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就有二。

    有二就有三四五。

    葉北莚又跟公司預支了三個月工資。隨著ICU賬單數(shù)字的不斷上跳，她干脆找王總保證說，兩年內(nèi)絕不跳槽，申請一次性支付二十四個月工資。

    并且不考慮漲薪。

    王總說公司不是慈善機構(gòu)。這樣，先借給你一筆錢，后面每月連本帶利從你工資里扣。

    葉北莚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感恩戴德說好。

    幾十萬砸進去了，換來了梅笑舒終于脫離危險的好消息。

    從ICU轉(zhuǎn)回普通病房的那天深夜，下了雪。

    大雪撲簌，在夜幕上鑲嵌出點點白痕。

    梅笑舒說想吃韭菜雞蛋餃子。葉北莚轉(zhuǎn)了好幾家店，才遇到一家還沒打烊的小店。等了半小時，把剛出鍋的三鮮餡餃子捂在懷里，拉緊羽絨服，一路小跑回醫(yī)院。

    梅笑舒吃了三個，就喊累。葉北莚把床放平，讓mama先休息。

    去盥洗室刷飯盒的功夫，再回來，就聞到病房里一股難言的味道。

    她掀開被子，看到梅笑舒拉在了床上。

    “沒事?！彼参康溃皼]事的，媽，我來?！?/br>
    但其實她并不太知道怎么弄。從床底下找來便盆，想墊在mama臀下。但梅笑舒太沉了，她扶不起來她。

    試了好幾次，不僅沒把便盆放好，已經(jīng)拉出來的糞便反而蹭得病號服衣服褲子上哪里都是。

    隔壁床嫌棄捂上鼻子。

    葉北熙剛忙完火鍋店的事，踩著自行車過來替葉北莚。

    掀開羽絨服帽子，肩膀上的雪花還沒撲掃干凈，她吸吸鼻子，一個箭步拉開簾子沖到梅笑舒床前。

    拉開葉北莚，挽起袖子，利落熟練地在便盆外套了層塑料袋，塞到梅笑舒屁股下。

    又脫下mama病號服，撤下臟了的尿墊。

    梅笑舒有些尷尬，葉北熙看了眼床頭柜上剩下的半盒餃子，說，“吃韭菜就拉肚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這么饞?！?/br>
    “你怎么跟媽說話呢？”葉北莚聽不下去了。

    葉北熙懶得理她。等梅笑舒拉完了，抽出濕巾幫她擦拭，又用溫水沖了沖。兜起便盆里的塑料袋，連著臟衣服一起帶出去。

    葉北莚給mama換完了干凈衣服，端著剩下的涼餃子坐走廊上吃。

    “知道照顧個病人多難了？”葉北熙手上還滴著水，袖子挽在小臂上，剛從盥洗室出來。

    葉北莚滿嘴塞著餃子，囫圇往下吞。

    葉北熙站在窗前，望著外面路燈下一片蒼茫，嘆道，“久病床前無孝子。況且，該盡的孝道我都盡了，問心無愧?！?/br>
    雪過天晴。屋頂?shù)厣弦黄}皚純白。

    剛下車一陣雪盲眩暈。葉北莚瞇著眼睛，和jiejie一起把mama從出租車上抱下來，安置在輪椅上。

    冬天是火鍋店的旺季，不分早晚，生意都很火爆。

    葉冰和葉北熙在樓下店里忙得分不開身。葉北莚一個人把梅笑舒扶到了二樓臥室，又轉(zhuǎn)身去一樓把輪椅扛上來。

    老房子暖氣燒得不旺，溫度半死不活。

    她蹲在地上擰開了小太陽，挪到梅笑舒腳下。起身幫mama摘下圍巾手套和羽絨服。

    “莚莚，是不是覺得媽特拖累你們?！?/br>
    梅笑舒身子殘了，腦子清醒得很。

    她坐在陽光下的藤椅里，靠著厚厚的墊子，望著小女兒。

    “媽你別這么說。”葉北莚搬了個小凳子坐她旁邊，拿起梅笑舒的手，  看著觸目驚心的鵝頸指，握在手中。

    “起初我還能幫你爸算個賬收錢?，F(xiàn)在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到?！?/br>
    “你養(yǎng)育了我和jiejie，這就是天大的事。”

