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瀾兒一雙手死死抓住了床沿。

    她自小便喜怒不形于色，只是每每遇上沈嬌，心頭的不甘與邪祟總是壓抑不住，原以為今天合該是她揚眉吐氣的時候。

    憑什么，沈嬌還是這么一幅高高在上的樣子？

    定了定神，趙瀾兒才細聲細氣地說道：“沈jiejie，人死以后便只剩了一把枯骨而已。便就是你活著，景珩哥哥也不過是為了你的錢財與身份，這才與你虛與委蛇，他怕我委屈我，我卻怕委屈了他。話說回來，你縱有天姿國色，如今落得個棄婦的下場，實在令人唏噓。”

    沈嬌卻沖她露出一個笑，眉眼彎彎道：“林景珩當(dāng)年為了娶我，在宮門前跪了三日你又不是不知，全京城都知道是我下嫁的他。分明是我尊他賤，棄婦這兩字，你也好意思說出口。”

    趙瀾兒勃然變色，一時心頭血氣上涌，瞧著沈嬌那張出塵容顏便再也控制不住。

    “啪——”

    這聲脆響讓趙瀾兒心頭之恨愈發(fā)濃烈：林景珩為了沈嬌這個賤人背負了多少東西？她居然能輕輕巧巧的說出這種話。

    “你生氣了?！鄙驄杀淮蛄艘膊粣琅旖且绯隽艘唤z鮮血，語氣卻還是很平靜，“被戳著痛腳了罷。”

    趙瀾兒怒極反笑，也學(xué)著沈嬌的語調(diào)慢慢說道：“jiejie還不知道吧，沈青也死啦，聽說尸首被北漠人找了出來，就拖在了馬后好幾日，到最后被拖行得只剩下了一塊血rou。”

    說罷她微微俯身湊近了沈嬌，語氣十足熱忱，“你知道嗎，當(dāng)時那場仗必敗無疑，那天景珩哥哥權(quán)衡了一晚上，還是決定讓沈青過去送命，他如果不是你弟弟，其實本來是不必死的?！?/br>
    沈嬌她這么故意刺人時，只覺得分外自然而尊貴，她一學(xué)卻只剩下了尖酸刻薄。

    到底是不能比的。

    當(dāng)年策馬揚鞭，遙指著天邊意氣揚揚，說要收復(fù)大楚河山的少年，也為她而死。

    沈嬌指尖幾乎要刺透肌膚，只覺得恨意從未如此激烈過。

    沈嬌從來沒把趙瀾兒放在眼里，她之前一心想得不過是讓林景珩給她陪葬，沒有阻止離鳶去林府也大抵是因為如此。

    沒等到林景珩卻等來了她，不過想來世間萬事也都大抵如此，不能做到十分滿意。

    她已然是強弩之末，在趙瀾兒警惕的目光中卻慢慢坐起來下了地，來到梳妝臺前怏怏坐下，對著鏡子打開了妝盒。

    大楚王朝最后的一粒明珠蒙了塵，在這一刻，仍然顯出了奪目光彩。

    這個畫面讓趙瀾兒心中愈發(fā)刺痛，快步走來想將她推開，卻有個什么東西被沈嬌利落扔進了床上。

    火勢幾乎是瞬間起來，趙瀾兒駭然發(fā)覺：那滿院的劣質(zhì)脂粉香氣，原來是為了遮掩火油的味道。

    火光里的沈嬌仍然是端坐在梳妝臺前，漠然看著趙瀾兒倉皇逃離的身影，露出個譏笑，聲音依舊是不緊不慢的，“你知道，林景珩不會原諒你了?！?/br>
    無論如何，沈嬌對林景珩有恩，亦是與他恩愛了三年的夫妻——縱然只是假象。

    如今，無依無靠的沈嬌卻被趙瀾兒殘忍地放火燒死，這會成為林景珩心中永不消弭的恨。

    他們想做一對神仙眷侶，他們想要踩著沈嬌這個人繼續(xù)快活下去，可是沈嬌才不讓呢。

    烈火舔上了沈嬌精致的小臉，她卻并不覺得很痛，耳膜處一鼓一鼓的，好像聽見了林景珩在叫她的名字。

    那聲音哀婉凄烈，像是失去了伴侶的赤鴻在臨死前的悲鳴。

    大火燃起不過片刻，那幫下人就將灰頭土臉的趙瀾兒救了出來，不等有所反應(yīng)，一身白衣的林景珩便騎馬奔來滾落在地，即使被眾人死死阻攔著，也發(fā)了狂似的要往火場里沖。

    向來溫潤如玉的丞相大人……發(fā)瘋了。

    第2章

    以往不小心被茶燙著了都覺得疼，如今被烈火一寸寸地攀附，肌膚骸骨全數(shù)被火舌舔舐，竟也不覺得什么。

    只是感覺渾身熱得有些不舒服，沈嬌難受得翻了個身子，又被人翻了過了過來，不斷地用涼水擦過額頭。

    耳邊似乎有低低的絮語，沈嬌眼前一片光怪離陸般的景象，在額頭被人溫和觸碰時，驟然睜眼。

    她下意識地死死抓住那人的手腕，神智之間還存著十分的迷惑不清，離鳶柔聲安慰著，“姑娘？沒事了姑娘，睡一覺就好啦?！?/br>
    ……

    沈嬌呆呆看著她，隨著瞳孔焦距愈發(fā)清晰，人卻反而遲疑起來，“你沒死??？”

