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桌上鴉雀無聲，直到被麥修的笑聲打破。

    “這是好事，小年要繼續(xù)念書，我們應(yīng)當(dāng)支持！”

    馮清如附和道：“是呀，多學(xué)一點東西，準(zhǔn)沒錯的?！?/br>
    夫人道：“興許是比這樣混日子強?！?/br>
    艾維冷不丁道：“莫不是想考南京的大學(xué)？”

    陸詔年怔了怔，道：“我不及高中程度，現(xiàn)在考慮大學(xué)還太早了點?！?/br>
    艾維道：“別走太遠了，讓你母親惦記?！?/br>
    麥修道：“我不同意維的觀念。女孩也可以做哥倫布?！?/br>
    艾維瞧了麥修一眼，像看傻子。

    他們夫婦二人偶有觀念不合，便開始辯論。陸霄逸不希望他們吵起來，道：“念書的事情還沒商量好，怎么就開始南京北京的，這個事情，之后再慢慢談?！?/br>
    “父親說的是，下來慢慢談。今天是我們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日子?！瘪T清如舉杯道，“難得姨父姨母過來，聞澤不在，我代他敬二位一杯?！?/br>
    飯席過后，陸詔年沒有再遷就纏人的麥麥，和她一起玩，陸詔年到母親房里去，想趁著母親還精神，把讀書的事情定下來。

    “頭疼?！蹦赣H輕易地回絕了她。

    *

    這日，陸霄逸難得在家午休。

    小洋樓靠背巷，秋后也沒了蟬鳴，幽靜愜意。卻忽聞磕磕絆絆的琴聲傳來，很有些惱人。

    家里還會彈琴的就屬陸詔年一個。

    陸霄逸讓用人去告訴陸詔年，不要再彈琴了，可那琴聲依舊。

    姨太太無奈，穿戴齊整，去把幺小姐請了過來。

    “父親……”瞧著陸霄逸不怒自威的臉，陸詔年偏生湊過去。她一點也不想踏足小洋樓，屬于姨太太的地盤，然而為了成事，人不得不作些妥協(xié)。

    “爹，爹爹……”

    愈喚愈親密也不見陸霄逸吱聲，陸詔年倏地跺腳，“老漢兒！”

    陸霄逸笑出聲來，“哎唷，幺女兒，你到底要咋？”

    “你就讓我去念書嘛。這房子再大，就恁么大，像蓋碗，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都在一杯茶里，做啥都沒勁。”

    陸霄逸搖頭：“你母親不同意，我哪里做得了主?！?/br>
    “你勸下她呀？你嗱，你答應(yīng)不嘛?！标懺t年見父親猶豫不決，更近前，挽起父親手臂，努嘴撒嬌道，“爹爹，爹爹……好不好嘛?！?/br>
    “你莫著急嘛！”陸霄逸皺眉，卻是笑著，他回頭看了看姨太太，姨太太便取來他的西式扁帽。

    黃花梨木鑲的鏡面前，陸霄逸戴上帽子，二姨太為他理了理長衫馬褂，又遞上拐杖。

    “我啷個不急誒，我已經(jīng)耽誤這么久了。”

    “這樣子嘛，我們先幫你請個家庭教師，你先適應(yīng)一下。后面我們再看你母親的意思，她同意了，你就去學(xué)校?！?/br>
    陸詔年高興極了，不顧儀態(tài)撲入父親懷里：“爹爹最好了！”

    “好了，我走啰?！标懴鲆菖牧伺年懺t年的背，杵起拐杖。

    *

    陸詔年得到父親的允諾，難掩興奮。那份思念便不受克制地涌上了心頭。

    陸詔年找來信箋，坐在書桌上一本正經(jīng)地寫信。

    原本想叫又綠送去郵局，她還是決定自己去。

    用人看見陸詔年穿過前院往大門去，問她去哪里。陸詔年撒謊說，去書店。

    陸詔年穿著對城里來說也過于摩登的art deco短袖旗袍，一雙相得益彰的搭扣漆皮鞋，露出一截裹蕾絲鏤空襪的小腿。青灰長巷里，不時有人張望。

    那樁婚事過去數(shù)月，陸詔年仍感覺人們是在議論她?？墒沁@一次，她非把這封信寄出去不可。

    以免母親問起，陸詔年先到書店買一兩本書，做做樣子。書店在不那么繁華的街上，店里人不多，陸詔年一進去就看見了熟悉的身影。

    “陳意映。”陸詔年輕聲招呼道。

    陳意映見了她，一副觸霉頭的樣子，蹙眉欲走開。書架之間過道狹窄，陸詔年擋了陳意映的路，陳意映偏生把她擠開來，離開了書店。

    陸詔年很不痛快，揀了兩本又綠愛看的話本，拿到收銀臺付款。而后瞄準(zhǔn)陳意映的身影，追了上去。

    “你見我了跟見鬼似的。”陸詔年道。

    “你很有自知之明。”陳意映語氣冷淡。

    “我并未得罪你，你為什么作出這副模樣？”

    陳意映頓了頓，道：“聽說你去南京了？”

    “哦，”陸詔年了悟，“我遠行游玩，你羨慕了！”

    陳意映冷哼：“為什么一直跟著我？”

    “我走這邊啊，去郵局?！?/br>
    “你寄信？”陳意映打量了陸詔年片刻。

    陸詔年點頭：“是呀，給我哥哥寫信。你猜哪個哥哥？”

