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萬安 第55節(jié)
李江海很痛苦:他最喜歡聽小太后數(shù)落人,但也最怕她委實不高興的時候數(shù)落人,那些話吧,落在被數(shù)落的人耳里,恨不得一頭撞死,可是聽著的人,是真可能隨時繃不住笑出聲。 他躬著,低垂著頭,咬住舌尖,死死地壓制住笑意。 楊夫人現(xiàn)在倒是沒想一頭撞死,只想找個地縫鉆進去。她也說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也不知到底是為了什么,眼淚就一滴滴地掉下來。 “京城的官場,前一陣很是鬧騰,哀家的娘家其實也出了不少事兒。”裴行昭問楊夫人,“可曾聽說?” 楊夫人不敢不答,哽咽道:“聽、聽說過一些?!?/br> “裴老夫人、裴夫人在府中的佛堂禮佛清修,終生不得出;裴行浩已是廢人,四肢俱殘,患了肺癆,不過是等死罷了?!迸嵝姓淹A送#安慌履闼奶幣c人說,這一切,都是哀家做的?!?/br> “???”楊夫人不自主地低呼出聲,滿心震驚,下一刻便是驚懼交加。 “是不是想到了?哀家有重情義的一面,可也有涼薄無情的一面。楊夫人,你是你,和你長子女兒是兩碼事。這就像是在哀家的娘家,父兄是一回事,被收拾的是另一回事。記住沒?” “記住了,記住了!”楊夫人開始發(fā)抖,想磕頭,想再說點兒什么,卻是什么都辦不到了。 “日后老老實實呆在郡主府,做好分內(nèi)事,別把你女兒的臉當(dāng)鞋墊兒,四處踩著走,成么?” “臣婦謹(jǐn)記!” “家里的事,全聽你女兒的,她要你怎樣你便怎樣,不然就別給她添亂,也在宅子里建個佛堂待著去。” “是!臣婦日后行事全依照小女的意思?!?/br> 裴行昭又看了她一會兒,“立完規(guī)矩了,說點兒別的。你起來吧?!?/br> 楊夫人不假思索地聽命行事,顫巍巍地站起來。裴行浩的慘相,她沒見過,卻聽人反反復(fù)復(fù)說過,如今得知竟是他的胞姐下的毒手,怎么可能不嚇破膽?正如裴行昭之前問她的那句,對于這位太后娘娘來說,她算哪根兒蔥? “楊夫人聽說過心疾沒有?”裴行昭緩和了語氣。 “心疾?”楊夫人盡力集中精力應(yīng)對,“是指心口痛、心絞痛、胸口發(fā)悶?zāi)切┎“Y么?” “這是一種,還有一種,因心病而生,只是很多醫(yī)者都不曾涉獵,只有少數(shù)圣手琢磨過,卻也不知該如何醫(yī)治?!?/br> 說這些是為了什么?楊夫人想不出。 “哀家總懷疑,裴夫人便是患了心疾而不自知,不然,她這些年來做的糊涂事,哀家找不到別的理由?;剂诵募玻闳菀资軇e人的影響,容易被人牽著鼻子走,到了懸崖邊也不自知。至于起因,大抵是喪夫喪子之痛。若是如此,她待哀家如何不仁,也算是有情可原,可她錯的年月太長,已經(jīng)沒有回頭的余地,誰要是幫她幡然醒悟,她大抵會立馬上吊。橫豎都一樣,她還是就這么待著吧,恨這個恨那個,也不愁沒事兒干?!?/br> 這是做女兒的談起母親該說的話?楊夫人想著,那個做母親又到底做了什么,才會被這般懲罰? “該說說你了,楊夫人?!迸嵝姓褜徱曋?,“其實你在娘家不討喜,哀家也明白幾分,宋老夫人做繼室為難之處頗多,寄望都在她生的兒子身上,你這個做女兒的要是不盡心幫襯他們母子,她必然會怨怪疏離。越是雞毛蒜皮的小事累積成的隔閡,越是難以化解。不少母女父子都結(jié)仇,沒什么稀奇的。” 然后呢?楊夫人的心還是七上八下的,想著是不是下一句就又要開始訓(xùn)了? 裴行昭的語氣轉(zhuǎn)為真誠地推心置腹:“你到底是養(yǎng)育教導(dǎo)出楊楚成、楊攸的人,哀家不相信你以前行事也這般自以為是,不知深淺。 “兄妹兩個以前提起你,從沒有過任何抱怨,總是想念你的一手好廚藝,你親手為他們縫制的衣衫。如今,楊攸不再說這些了?!?/br> 楊夫人若有所感,也在這一刻切實地想念起長子,捂著嘴低泣起來。 裴行昭接著道:“好好兒想想,是不是因著喪夫喪子之痛,鉆進了一些牛角尖? “譬如心懷怨氣,覺著世人都欠你的,尤其與楚成相關(guān)的人,哀家也好,楊攸也罷,你都認(rèn)為我們該為他的含冤而死負(fù)上一份責(zé)任,也該為了他的娘親胞弟做力所能及之事,做不到、做不好,便是對不起楚成,也就對不起你們。 “要不是這樣,你怎么會一而再地對哀家有所求?哀家什么時候有過好相與的名聲?與你見過幾次? “此外,身邊有沒有人明里暗里地鼓勵你這樣行事?” 楊夫人抬起頭來,用淚光閃爍的雙眼望著裴行昭,眼神變幻不定,似是想到了些什么。 裴行昭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笑容,“提到的這些,在裴夫人身上都能看到些影子。 “哀家記事之初,到她被人引上歧途、幫著婆婆把哀家逐出家門之前,她也是個很稱職的母親。 “哀家不希望你步她的后塵,成為楊攸和你幼子的禍根,卻還滿心以為都是為了家族為了子嗣。 “想想以前是怎么對待楊攸,怎么處理一些事情的,再想想如今。兩相對照,應(yīng)該能找出不少相悖的言行?!?/br> 楊夫人反應(yīng)慢了半拍,緩緩地點頭,“臣婦記下了。臣婦曉得,太后娘娘是為了楊家著想,回去之后定會好生反省?!?/br> “別總悶在家里琢磨著要你女兒怎樣怎樣,你已在富貴圈,大可以出門走動,哪怕看個花紅熱鬧,遇到投緣的能說體己話的,便是再好不過。其余的光景,照顧好兒女的衣食起居,督促著幼子用功讀書??傊?,多做些事情,少想些你根本不能左右的事兒,把心放寬。好么?” “好?!睏罘蛉诉@才明白,太后的雷霆之后是良苦用心,滿懷感激地道,“哪怕臣婦愚鈍,轉(zhuǎn)不過彎兒來,也會奉行太后娘娘的教誨,安守本分。今日這種事,臣婦再不會做了?!?/br> “希望你與哀家一樣,言出必行?!迸嵝姓颜惺謫景⑿U、阿嫵,“帶楊夫人去洗把臉,重新梳妝一番,別頂著張花貓臉出宮。” 兩個丫頭笑著稱是,一左一右攜了楊夫人去洗漱打理妝容。 裴行昭輕輕地吁出一口氣,李江海則長長地透了一口氣,低聲道:“應(yīng)該會變好的?!?/br> 裴行昭道:“變不好就給哀家唱戲,唱出哀家要的做派?!?/br> 李江海一樂,這倒好,治標(biāo)還是治本無所謂,橫豎都跑不出畫下的道兒。 . 第二天舉行殿試,之后張閣老和翰林院大學(xué)士從速審閱答卷,排名次,連軸轉(zhuǎn)了兩日忙完了,在皇帝的催促下放榜。 考生自然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裴行昭總覺得,這種考試有撞大運的嫌疑:八股文做得再好,答題再怎么應(yīng)對如流,也不代表那個人便不是擅長紙上談兵的,真到了官場,要憑的是切實的為人處事之道能否與學(xué)問妥當(dāng)?shù)亟Y(jié)合運用起來。 三年出一位狀元郎,可入閣拜相之人,中過狀元的并不多。 但不管如何,學(xué)問做得好一些總不是壞事,她也想不出更好的考試形式,想出來估摸著也得被士林的唾沫星子淹死,也只好省省力氣,順其自然了。 恩科的事情落定后,皇帝就開始命宮人收拾箱籠了,催著裴行昭安排個真微服出巡的人。 裴行昭只好琢磨起來,心里記掛的卻是楊攸和韓琳那邊的情形。 兩個女孩子一走好幾日,肯定已經(jīng)趕到了洛陽,卻沒消息傳回。 是找罪證苦難,還是遇到了什么兇險? 她們可不能出任何岔子,要是栽到徐興南那種下三濫手里…… 裴行昭越想越不踏實,喚來韓楊:“你帶幾個人火速趕去策應(yīng),倆丫頭要是被傷了一根汗毛,你就把徐興南拎回宮里,我親手處置他?!?/br> 作者有話說: 么么噠,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第04章 楊攸和韓琳早已趕到了洛陽。 一路上, 通過楊攸詳盡的表述,韓琳了解到徐興南的現(xiàn)狀——他盯著楊攸, 楊攸當(dāng)然也會通過各種方式盯著他。 韓琳的結(jié)論是, 的確很棘手,因為徐興南在洛陽過得著實不錯。 他爹因為他被罷官一事的原委,非常失望, 說他就是不走正路扶不上墻的爛泥,平日根本不允許他回家, 眼不見為凈。前些日子,做主給他定下了一門親事, 給他置辦了一所宅子,估摸著是要盡到父親的責(zé)任, 往后就凡事不理了。 他娘失望歸失望,可也只是一陣子的事兒, 終歸還是希望兒子回到官場, 相信兒子惜取教訓(xùn)之后,定能謀取到一生的富貴,加之她出自楊家, 娘家嫂嫂又出自宋家,侄女已貴為郡主, 這不論怎么算,她的兒子都不該再無翻身之日。