    葉北莚趴靠在mama膝蓋上，和她絮絮聊著家常。給她講工作生活的事情。

    猶記得也是這樣一個雪后初晴陽光充足的午后，葉北莚得知父母要在她和jiejie之間做一道選擇題。

    那天葉冰不在家，葉北莚幫梅笑舒按摩久不行走萎縮的小腿肌rou。梅笑舒說，手心手背都是rou，但是莚莚，mama希望你繼續(xù)讀下去。你打小不服輸，肯努力，成績也比熙熙好。

    葉北莚不敢回想當時她存在什么樣的念頭。

    即使時光流回十年前，她也理不清自己的想法。是真的想讀下去，還是被迫扛起一家人的期翼走下去。

    那晚，她聽到了jiejie房間傳來的哭聲。

    “頭發(fā)長了?！泵沸κ鎸⒆兞诵蔚氖种篙p放在女兒頭上緩緩梳理。

    葉北莚才想起最近忙到忘記理發(fā)。回去就剪這四個字都到了嘴邊，驀然腦中竄出景楠卿的樣子。

    他揉著她耳垂低聲說，為我留長發(fā)吧，我喜歡。

    “媽你幫我扎起來?！?/br>
    梅笑舒找了個皮筋雙手攏了好幾次，笑道，“這么短的頭發(fā)怎么扎?！?/br>
    發(fā)梢總是散下去，最后在腦后勉強綁了個指節(jié)長的小掃帚。

    葉北莚拿起鏡子左右照照，伸手去摸。打小留短發(fā)，第一次用真頭發(fā)扎起辮子，覺著好玩。

    梅笑舒說，“今天好像是內(nèi)什么，你們年輕人過的，圣誕節(jié)?！?/br>
    “只要一家人在一起，每天都是節(jié)日?！比~北莚雙手攬上mama脖子，撒嬌道，“媽你想吃什么。”

    想到昨晚的事，梅笑舒面露赧色。

    葉北莚說我在，媽你什么都別顧慮。

    “你爸爸開了新店，我還從沒下去吃過。好久沒嘗老葉的鍋底，還挺想。”

    葉北莚挺著腦后滑稽的小掃帚，登登跑下樓。

    火鍋店不大，不到十張桌子都滿了，服務員端著菜品忙里忙外。

    她在店里沒尋著人，找到后廚。

    “爸，媽想吃”

    她一下子收了腳步。

    后廚備料的小隔間門半掩著，葉冰和葉北熙背對門口聊天。

    葉冰把香料干調(diào)扔到鍋里爆了香，又往里添了水。轉(zhuǎn)身去骨湯鍋前盛了燙頭遞給葉北熙，“我最近做了改良，嘗嘗?！?/br>
    “爸，葉家祖?zhèn)麽u料在你這發(fā)揚光大了。”葉北熙豎起大拇指，和爸爸說說笑笑。

    葉冰戴著圍裙，袖子穿著兩截套袖，感慨說，“從你爺爺開始，家里就開火鍋店。醬料鍋底秘方傳男不傳女。不過，我女兒這么懂事貼心，我要手把手教你。”

    “莚莚遠走高飛，以后指望你了，熙熙。”

    葉北莚側(cè)過身子藏在門板投下的陰影里，五指收在手心，握緊。

    “爸，我知道你心心念念再開店。之前火鍋店倒閉了，你一直心有不甘。新店才開一個月，以后你別說什么要把店賣掉的話?！?/br>
    “還不知道什么時候可以盈利。你媽看病用錢，你為了幫襯家里，店和單位兩頭跑，也是太累了?！比~冰把香料調(diào)進骨湯里，緩緩攪拌，“不開店了，我就出去找個零工。”

