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昭心里有了笑意，情緒明快起來，“皇上洪福齊天，必然不會招致禍事?？扇粽嬗惺裁床煌字?，哀家定會火速趕去救駕。”

    “有您這句話，朕就放心了！”皇帝神色特別舒坦，特別愉悅，之后便道辭，“天色早，輕車簡行出宮不惹眼，那么，母后保重，朕回來之后再盡孝。”

    竟是一刻也等不得的樣子，比之前楊婕妤去見她娘還要高興且急切。裴行昭真服氣了，“皇上去吧，方便的話，記得讓隨從報平安。”

    “一定會的！”皇帝深施一禮，大步流星地走了。

    裴行昭用過早膳，去清涼殿的路上，阿嫵趕上來稟明一事：“楊郡主說廖云奇?zhèn)盁o意進京，她怎么勸說也沒用，只好作罷，已與韓琳在返京途中?！?/br>
    “不肯來？”裴行昭也不確定自己是疑心病發(fā)作了，還是直覺導致，對這人更感興趣了，“你抓緊看他這幾年的行蹤，只要有疑點，就得想轍把他弄過來?！?/br>
    第05章

    皇帝離宮當日, 養(yǎng)心殿平時負責擬旨傳旨的太監(jiān)送來一道圣旨，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道：“這是晉封宋閣老為次輔的旨意, 皇上前幾日讓小的擬旨, 但這幾日一直沒提，奴才顧著幫忙打點行裝什么的，竟也忘了。”

    裴行昭無語了一下, “這是皇上早就與哀家、首輔定下的事，去傳旨吧。”

    “是！”

    隨后幾日, 百官有重要的事去內閣值房找閣員，有重要又需要抓緊的事, 便由閣員陪著到清涼殿，請?zhí)笫鞠隆５挂捕己芸爝m應了皇帝不在朝堂的情形。

    皇帝在朝天觀住下的第三日, 派人傳信回來，說他向道長請教完一些問題之后, 就開始閉關修行。

    閉關, 便是在絕對安靜的環(huán)境中，打坐，修煉心法, 一般起初的階段想走火入魔也難，便不用人護著, 只需要仆從將水和飯食放在門外，小小的告一段落，心神回歸到現(xiàn)實之中才用飯，而不似平時一樣，到了飯點兒就吃。

    在裴行昭看來, 這對皇帝來說是非常吃苦的事兒, 也屬實不知道修道是怎么個修法, 修煉時心神會得到怎樣的愉悅之情。偶爾好奇，卻從不深究，萬一感興趣，也開始修道，張閣老可就要氣得找不著北了。

    她對傳話的人說聲知道了，又問皇帝有沒有問起政務。如果問起，她就寫封回信，交代一下。

    傳話的人說沒有，皇上請?zhí)竽锬锉Ｖ伉P體，萬事全都仰仗您了。

    裴行昭默了下，打賞之后遣了他。也不知道做過帝王的人死了之后，能不能看到人世間的情形。先帝要是看得到，會不會氣得倒仰？

    三月的最后一天，官員休沐。

    阿蠻、阿嫵、李江海留在壽康宮，忙著整理書房，要把裴行昭?？吹臅臀木甙岬角鍥龅睢?/br>
    楊攸和韓琳回到京城，進宮復命。

    裴行昭遣了宮人，把手里的折子放到一邊，吩咐她們平身，沒好氣地道：“到了那邊，不及時傳消息回來，也算有情可原?；貋碛钟昧诉@么多天，你們是坐著八抬大轎回來的么？”

    二人俱是理虧地笑，韓琳小聲道：“這事兒不怪郡主，怪我。我不一向是這樣的么，辦完差事都要玩兒幾天才回來?！?/br>
    裴行昭看著楊攸，“她是去賭了，還是去青樓了？”