因此私下里小動作頗多,給兒子足夠的銀錢,幫襯著他疏通門路。 徐興南不在家里了,開了間酒樓, 招攬了不少門客, 其中包括層做過高官顯宦的幕僚的落魄之人, 還有身懷絕技的江湖客。 如今徐興南所在的宅院,是新建成的,從外面看起來是很氣派,卻也比不過富貴門庭的宅邸,可里面卻有江湖中的高人設(shè)置了重重機關(guān),如果不拿到布陣圖,憑誰進去也是險象環(huán)生,難以全身而退。 針對這些情形,韓琳縝密地盤算一番,跟楊攸商量:“我倒是帶了幾個接應(yīng)的人手,可硬碰硬是不明智的,因為我不似太后娘娘,不懂得如何快速破陣,毀掉他們的機關(guān)消息,那就得先拿到布陣圖。 “我有些門路,識得一個當(dāng)?shù)氐陌偈峦?,這類事是他非常感興趣的,手里肯定有臨摹的圖,磨煩他兩日,一定可以拿到。至于我?guī)У牡苄?,可以利用這段時間去搜羅徐興南的罪證。你能不能等等我?” “我們兵分兩路吧。”楊攸道,“你去拿圖,我去救人,廖云奇落在徐興南手里,不定被折磨成了什么樣兒,興許一時一刻都至關(guān)重要。這種平白連累人的事,我實在等不起?!?/br> “你能拖延到我們進到宅子么?”韓琳問道。 “一定可以?!?/br> “那么,”韓琳打開攜帶的一個包袱,“我這些零打碎敲的東西,能用到的機會倒是越來越少了,這回都分給你一些,你用來防身,有些也能傷敵于無形。實在不成了,你大不了服藥裝死,那畜生再怎么著,也不可能對看起來快死的人起邪念。還有這些……”她細(xì)細(xì)地跟楊攸交待起來。 兩個女孩商量好了一應(yīng)細(xì)節(jié),便在趨近洛陽的路段分道揚鑣,作別之際,楊攸叮囑韓琳:“記得報信回去?!?/br> “有眉目了就傳信?!表n琳說。隨后,她走山路去了一個道觀,找一個不務(wù)正業(yè)的老道士——此人便是她提過的一定握有布陣圖的人。 老道士知道她的來歷,最近太后娘娘和晉陽比試棋藝完勝的消息已傳遍大江南北,他想著這小姑娘便是無心,也總歸會近朱者赤,棋藝應(yīng)該也很精湛,聽完她說是奉宮里的旨意來辦差,爽快地應(yīng)了,卻提了個條件:陪他下棋,直到讓他贏得或輸?shù)帽M興了。 韓琳的鼻子都快氣歪了,說時間緊急,哪里容得陪你下棋? 老道士說你明知道求我什么事兒都要把我哄高興了才能如愿,我也明知道你必定留出了三兩日的時間煩我,那還有什么好說的? 韓琳無法,只好和他下棋。這一坐就是將近兩個晝夜,若不凝神對待,老道士就要攆人,她自然要全神貫注,這一來,就把報信進宮的事兒給耽擱了。 間或想起,想著小師父應(yīng)該信得過自己和楊攸的能力,便是擔(dān)心,也不過是派韓楊他們過來幫忙,要他們跑一趟就跑一趟吧,橫豎如今一個個閑得橫蹦,說不定還會感激自己呢,而且他們來了,就能代為善后,那么自己就能從速陪楊攸返回京城。 真正令她擔(dān)心的是楊攸,她不希望楊攸再在那畜生手里吃哪怕一點點虧,當(dāng)真是心急如焚。 同樣心急如焚的,還有徐興南。這些日子了,他幾乎是數(shù)著時辰度日的。 因為,楊攸過來與否,對他至關(guān)重要,真正關(guān)乎他的余生。 她到底還是那個重情重義的楊家女兒,他便也終于聽到了她進城的好消息。 這日黃昏,斜雨瀟瀟。 一匹快馬馳騁過行人寥落的長街,颯沓蹄聲中,直奔一所宅邸。 徐興南站在宅門前的石階上,望著來人漸行漸近,唇角徐徐上揚,牽出一抹詭邪的笑。 楊攸到了宅門前,輕飄飄地跳下馬。 有兩名護衛(wèi)分別接過楊攸的行囊、鞭子,殷勤地躬身相請。 楊攸展目望向徐興南。 她眼神比刀鋒更利更冷。 薄底靴踏過濕漉漉的地面,她舉步走向他,步子穩(wěn)極了。 徐興南仔仔細(xì)細(xì)地端詳著她。 風(fēng)塵仆仆,瘦得厲害,小小的雪白面孔下巴尖尖,顧盼生輝的大眼睛愈發(fā)奪目,雙唇干燥,有干裂出血的痕。 如此憔悴,仍是美的,令人見之生憐。 她到了他面前,與他近距離四目相對時,眼中唯有漠然。 他對她一笑,“總算回來了。” “你要我來,我來了?!?/br> “到書房說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