    離鳶哭笑不得，“姑娘做噩夢了？”

    落絮的腳步重重的，將木盒擱在了梳妝臺上，搶話道：“姑娘就是疼你，做夢都牽掛著你?！?/br>
    “落絮，落絮。”沈嬌喊她，“是你嗎？”

    落絮‘噗嗤’笑了出來。

    這一聲讓沈嬌打了個激靈。

    她皺眉望過去，看向這嶄新華麗的碧云紗帳，看向離鳶落絮青澀的面龐，又看向梳妝臺前那折射著耀眼光輝，仿佛下一刻便展翅欲飛的鑲?????紅寶石金絲鳳凰釵，忽然捂著心頭“唉喲——”了聲。

    這分明是五年前的沈府。

    她父親早和家里決裂，十幾年來帶著家人在江南闖蕩，已然成為天下?lián)P名的第一仁義富商。

    而都城里的沈府卻逐漸敗落了下去，現(xiàn)存的大伯和三叔全是不中用的人，只能捐個小官，在得知沈嬌父親死后，熱切地將她們姐弟兩接來了都城。

    說是不忍叫她們孤兒無依無靠，實則是盯上了沈嬌沈青手里的產(chǎn)業(yè)，五年來裝得家族情深把她騙了過去，卻只為了她的錢財，在新皇登基時刻更是棄了她，還跟著齊國公府邸里的人一同對她落井下石。

    今日……

    今日是沈嬌來都城的第三個月，她外婆的母家姜家差人前來看她，不巧自己發(fā)了燒，而大伯母出面，把姜家人明里暗里刺了一通，回過頭來又和沈嬌說姜家的壞話。

    當(dāng)今太后就是姜家的女兒，本來太后對她十分疼愛，因為他們的挑撥而屢生齟齬。

    沈嬌雖說才醒，可是腦子里卻宛如有一根弦在緊緊地繃著，急切的想要做些什么。

    她只知道自己不會再允許沈府的人繼續(xù)拿捏住自己，當(dāng)即便跳下了床，跌跌撞撞奔向了前廳。

    離鳶追著給她披衣服，著急的問她怎么了，沈嬌也來不及回答，雖然腿腳發(fā)軟，只是快步穿行過重重院落，慌忙來到前頭的與客廳。

    說起來，今天來到沈府的，居然是姜家如今的主母，當(dāng)年是眼看著沈嬌的母親長大、把她當(dāng)女兒的姜老夫人。

    雖然姜家老夫人從未見過沈嬌，心里卻一直掛念著這個孫輩，身子一好便親自前來沈家，只想著和沈嬌說上幾句話。

    沈府如今雖然敗落，家中的祖宅仍是闊氣，后宅里層層重重的假山花林繞得沈嬌頭疼，身子骨還有些發(fā)軟，她喘著氣來到客廳門前，還沒進去便聽她大伯母說道：“姜老夫人您可看見了，不是我們沈家不予方便，只是喊了嬌嬌三四遍，她始終不肯出來見您，您便請回吧。”

    姜老夫人默然不語，沈嬌卻是聽得心頭火起。

    她知道自己脾氣不好，但哪兒有大伯母說得這么沒禮貌，當(dāng)即便踹開簾子進去嚷嚷道：“是誰來喊得我，我如何不知道？”

    離鳶和落絮也跟著沖進來，亦是順著她的話來問大伯母，“大夫人，我們攬嬌院今日不曾有人來，更別提傳著姑娘拒不見人的意思了?！?/br>
    “大夫人，我們姑娘最是重情，原先怕姜府不自在便沒去拜訪，心下還為此事煩憂著，如今又豈有不見姜老夫人的意思？”

    大伯母神色一僵，接著遲疑地轉(zhuǎn)頭看著沈嬌，眸中閃過一絲疑慮。

    不該啊，給她下了藥，沈嬌今天應(yīng)該高熱睡足一整天才是……

    沈嬌闖得時機突兀，她面色還有著不正常的潮紅，頭發(fā)半披散在肩頭，一雙杏眼水靈靈地轉(zhuǎn)著，嬌蠻喝問長輩的氣勢沖淡了病氣，整個人就宛如一株生機勃勃野蠻生長的小玫瑰。

    如此的耀眼而驕傲，她一出現(xiàn)，竟讓滿屋都煥發(fā)出了生機。

    姜老夫人坐在客位，她眼睛已經(jīng)略有渾濁，卻只是一錯不錯地望著沈嬌，許久才露出個淡淡的笑，“太后說得不錯，果真與三公主一個模樣?！?/br>
    三公主便是沈嬌那被貶為庶人的親娘。