    “去、去青樓？”楊攸直接磕巴了，訝然地睜大眼睛，這是她從沒聽說過的。

    “有什么好稀奇的，沒去過小倌樓，我已經燒高香了?！?/br>
    “太后娘娘！”韓琳委屈兮兮地望著裴行昭，“我這回既沒賭，也沒找名妓喝酒，是去辦了點兒私事。您還記不記得，我提過一個老道士？他手里好多稀奇古怪的圖，都藏在密室里。下棋贏了我之后，拿著我給他的一把金葉子云游去了……”

    “收你金葉子？”這次輪到裴行昭訝然了，那到底是個什么道士？

    “是啊，這算什么，他只要手里有錢，就去享受大魚大rou，他那一派，一個月只吃十天素齋，他從來陽奉陰違?！?/br>
    裴行昭也算是長見識了，“不管那些。人家云游去，關你什么事兒？”

    韓琳答道：“我去做賊了。他那里我去探過好幾次路，機關消息都摸清楚了，這回就帶著干糧，在他密室里悶了幾日，看他藏的那些圖了?！?/br>
    “這又是為什么？”

    韓琳晃了晃小腦瓜，“就想瞧瞧有沒有藏寶圖，真有的話，那就拿回宮里，也省得你們總愁國庫空虛，絞盡腦汁地想法子。但是……”她悻悻的甩了甩手，“沒有，只有在宅邸道觀寺廟那種地方，布陣挖密道密室的圖，再就是一些地形圖、堪輿圖?！?/br>
    裴行昭笑出來，“你啊。我也就做做那種夢，你還真去干這種事兒了?！?/br>
    韓琳見她沒生氣，放松下來，“反正也沒什么事兒。只是楊jiejie擔心我闖禍，堅持要一起去一起回，陪了我好幾天，看圖看得眼發(fā)花?！?/br>
    喚楊攸楊jiejie，看起來兩個女孩子相處得還不錯。裴行昭點了點頭，“花了多少金葉子，我給你補上?！?/br>
    韓琳擺了擺小手，“不用，下回我去賭坊……”話說到一半，意識到失言了，惱火地咬住舌尖，又揉了揉眼睛——乏得厲害，腦子真的不太清醒。

    裴行昭笑微微地看著她，“你敢再去賭坊，就到沈幫主名下的賭坊當老板得了。我不要你了，省得被你氣死。”

    “好、吧，我不去賭了?！?/br>
    “也不準去青樓喝酒?！?/br>
    “……哦?！?/br>
    “找阿嫵拿錢去。還給你備了一匹寶馬，一個小酒壺，一張好弓，就是你總想搶走的那張弓?！?/br>
    “真的啊？”韓琳立時雙眼放光、笑靨如花，也顧不得楊攸還在，跑上漢白玉石階，緊緊地抱了裴行昭一下，“我就知道，我?guī)煾缸詈昧?！我練騎射去！”說話間，已撒著歡兒地跑了。

    “個毛孩子。”裴行昭啼笑皆非。

    楊攸忍俊不禁。

    裴行昭起身，對楊攸打了個手勢，“到里面說說話?！?/br>
    兩人到了宴息室。

    裴行昭取出一壇酒，兩個酒杯，茶幾上本就有幾色干果，便充作下酒的小菜。

    干了第一杯酒，裴行昭問道：“心里舒坦些沒有？”

    “嗯?！睏钬c了點頭，“不見得人死了就什么都看淡看開，可起碼輕松了一些，確定他不能再膈應我?！蓖Ａ送＃f起另一回事，“韓琳的箭法真好?！?/br>
    “這回又是用箭處置的人？”韓琳在信里只說，要把徐興南點天燈，再炸得尸骨無存。