    “葉氏火鍋不能就這么失傳了?！比~北熙把摘凈切好的香料放到小簸箕里。吸吸鼻子，“好辣?！?/br>
    “熙熙，辛苦了?！比~冰很難為情對女兒說。眼窩深陷，眼角皺紋深刻。

    葉北熙揉揉鼻子，抬頭看燈，啊啊啊了好幾次，眼睛里水汪汪的。

    捂住鼻子，“阿嚏！”

    葉冰和她一起大笑起來，抽來紙巾給她擦鼻涕，“還跟小時候似的?！?/br>
    “爸，我都多大了?！?/br>
    ……

    葉北莚像個局外人立在門口，進退兩難。

    她不知道爸爸原來這么想再開間火鍋店，也不知道原來他心中的天平早就傾向了jiejie。

    葉冰端了一鍋湯底回身，“莚莚？”

    葉北莚從陰影中走出，手垂在身側(cè)，掌心印了十個小月牙。

    她抬頭看看jiejie和爸爸，“媽想吃火鍋。”

    葉冰說，“晚上打烊后爸給你們做。”

    “一家四口聚在一起不容易。”

    葉冰把菜和rou丸下到鍋里，調(diào)大火，端起白酒哈了一口。

    打烊后已經(jīng)是深夜，梅笑舒還是堅持要吃火鍋。

    葉北莚把mama抱下樓，安置在靠暖氣的一處木凳上。葉北熙和葉冰也溫了鍋底布好菜。

    輕雪零星飄下，屋內(nèi)玻璃上布了一層水珠。

    隔了火鍋，葉北莚和葉北熙分坐在桌子兩側(cè)。翳翳白霧從鍋里升起，她摘下眼鏡，看不清jiejie的臉。

    紅湯鍋先開了，咕嘟咕嘟冒泡。

    葉冰涮了牛rou片放進葉北熙碗里。

    “jiejie?！比~北莚主動給自己倒上酒，“這幾年你在家里，受累了?！?/br>
    把牛rou放進花椒秦椒花生碎干碟里滾了個圈，葉北熙低頭咬上，“不累?！?/br>
    見她也沒端杯的意思，葉北莚一仰脖子，火辣辣從喉頭燒到胃。

    “咳咳?！?/br>
    “慢點慢點干什么，真是，這孩子?！泵沸κ孀~北莚身邊，忙輕拍她后背。

    葉北莚用濕巾擦擦嘴角，譏諷笑了下，“姐，我常年不在家，以后這個家靠你了?！?/br>
    葉北熙說，“差不多得了，葉北莚你有完沒完？”

    “吃飯吃飯，吵什么！”葉冰把清湯鍋里的魚丸撈出來放在梅笑舒面前的海椒醬油碟里。

    他給梅笑舒倒了水，又給兩個女兒滿上酒。

    “來，為了慶祝你們mama平安出院，干杯！”

    梅笑舒淡然又平靜，葉冰略顯興奮激動。葉北熙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葉北莚垮著笑容，四個杯子撞在一起。

    筷子頭在桌上一杵，葉冰心滿意足押了口酒，伸手去夾菜，“馬上就要新年了，熙熙，莚莚，你們有什么愿望?！?/br>
    葉北莚正在紅油鍋里撈rou丸，碰上了葉北熙伸過來的筷子尖。

    四根竹筷在翻滾的熱油里打在一起。

    “我能有什么愿望。日復一日在這一畝三分地。”葉北熙夾起rou丸，“就希望爸你的火鍋店能盈利吧?！?/br>
    夾住的東西倏地被搶走，葉北莚干脆放下筷子，看著梅笑舒，“愿望是mama平安健康。”

    梅笑舒夸兩個女兒孝順，葉冰用漏勺鏟鏟鍋底，“糊鍋底了，加點湯。”

    葉北莚搶在葉北熙之前站起來，跑去后廚拿湯壺。

    “老葉，你呢？”梅笑舒問，你有什么愿望。

    葉冰說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人，還想什么愿望。梅笑舒臉從紅潤變成了灰白，吞下后面的話。

    今日雙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