曾得到聲名在外的繡娘的真?zhèn)鳎瑸榱俗尦歼^得寬裕些,常用繡品換取銀錢,大貼小補,不到四十歲,便患了眼疾,身子亦是每況愈下。臣能報答家母的,實在太少?!?/br> “哀家給你兩日侍疾的假,趕緊回家去,讓下人管好自己的嘴,不要跟老人家亂說什么?!迸嵝姓讶滩蛔?shù)落他,“你們這種人也真是邪了,在官場是明白人,只要碰到家事就一根兒筋,把管束下屬將士的那一套照搬到治家上不行?當家做主的是你,下人還能聽不進道理,存心惹令堂傷心?真有那種人,你能防多久?要是總細想這種事,早晚被你們氣死?!?/br> 英國公汗顏,賠罪之后也不耽擱,從速趕回家里。 張閣老陪著裴行昭回了清涼殿。 裴行昭命人傳膳,和他一起用膳。 張閣老寬慰她:“言官要鬧事,不死在金殿上、宮門前,就是白折騰,他們比誰都明白,不會真去菜市口挨板子丟人現(xiàn)眼的。” 裴行昭不免發(fā)牢sao:“我坐上這位子,既不是造反,也不是挾持天子之故,怎么就值得他們拉幫結(jié)伙地進宮給我扣帽子?有違祖制、阻塞言路?我真想阻塞的是他們的壽數(shù)。只恨我口才差,不能當場氣死幾個。” 張閣老聽得直笑,“你的口才要還算差,那我們就等于不會說話了。” 裴行昭當然也不會一味置氣,“眼下這事兒,您得讓宋閣老忙幾日了。他在言官那邊人緣兒差,可不等于在候缺的人面前人緣兒差,他大可以讓言官自己先打一打筆墨官司,掐一掐架。人心不齊,士林便不會跟著起哄瞎鬧騰,立志做言官名垂青史的,能有幾個?這又不昏君佞臣當?shù)赖膩y世。揭短兒罵人找茬的貨色,誰會瞧得起。再說了,庶出之人一向不少,方御史能否被士林在文章里刨了祖墳,真不好說?!?/br> “宋閣老臨走前跟我說了幾句,也是這意思。”張閣老道,“這次輔的確有用武之地?!?/br> 裴行昭終于也笑了,“以皇上總想偷懶、我容易發(fā)火的情勢來看,他的用武之地委實不小。” 當日直到宮門下鑰,無言官生事。 當晚,宋閣老在張閣老、吏部堂官的牽線搭橋之下,在酒樓設宴,與幾名候缺的文官細說原委,告知他們很可能補上一些官職的缺。 幾個人聽了,分別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 言官那差事,做上癮了,原地不動十年二十年也不新鮮;做得不耐煩,找機會自請外放也完全可行。所以,言官在目前看起來絕不是香餑餑,但騎馬找馬總好過沒官可做。 而且,宋閣老說的要是實情,那就是方誠濡欠抽,撿他的漏一點兒都不用心虛。他們自然也明白,宋閣老給開方便之門,便是內(nèi)閣同意的,也就是小太后默許的,自己便要識相些,向小太后表示一下誠意。 打定主意,幾個人相繼表示,會酌情盡力做一些事,起碼要讓經(jīng)常走動的文人學子明白實情,而不是頭腦發(fā)熱地被有心人鼓動著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