    “是啊，她手特別穩(wěn)，應該是特別冷靜的緣故?！?/br>
    “板著她喝酒，也是怕她總當醉貓，久了手就不穩(wěn)了?！迸嵝姓岩恍Γ暗降撞攀?，七歲才開始正經習武，沒到由著性子喝酒的年月?！?/br>
    “也對?！?/br>
    “得跟你說一聲，我把你娘訓了一通?！?/br>
    楊攸逸出愉悅的笑聲，“進了城門后，親信跟著我們走了一段，告訴我了，說我娘現(xiàn)在有個過日子的樣兒了。我真得謝謝您，不然早晚被她氣死?！鳖D了頓，又納悶兒，“她到底是怎么了？出事之后，好幾個月每天哭一場，后來就跟中了邪似的，順著她就得拆家，不順著她就絮絮叨叨、絮絮叨叨……”語畢搖了搖頭，不想再回顧。

    裴行昭還是那種猜測，“被壓垮了吧？快四十的人了，一連失去兩個頂梁柱，她絮叨犯渾也算給自己找了個事兒。不像我們打過仗的，遇事再傷心也能消化掉，也不像心性堅韌經得起事兒的，她能怎樣？”

    “也只能這么想。”楊攸嘆了口氣，“真該早請您對付她?！?/br>
    裴行昭笑道：“太后能收拾她，裴郡主就夠嗆了，保不齊她比我還有理?！?/br>
    楊攸也笑，“才怪。”

    裴行昭問道：“雁臨已經到金吾衛(wèi)當差了，你呢？想到哪里？”

    “我聽您的?！?/br>
    “上回你提暗衛(wèi)親衛(wèi)的事兒，我是沒好氣才那樣說，但也真不會讓你當那種差。和這回一樣有兇險的情形很多，韓琳樂此不疲，但你不同，有家有業(yè)的?！?/br>
    “那您打算把我放哪兒？”

    “自己就沒有想去的地方？雁臨就滿心滿意地想到錦衣衛(wèi)，被否了才退而求其次。”

    楊攸看著裴行昭，欲言又止，隨后笑了笑，“一時真想不出?！?/br>
    裴行昭留意到了她神色間閃過猶豫掙扎，但是暫且擱下，“到驍騎衛(wèi)如何？上回跟顏大統(tǒng)領一起吃飯，他說驍騎衛(wèi)那幫小子缺個會cao練的人，近來瞧著少了銳氣，多了懶散?！?/br>
    “那我就過去當差。練兵的法子，我自認跟您學到了很多，還算有些心得?！?/br>
    “成啊，十二衛(wèi)里，有一支像模像樣的，別的就會跟著較勁，慢慢的就都生龍活虎的了?！迸嵝姓训?，“明日傳旨到你府里?！?/br>
    “嗯！”

    裴行昭和她碰了碰杯，再喝盡一杯酒，“瞧著你似乎還有什么為難的事，不方便跟我說，還是不知道從何說起？”

    楊攸為彼此倒上酒，沉了沉，道：“其實，我還想查清楚一些事?！?/br>
    “嗯，慢慢說。”

    楊攸輕聲道：“不瞞您說，有很久了，我就像是個防賊的，瞧著身邊哪個人都不對，懷疑哪一個都可能是賊。也只是心里像個防賊的，實際上根本兼顧不到，不乏心思恍惚的時候，能把公務應付得不出大錯便已是勉為其難。”

    “這又怎么說？”裴行昭端著酒杯，身形倚著雕花座椅靠椅，顯得舒適而悠閑，是不介意長談的意態(tài)。

    “您近來所作的種種，都是因我哥哥和陸將軍的冤案而起，但您的用意，的確是為了警示世人，再不可輕易起謀害忠良之心，可是，僅止于此么？”

    裴行昭眼眸微瞇，“說說你的猜測。”

    “在世人看來，您為那樁案子已經做得太多，已經將參與構陷的人全部殺盡，可以放下這塊心病，專心于政務了。但我不這么認為?！?/br>
    裴行昭似笑非笑，喝了一口酒。

