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名護衛(wèi)帶進來一名男子。

    男子特別瘦削，半新不舊的錦袍罩在身上，顯得空蕩蕩的；散亂干枯的頭發(fā)遮擋住面容大半輪廓，面上有幾道猙獰的未愈合的傷；他走動的姿勢透著艱難怪異，右腳需得身形拖著往前邁步。

    楊攸屏住呼吸，周身血液有片刻的凝滯。

    她不想承認這就是廖云奇，因而更加用心地打量。

    主座上空無一人，良久無人出聲，男子抬起頭來，展目四顧。

    楊攸得以看清他五官。

    是廖云奇？

    真的是昔日那個笑容飛揚的廖云奇？

    真不愿相信。

    楊攸的手悄然握成了拳，死死的。

    交友不慎最可悲的事，莫過于攤上名符其實的禍水。偏生他就這么倒霉。

    她轉(zhuǎn)頭，對徐興南示意可以了。

    徐興南轉(zhuǎn)出屏風外，吩咐護衛(wèi)：“即刻備車馬，我送廖公子回家?！?/br>
    廖云奇望了徐興南一眼，神色冷然，透著輕蔑。

    “你被人突襲，九死一生，有人無意中發(fā)現(xiàn)并搭救了你，徐府聞訊，送你一程?！毙炫d南輕描淡寫地道，“我想，你也找不到我對你如何的證據(jù)?！?/br>
    廖云奇不語，緩緩轉(zhuǎn)身，向外走去。

    楊攸發(fā)現(xiàn)，他背部的衣襟有一處滲出了血跡。

    罩袍是臨時換上的。他身上到底有多少傷，只有他自己知道。

    雨已停了。

    兩輛馬車疾行在寂靜蒼茫的夜色之中。

    行至廖府門前，廖云奇下了馬車，步履艱難地走向家門，有護衛(wèi)要攙扶，被他輕輕推開。

    須臾間，已得了消息的廖氏夫婦疾步而出，趕到兒子面前，潸然淚下，急切地問長問短。

    楊攸跳下馬，往前緩行一段。

    廖云奇莫名有所感知，轉(zhuǎn)頭望向她。他雙親亦隨著他視線望過去。

    楊攸退后一步，緩緩跪地叩首。

    必須讓廖家明白，她是此事禍根。

    一時間，天地間完全靜寂下來。

    楊攸起身，轉(zhuǎn)身，一步步回到坐騎前，上馬。

    昏暗中，傳來廖國公一聲長長的嘆息。

    楊攸撥轉(zhuǎn)馬頭。

    手中馬鞭將要揚起時，楊攸聽到廖夫人帶著哭腔的呼喚：“郡主！”

    楊攸眉頭狠狠蹙起。

    廖夫人悲聲道：“保重，千萬保重！”

    要怎樣深重的信任，才能在片刻間想通一切且不指責？

    楊攸望一眼漆黑的夜空，手中鞭子重重落下。

    徐興南送廖云奇回府，只是為了楊攸盡早服用解藥。因此，管家半夜帶著十兩銀子去了福來客棧，向掌柜的討要一名江南李姓商賈寄放的一個小匣子。

    “烏木匣子里只有一枚丸藥，等馬家人最遲明日午時來取，對不對？”

    “對對對！”

    經(jīng)過這一來一去的對話，管家拿到了解藥。

    徐興南當即督促著楊攸服下。

    兩位大夫診脈之后，面露喜色，說好生歇息幾日便可，開調(diào)養(yǎng)的方子反倒無益，因為只知脈象，卻不知兩種藥的配方，不知與哪味藥相克。

    徐興南聞言，也只是稍稍心安，因為楊攸的臉色很差，必是兩種藥力在體內(nèi)沖突引發(fā)強烈的不適。

    大夫和下人全部散去。

    “你不回家？”楊攸問道。

    “這兒就是我們的家。”

    “今晚我想清凈些，不想看到任何人。你睡哪兒？”

    “……你睡寢室，我去書房。”徐興南再怎么不情愿，也不會在她半死不活的時候跟她較勁。

    楊攸站起身，“查驗完我的衣飾行囊，能不能還給我？”

    “這是自然?！?/br>
    二人各自歇下，一夜無話。

    早間，徐興南親自檢查她的物品。

    她的衣物用的是很尋常的料子，卻全是穿著很舒適的，手工亦很精細；首飾皆為純銀，尋常鋪子都能買到，自是沒有玄機。

    扳指是她父親請巧匠為她打造的，一部陳舊的佛經(jīng)是她母親常看的，盛著烈酒的精致小酒壺是她哥哥送的，放著細軟的荷包、錢袋子是她自己做的，樣式古樸的匕首是他送的。