    當(dāng)年三公主卷入了皇位紛爭中被廢，沈家二公子執(zhí)意要娶這個被皇帝厭棄的meimei，不惜與家族決裂遠下江南，想來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我便說嬌嬌不會如此寡情的，其中果然是有誤會?！贝蟛概阒η皝矸鲋驄桑P(guān)心道：“嬌嬌這臉色怎么瞧著不對？大伯母知道了，定是傳話的下人見你病著，自作主張?zhí)婺慊亓丝腿耍媸菦]規(guī)矩，大伯母定會好好的罰他們?！?/br>
    自從沈嬌來到都城，對這個大伯母便是頗有好感，甚至隱約將她當(dāng)做了自己的母親。

    今日，沈嬌卻淡淡地將她的手臂推開，看都不看大伯母殷勤的神色，只是睜大眼睛望著姜老夫人，隨后在所有人訝異的目光中上前兩步，干脆利落下跪磕了三個頭，脆聲道：“孫輩沈嬌，見過姜老夫人?！?/br>
    上輩子皇位交替那時，姜家已然是自身難保，卻依舊派人前來找尋沈嬌，給她安排了妥善離開的退路。

    只可惜，那時的沈嬌被人蒙蔽，當(dāng)他們不懷好心，斷然拒絕了姜家的安排。

    之后便是姜老夫人溘然長逝，太后自縊身亡，姜家自此一蹶不振。沈嬌再也沒見過她們。

    現(xiàn)如今回過味，沈嬌才知曉，原來姜家對她這個外孫女，可謂是情深義重。

    大伯母被她驚得后退一步。

    平日里蠻橫得跟個小霸王似的沈嬌，居然給人磕頭下跪了？

    一時間，會客廳內(nèi)沒人敢說話，就連離鳶落絮都怔在了原地，不解望著跪在地上的沈嬌。

    唯獨姜老夫人緩緩笑了幾聲，慈祥穩(wěn)重的臉上露出親和之意，“嬌嬌，可愿隨著姨外祖母回姜府？”

    當(dāng)年三公主獲罪，姜家無法顧及這位帝王家的外孫女兒，狠心對她不聞不問，一直是橫亙在姜家心中的一根刺。

    連同當(dāng)朝太后在內(nèi)，她們都想對沈嬌多彌補一些什么。

    可惜上輩子的沈嬌看不清楚，只當(dāng)父輩這里的親戚才是真的家人，以至于落得無依無靠的下場。

    如今看著老夫人慈愛的面龐，沈嬌竟有些發(fā)怔。

    過了好一會兒，沈嬌才慢慢搖頭，低聲說道，“外祖母的心意我領(lǐng)了，只是我母親是有罪被廢的庶人，我不宜回去姜府，外祖母放心吧，嬌嬌會照顧好自己?！?/br>
    大伯母心里擔(dān)憂，面上卻是不顯，趕上來笑吟吟地親切拍著沈嬌的肩膀，親昵道：“嬌嬌這才回家?guī)兹?，且跟家里人一同住著，姜老夫人大可放心?！?/br>
    家人家人，叫得如此親熱，背后做出的事情卻令人齒冷。

    沈嬌面色不渝，此刻只想冷笑，姜老夫人卻已經(jīng)起了身，在眾人的攙扶中靠近了她，頗為愛憐地撫上沈嬌的側(cè)臉，“不去便不去，只是你既然叫我一聲外祖母，那我也便認了嬌嬌這個孫女?！?/br>
    說完略略看了旁邊的沈家大夫人一眼，寬厚道：“若是被欺負了，只管來找姜家，別的不說，宮里的太后娘娘也會為你出頭的?！?/br>
    “嬌嬌知道?！鄙驄呻[隱露出一個梨渦，眼睛亮亮的，“天色晚了，嬌嬌送外祖母回去?！?/br>
    這是真的。

    送走姜老夫人之后，沈嬌怔怔立在門后，感受著秋日里發(fā)寒的冷風(fēng)，默默想道：她回到了五年前。

    就在剛剛，她親手改變了與姜家離心的局面。

    一切都可從頭來過，包括她和林景珩的那段孽緣。

    大伯母也陪著她送客，見人走遠了便替她披上了一件大氅，語氣中暗含責(zé)備，“怎么還病著就出來？嬌嬌你若是不心疼自己的身子，大伯母可要生氣了?！?/br>
    那大氅是白狐貍毛子做得，珍貴而華美，在深秋之時披上顯得過分隆重。

    但也配她。

    沈嬌緊攥著這溫暖的衣角，不由自主想起那日離鳶只能找出舊衣服為她披上的畫面，心中驟然一痛。

    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大伯母沒注意到沈嬌她慢慢冷下的臉色，只是摟著她往回走，長吁短嘆道：“方才大伯母可嚇壞了，我們沈家不比姜家的門楣，雖然姜家過了這么長時間才記起嬌嬌你這個人，我們卻也不敢爭論什么。不過嬌嬌好歹知道你是咱們沈嬌的人，大伯母真高興，你這孩子啊知道孰輕孰重?！?/br>
    說完，還寬慰地拍著沈嬌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