    楊攸又道：“那些被您處決的人，就是罪魁禍首么？不見得?！彼暰€筆直地望著裴行昭，目光清明，神色真摯，“您始終在找的，應該是引發(fā)案子發(fā)生的人，包括那些背叛我哥哥和陸將軍的人，但一定還有別人參與，不然，那案子發(fā)生不了；不然，在我這兒是無法說得通的?！?/br>
    裴行昭唇角揚了揚，笑意中有著幾分傷感，卻只是問：“你想怎樣？”

    楊攸的語聲輕的似這時節(jié)的風，“之前，那個畜生害得我?guī)缀醭蔀榈顿尴碌聂~rou，被欺辱了去。擱在平時，我應該也不至于介懷到這地步，當被臭蟲咬了一下便是了，會想，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可發(fā)生的時候，哥哥身陷囹圄，父親病重，您在軍中御敵，沒可能騰出手，我走投無路，又經了那件事，有時真的是憤懣得快瘋了，心里常這樣罵自己：沒出息，沒腦子，睜眼瞎?！?/br>
    裴行昭很是心疼。韓琳沒在信中提及楊攸到底受了什么委屈，但一定是令人聽了便怒火中燒，不然，那孩子也不可能用弓箭懲處猶不解氣，還要在那之后用極刑。

    十三歲就跟在她身邊的女孩子，一點點成長，一步步變得沉穩(wěn)內斂，不要說是楊楚成的meimei，便是不是，她也會視為不可失的手足。

    楊攸垂了眼瞼，言語隨著思緒流淌而出：“我大抵也是失去了家中的頂梁柱所至，應該做正經事，不論是在公務上更加干練，還是著手始終橫亙于心的疑影兒，可我偏就不能有個正經的樣子。

    “我總是嫌惡那兩個色中厲鬼：徐興南、他那個上峰，更是時時刻刻厭惡自己。

    “現(xiàn)在想想，我應該也是經不起事兒的，用那些做理由，不能面對父兄的先后故去，不能為他們做那些該做的事：昭雪，緝拿處決涉案人員。

    “我對自己失望到了什么份兒上，沒法兒說清。每回聽到您這邊又有什么動向，又為哥哥做了什么，都會又哭又笑又恨自己。我連給您一點點幫襯都做不到，好像那是您一個人的事兒似的。

    “這樣的日子久了，就更沒出息了。這回的事情，起先我想的是，您看我這么沒出息，大抵會放任自流，至多成全我殺了徐興南這一事，隨后就讓我自生自滅。

    “那么，我倒是可以專心做我早就該做的事情了，最起碼，我得知道，那個案子到底是怎么發(fā)生的？哥哥和陸將軍怎么會去所謂的幕僚的別院，還破例有心情看女子獻藝？

    “這些您還沒查到，若是查到，怎么都會知會我和陸家的。”

    裴行昭把玩著酒杯，“的確還沒查到，要是查到了，你怎么都會知情?！比绻麠钬悄莻€誘因，已經落到她手里，要不是那個誘因而她已經得手，便要如實相告。楊攸既然已想到了那些，便不需遮遮掩掩地應對。

    楊攸眼中有了愧意，“在這之前，我是怎么都得除了心病才能如常做人。

    “我想過，但凡出點兒岔子，便要與那畜生同歸于盡，倒也沒什么放不下的：哥哥和陸將軍的事，您會查到原委，現(xiàn)今的楊家于我來說，也早已不是家，沒什么好留戀，也沒什么放不下的。

    “可您指派韓琳幫我殺了那畜生，幫我料理家事，要我如雁臨一般繼續(xù)為官。

    “那么，我本該做的，都會竭盡全力，尤其哥哥與陸將軍的案子誘因。

    “在何處當差，我真的不在乎，只要是您安排的。我只希望，為了案子的事，要是求您成全什么，還請您予以照拂，譬如我私下里做什么事，會稟明您，唯求您不要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