    看到那把匕首的時候，他眼中發(fā)出了光，心潮一陣翻涌。

    她不可能不記得匕首的來歷，但她隨身帶著。

    這一日，便因這一份欣喜變得充滿希望與憧憬。

    他相信，她心里還是有他的，那么他便可以挽回她的心，與她同赴京城，得回他失去的一切。

    徐興南把她的東西一樣一樣收進行囊，親手帶到暖閣。

    楊攸已醒了，枕著手臂，望著承塵出神。

    徐興南放下行囊，取出那把匕首，“你還留著它?！?/br>
    楊攸淡淡一瞥，“一個物件兒而已?！?/br>
    徐興南一笑，將匕首放到她枕邊，“你帶來的東西都拿來了，一樣不差?！?/br>
    “多謝?！睏钬鹕?，“以后，我的日子怎么個過法？”

    “該怎么過，就怎么過。”徐興南說，“我早已說了，這幾日，這兒是我們的家。”

    “我接受不了。真不能放我一馬？”

    “昨天你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br>
    楊攸道：“昨天你手里有人質(zhì)?！?/br>
    “沒有別的可能。我要你在我身邊，再不離開?！?/br>
    “該說的我已說了，你不聽就算了?！?/br>
    “眼下你只是還在生氣，遲早會體諒我?！毙炫d南要輕撫她面容，被避開了，也不惱，“我還有事，晚間回來陪你?！?/br>
    楊攸看著他出門，視線掃過匕首，眼中迸射出寒芒。

    和韓琳約定的時間今晚，但愿她不會再被他折辱?？扇绻娴搅四且徊?，也無所謂，不過是玉石俱焚罷了。

    .

    夜幕湛藍，星光璀璨，彎月如鉤。

    甬路兩旁懸掛著大紅燈籠，燈籠的暖色光影映照著路面。

    徐興南踏著路面的溫馨光影，帶著薄薄的醉意回往內(nèi)院。

    不曾經(jīng)歷過失去榮華、逢高跌重的人，不會明白他的心情。她曾算計得他落魄，往后就要加倍地償還彌補給他。

    當然，他不會委屈她，委屈她，便是開罪太后。他相信自己可以把她捏在手心里，卻沒膽子惹得裴行昭震怒。

    回到內(nèi)院正房，得知楊攸終于耐不住下人的再三懇求，去沐浴準備歇息了，他進到寢室，轉(zhuǎn)入盥洗室。

    房間里有著水霧彌漫后的濕氣朦朧，亦有著清淺好聞的香氣。

    透過屏風，他看到出浴的她穿衣的剪影，美麗惑人至極。

    他在屏風一側(cè)頓了頓步子。

    這會兒的楊攸，已穿上中褲，剛系妥小衣的最后一道盤扣，正要將中衣穿上身。

    “表妹?！毙炫d南握住她伸展出的手臂。

    楊攸掙開他的手，轉(zhuǎn)身面對著他，一面靜靜地看著他，一面穿上純白色的上衣。

    徐興南瞥過一旁顏色同樣過于素凈的衣物，“怎么不穿得喜氣些？”

    “我還在服喪?！?/br>
    徐興南莞爾，“你賭氣時說的話，我聽著只覺有趣?！闭f著，要將她攬到懷里。

    楊攸蹙眉，退后兩步，“你再給我一段時間行不行？我眼下沒法子跟你親近?！?/br>
    “可以的話，我自然愿意成全你這點兒心思，可惜的是做不到?！毙炫d南柔聲道，“你不會知道，我有多想你。”

    楊攸凝著他，“那也不用急于這一時，在這兒糾纏算是怎么回事？”心里是很奇怪：他到底有多不知廉恥？不然謊話何以張嘴就來？

    徐興南放開她，退后兩步，瞧著她穿衣。

    楊攸完全忽略他灼熱的視線，動作如常地穿戴整齊。

    二人相形到了寢室。

    徐興南不容她推拒，擁她入懷，語聲轉(zhuǎn)低，視線鎖住她弧度完美的唇，“想不想我？”

    想，當然想，她時時刻刻都想把他送進人間煉獄。

    “嗯？想我么？”徐興南一手扣住她后腦，再一點點趨近她，溫柔索吻。

    楊攸別轉(zhuǎn)臉，手落到他腰際，掐住他，死死的。

    徐興南呼吸滯了滯，一瞬就適應(yīng)了那點兒疼，甚而笑了。他親吻著她的面頰，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