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春空 第10節(jié)
倒是府上有一小廝不知從哪里尋來了個消息,說是聽人談起京都城里新近來了個姓秦的神醫(yī),無論何種疑難雜癥,只要經了他的眼,保管能藥到病除。 偏生那神醫(yī)是個性子怪誕的,只窩在自己的一方小小醫(yī)館里,縱是再如何位高權重的權貴親自去請,也絕不輕易到府里替人診脈。 國公府里的小廝來來回回往那秦神醫(yī)的醫(yī)館跑了好幾趟,全都無功而返。 老太太無法,只能給還在病中的俞安行派了馬車,又再遣了四五個機靈強壯的小廝一路跟著,方才放心讓他出了門。 載著俞安行的馬車未多做停留,很快便駛離了國公府門前的大街,急急往城中醫(yī)館的方向去了。 今日的天色不太好,陰沉沉的,秋風卷著落葉呼嘯著從人身上拂過,一改昨日里疏朗的風和日麗。 醫(yī)館門口用幾根竹竿潦草懸起了一塊簡易的布幌,被秋風一吹,飄飄揚揚地卷作一團,只能隱約辨出上頭寫著的一個秦字。 本該絡繹不絕的醫(yī)館今日卻格外寂寥。 大門緊緊關著,門前空無一人,加之地處偏僻,瞧著便有些空曠荒涼。 元闌上前輕敲了敲門。 里頭很快響起一陣腳步聲。 小藥童將門打開一條縫,卻只略略探出半個腦袋來,有些不耐地對元闌揮了揮手。 “今日師傅閉門不看病,你們往前頭尋別家去。” 他才剛說完,身后悠悠走出來一個花白胡子的小老頭。 還未來得及反應過來,小藥童頭上便被狠狠敲了一記,響聲格外清脆。 他痛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忙伸手捂住自己的腦袋,回頭委屈巴巴地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秦安:“師傅……” 秦安沖他搖了搖頭,又抬眼看向了元闌身后的俞安行,捋著胡子擠出來一個干巴巴的笑。 “老夫同公子有緣,今日就破例為公子診脈瞧上一瞧?!?/br> 俞安行同元闌剛踏進醫(yī)館,門便被秦安給重重關上了,徒留下那四個一并跟著俞安行過來的小廝留在原地面面相覷。 沒了旁人,秦安不再顧忌,皺著眉頭掃了一眼俞安行蒼白的面色,冷冷笑一聲。 “老夫觀公子如今是命不久矣。” 他話里頗有些陰陽怪氣的,偏俞安行聽了也不見著惱。 藥童走到柜臺前拿起小稱,重新稱量起了中途被他撂在臺面上的草藥。 只視線一直忍不住往俞安行身上偷偷打量。 畢竟,這還是他第一次見秦安在醫(yī)館關門的時候還收了病人,且看著好似交情還不淺。 即便他只敢偷偷摸摸望到俞安行一個模糊的輪廓,也能感受到他身上的不凡氣度,瞧著便知不是尋常人。 可他跟著師傅從姑蘇一路輾轉到了京都,才剛落腳沒幾天,師傅整日間就只呆在醫(yī)館里,哪里能這么快便結交了個貴人? 小藥童琢磨不出個所以然,幾番偷偷抬眼打量,被秦安恰巧抓了個正著。 秦安沖他揮了揮袖。 “去院子里將正晾曬著的藥草好好翻個面,今日的天不好,指不定什么時候就落起雨來,記得機靈點好好盯著?!?/br> 藥童不情不愿“哦”了一聲,到底還是推門往庭院去了。 俞安行看著藥童離開的背影,撩袍坐下,唇畔的笑意溫潤如常。 只同他在國公府時相比,又好似多帶上了一些親近之意。 “煩擾秦伯了。半月未見,也不知秦伯什么時候便收了個徒弟。” “來京都的路上騙來的。” 秦安鼻子里冷哼了一聲,俯身搭手替他診脈。 屋內一時安靜下來。 元闌立在一旁,眼見著秦安一雙白眉越蹙越緊。 收回手時,秦安再多看了俞安行一眼,禁不住嘆了口氣。 “你這風寒,半是因從姑蘇到京都的一路勞累誘使的,半則是因著之前用的藥已失了效用。” 說著,秦安認命般到柜臺前抓起了藥,又提聲喚了院子里的藥童過來拿藥去煎。 吩咐完了煎藥要注意的火候,秦安復又看向俞安行。 “上次我在姑蘇新換的藥方,離現在不過才短短三個月便已失了效用,可見你身上那毒的毒性是愈發(fā)重了。這次我將其中的幾味藥換了,應能暫時將你身上的毒性給解了,只新換的藥草藥性烈易傷身,卻是不能長用?!?/br> “你身上的毒是海上來的奇毒,世所罕見,要再研制出一副新的藥方來壓制住毒性,花費的時間是少不了的,我只怕你身上的毒等不得那么久。” “那日我在醫(yī)書上偶然閱覽到一個古方,說是換血可解世間千毒,也不知可不可信……” 聽了秦安的話,俞安行面上表情依舊是淡淡的,嘴角淺笑的弧度未變,仿佛身上中毒的人并非他自己。 “可不可信,試一試便知?!?/br> 秦安登時便被他輕描淡寫的模樣氣得吹了吹胡子。 “你說試就試?換血豈非兒戲,若是一步不慎……” 后門傳出一聲輕響。 藥童遵了秦安的吩咐煎好藥,直接拎著藥吊子便進來了。 秦安適時止住了話頭,只看著俞安行將藥喝了。 為了讓俞安行長些記性,他特特將藥里的甘草去掉了,不想俞安行卻仍是直接將藥給喝完了,仰頭間,連眉頭都未曾皺過一下。 服了藥,大約再過了半個時辰,俞安行身上的熱終于開始消退。 秦安再替他診聽了一回脈象,鎖著的眉頭方舒展了些,又提起了另一樁事。 “對了,幾日前你讓元闌在亂葬崗上撿回來的那婆子,人我已經救過來了,目前無性命之憂,只她臉上的傷太多太重,難免會留下疤來。” “無礙,姑且先將人安置到城郊的宅子里,日后總會有些用處?!?/br> 長指慵懶搭上桌面,俞安行一派從容閑適的姿態(tài)。 縱醫(yī)館陳設簡陋,也難掩其身上風華。 外頭的蕭索的秋風越刮越大,明明才過晌午,天色卻已壓抑黯淡如昏昏沉夜。 國公府深棕鏤刻的馬車依舊停在秦安醫(yī)館門口,有些惹眼。 那幾個跟過來的小廝靠在馬車旁,百無聊賴地看著醫(yī)館緊閉的門,等得久了,面上有些不耐,卻又摸不透秦安古怪的性子,不敢輕易上前敲門。 另一頭。 秦安將俞安行和元闌兩人送至后門。 他看著俞安行失了血色的面龐,到底還是忍不住沉著臉多叮囑了幾句。 “記得多顧著點你的身子,下次你外祖若是再問起,可別再想我替你瞞著了?!?/br> 俞安行恭敬揖了一禮。 “知道了,多謝秦伯?!?/br> 醫(yī)館的后門重又關上,俞安行同元闌兩人悄聲離開。 拐過幾條了無人煙的小巷,入眼的景致寬闊起來,耳畔的聲響也漸趨吵鬧嘈雜。 俞安行低垂眉目,不動聲色擠過鬧市,轉身進了隱在巷子后的暗門。 萬客樓是京都最為名貴的酒樓,一向只招待達官貴人,樓里一菜一肴均是價格不菲,非尋常百姓人家能擔負得起。 但饒是價格高昂,每日往萬客樓里來的人仍舊絡繹不絕。 小二拿著酒壺穿梭在各桌間吆喝,樓內是一片熱鬧的喧囂,全然遮掩住了暗門處細微的聲響。 掌柜的正坐在房間里對著賬本,聽了動靜,回身一望,見是俞安行,慌忙放下手中的東西,起身彎腰恭敬行了一禮。 “主子來得正好,小王爺前腳剛巧到了?!?/br> 掀開暗間墻面上掛著的山水帷簾,有一處暗梯直通三樓雅間。 三樓各處的裝點華美,廊上鋪著一寸可值千金的寶相花紋錦毯。 人的步子踩上去,一點聲響也聽不見。 掌柜的知曉俞安行喜靜,特特吩咐了小廝,雅間今日不接客,同一樓不絕于耳的熙攘聲相比,三樓便顯得愈發(fā)安靜起來。 盡頭的房門微敞著。 入門處設起了一方雅致的雕花烏木屏風。 俞安行堪堪往屋內踏了一步,便聞得屏風后一聲疏朗的男子輕笑聲。 李歸樓懶懶靠在窗畔,手心里正在撥弄著一把山水折扇。 抬眼看到俞安行時,眉目禁不住淺笑,面貌矜貴雋秀。 “許久未見,狀元郎是愈發(fā)倜儻了。” 李歸樓是前朝秦貴妃所出,同當今圣上李歸軒乃同父異母的兄弟,兩人間整整差了有二十余歲的光景。 圣人李歸軒已近知命之年,李歸樓才堪堪二十有余,世人皆喚他一聲小王爺。 在他前頭,還有昭王李歸轅。 李歸轅乃圣上嫡親的胞弟,二人關系自然更為親近,李歸轅的封地曲州毗鄰京都,駕馬僅需半個時辰便可到,而李歸樓的封地則遠在北方邊境幽州。 半月前,為慶賀李歸軒五十大壽,李歸樓千里迢迢從幽州奔赴回京。 而恰巧在生辰慶典上,李歸軒遭了刺殺,心口處正中一箭,整整昏迷了三日。 如今李歸軒人雖醒了過來,但他年歲已高,加之受了重傷,身子大不如以前。 太醫(yī)極力勸誡,卻仍舊阻止不了他日日流連后宮的荒yin行徑,眼睜睜看著他身子愈來愈差,朝廷內外私下里只道李歸軒怕是捱不到明年了。 太子李晏還未弱冠,到底年紀尚小,兩位王爺手中又都握著兵力,未來天下如何變幻,仍舊是個變數。 朝局動蕩,京都各世家大族也心有惴惴。 畢竟若是選錯了人,到時家族傾覆,于龍椅上的那位而言,也不過易如反掌的小事。 俞懷翎性子怯懦無主見,在這般節(jié)骨眼上,老太太亦收了她的佛心離了棲霞寺回到國公府坐鎮(zhèn)。 至于在生辰慶典上刺殺李歸軒的兇手,目前大理寺仍未尋到蹤跡,但手握三萬幽州軍的李歸樓自然而然便成了朝中大臣猜忌的對象,勒令不得離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