    “不猜?！?/br>
    陸詔年走到了陳意映前頭。到了郵局，也搶先一步排到業(yè)務(wù)窗口。

    陸詔年把信封交給業(yè)務(wù)員時，陳意映瞥見了收件人與地址。

    辦妥了事，陸詔年轉(zhuǎn)身：“你又給誰寄信？”

    “要你管。”

    “嘁?！标懺t年哼哼兩聲，瀟灑離開。

    “下一位?！睒I(yè)務(wù)員喊道。

    陳意映攥著手里的信封，一時沒聽見。

    “寄哪里的？”

    陳意映慢半拍道：“抱歉，我不寄了。”

    作者有話說：

    小朋友大朋友們節(jié)日快樂xd

    第十四章

    斗蟋蟀的吆喝聲徹底不見，陸聞澤才回來，只身一人。

    陸詔年不經(jīng)意聽到他和父親說話，才知道父親為何對陸聞愷從戎之事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他們和軍政部有買賣。但更具體的原因，陸詔年沒聽到，亦咂摸不出?？傊?，是利益權(quán)衡下做的決定。

    家里給她請了家庭教師，不過是“古典派”的老師，教她如何做一個淑女。陸詔年大概明白，這是一種策略，讓她打消考學(xué)的念頭。陸詔年不知道背后有沒有母親的推波助瀾，她的確打消了這個念頭。媒婆重新進出陸公館了，只是這回很難讓父親滿意。

    父親對子女的愛護像鐘表盤，刻度明晰，范圍有限。

    民國二十六年的春節(jié)，熱鬧非凡。春臺戲、壩壩戲，城里鄉(xiāng)下到處都是慶典與祭祀。陸詔年跟著一大家子回南岸黃角埡的陸家宗祠，她是女兒家，不拜宗祠，幫著燒一些紙。鄉(xiāng)下人敬惜字紙，但凡寫了字的紙，都不能拿去做別的，要燒掉。

    元宵節(jié)，陸詔年回到城里，牽起麥麥逛燈會。

    長長的彩染龍燈從吊腳竹樓窄與巷間穿過，街邊剃頭匠轉(zhuǎn)動鋒利剃刀，似擦燃火花，碎發(fā)落，客人透過龍燈目不轉(zhuǎn)睛觀賞江湖術(shù)士?；顑?。一把火沖天而起，靈猴跳上房檐，搶走樓上住戶手中點心果子。

    陸詔年想起小時候背的詩詞，想起教她詩詞的那個人，只覺繁華萬千，她不屬于其中任何片刻。

    “年jiejie？”

    陸詔年蹲下來，試了試麥麥?zhǔn)掷锏暮婊\（暖手爐），叫住兜售烘籠的販子，買一個新的。

    “還要逛會兒嗎？”陸詔年問。

    麥麥點頭，開心得不得了。

    她們經(jīng)過人擠人的茶樓，戲臺上正在唱川劇《巴九寨》。麥麥沒聽過這出戲，拉著陸詔年要進去看，人們都看著，陸詔年把她抱到一邊，哄說：“回家jiejie給你講更有趣的故事?！?/br>
    “是什么呀？”麥麥好奇。

    陸詔年把麥麥抱緊實了些，在火樹銀花的盛景里留下一道背影。

    *

    是那天半夜，陸詔年如何也睡不著，攛掇奶娘帶她去醫(yī)院。奶娘哄不好她，又不敢擅自帶著她出門，便差使又綠去一趟。陸詔年鄭重其事地把作文裝進信封，交給又綠。

    原想等到又綠回來，畢竟是小孩子，這樣就好像了卻一樁心事，沉沉睡了過去。

    這日早晨，奶娘引著陸詔年起床梳洗，到樓下用飯。陸詔年一瞧，陸聞愷和他母親都坐在飯廳桌上。她“哇”了一聲，忽然又閉緊?????了嘴巴。

    她只是擔(dān)心他生病了，可又不是真的同他交好。

    夫人讓陸詔年坐到桌上，笑道：“如此可滿意了？你作文得了老師褒獎，還不謝謝你小哥?！?/br>
    陸詔年鼓了鼓腮，道：“才，才沒有，那是我自個兒寫的?！?/br>
    陸聞愷一聲輕笑，引得陸詔年側(cè)目。他發(fā)燒，起了炎癥，陸老爺都去醫(yī)院看了好幾趟，還請大師來家里做法事。十來天了，終于大病初愈，他看上去還有些憔悴。

    陸詔年撇唇角，欲言又止。

    陸聞愷亦無話，執(zhí)箸用飯。

    一直到陸聞愷娘倆走了，陸詔年也沒能道個謝字，更別提詢問他對那篇白話作文的感想了。

    他們的日子回到從前，早上各自去上學(xué)，傍晚回來，一起在書房溫書。

    燭火搖曳，偶爾發(fā)出輕響，又綠守著兩個小小的人。

    那年冬天，陸詔年考試終于及了格，陸老爺高興，破例帶她這個女兒家赴一年一度的“團年會”。

    對袍哥來說，一年中有幾個重要日子，農(nóng)歷正月的開香堂、五月十三日單刀會、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或臘月下旬的團年會。

    陸老爺在城里最大的酒樓大擺筵席，會館的同袍弟兄皆在席上，大家吃酒、劃拳，好不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