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蘭(重生) 第31節(jié)
她到底有點好奇, 不知怎樣的事體能讓這個大太監(jiān)失了鎮(zhèn)定與體面。 孟三迎上去,低聲說了句什么,然后蘭宜見到竇太監(jiān)如釋重負一般,幾乎要軟倒下去,孟三忙伸手扶了他一把。 竇太監(jiān)調(diào)整過來,重新往前走來,蘭宜知道自己該走了,竇太監(jiān)如此形容,只證明了這件事更不應該為她所知。 她舉步,沒舉得起來,小腿一重,竟是那個男童撞了過來。 此時那四個精壯漢子為身份所限,留在崇信門外,能進來的孟三去扶了竇太監(jiān),男童雙手仍被反縛,但他嘴巴里塞的布團竟被他用舌頭頂了出來——此前被張懷拽出來過一次,護衛(wèi)倉促塞回,不如原來扎實,而他還是個不滿十歲的孩子,再精干的人也難對他生出太大的警惕心,馬上就要交差,護衛(wèi)沒想到要再檢查一遍。 種種緣故導致男童能用嘶啞的嗓音向蘭宜喊出一句:“夫人,求你救救我們,我告訴你——” 竇太監(jiān)臉色大變,同時腿腳立即變得利落,他兩三步跨過來,一把用力地去捂男童的嘴巴:“小兔崽子,你想作死!” 他表情陰冷,下手極狠,男童被他連口鼻一起捂住,很快露出窒息模樣,眼白都翻了出來。 蘭宜心中驚跳:“——你住手!” 她從未見過竇太監(jiān)如此可怕的一面,她把沂王扎出血時,他埋怨都用的是家常語氣,以至于她此時才認識到這個看似慈和的老人貨真價實地是沂王身邊第一心腹大太監(jiān)。 孟三撿起男童腳步的布團,遞給竇太監(jiān),竇太監(jiān)才松了手,把沾了塵土的布團塞回男童口中,這回確保塞得嚴嚴實實才松手。 他先向蘭宜說了一句:“夫人,這事與您無關,您只當沒看見、也沒聽見罷,這對您最好。” 而后他陰寒如蛇信的目光向婦人彭晚英的面上掃去:“不知死活的東西,什么都敢往外胡浸,咱家看你是安心要送你全家上路!” 彭晚英滿面驚恐,直挺挺撲通跪下,努力挪動膝蓋靠近男童,又連連向竇太監(jiān)磕頭,為男童求饒的意愿十分明顯,額角很快磕出青紫。 蘭宜終于不能再看下去,她枯干的是心,不是人性。 “竇公公,大人或有過錯,稚子無辜?!?/br> “夫人,”竇太監(jiān)回應的語氣加重,變冷,“老奴說了,這事與您無干,您與老奴說這些,也沒用,不是老奴能做主的?!?/br> 能做主的人是誰,只有沂王。 蘭宜聽明白了,不再言語,看了被噎得想咳又咳不出來、滿臉漲紅可憐的男童一眼,轉身往內(nèi)走。 這一家子是她幫忙打掩護帶進來的,她心里覺得自己有一點責任。 沂王已經(jīng)接到回報。 她與沂王在弗瑕院院門口撞見。 身后,彭晚英一家三口也正被押解過來。 竇太監(jiān)快步越過她,到沂王身邊低聲稟報。 蘭宜隱隱聽見“厲大幾個偏撿今日回了城,他們不知天使到府,沒來得及回避……”等語。 原來這次不是在城內(nèi)抓人,居然抓到外地去了。蘭宜明白了,為何這件不想讓張?zhí)O(jiān)知道的事偏偏出了岔子,因為護衛(wèi)身在外地,與府內(nèi)脫了鉤,再周密的計劃,終非天衣無縫。 竇太監(jiān)又如實說了蘭宜配合打圓場之事,這應該是孟三在路上告訴他的。 “——王爺,張懷淺薄,應當沒看出什么,為謹慎起見,老奴稍后再去找張友勝探一探口風?” 沂王道:“不要畫蛇添足?!?/br> 他負手而立,聲音低冷。 竇太監(jiān)連忙點頭:“是。王爺您看,這幾個背主的東西怎么處置?” “押去地牢。等張友勝走了再說?!?/br> 竇太監(jiān)應:“老奴著人好生看管?!?/br> 彭晚英面露絕望,她身邊的男人面如死灰,比兩人矮了好一截的男童偎在母親腿邊,臉頰仍是紅著,圓圓的眼睛恐懼中透著清澈。 他的父母已經(jīng)預知了自己的命運,他卻還不明了會發(fā)生什么。 這個年紀,也許連生死的界限都還不能完全理解。 “王爺,”蘭宜行禮,“這個孩子應當沒有犯錯,還請王爺寬宏大量,手下留情?!?/br> 婦人連同男人都不敢置信又充滿感激地望向她。 只有沂王的目光仍然冷淡——不,甚至是冷酷的,比他平常的樣子還要更懾人一點:“這與你無關?!?/br> 與竇太監(jiān)說的是同一句話。 蘭宜沉默,堅持了一下:“秋決人犯,對年十五以下者也會網(wǎng)開一面。” 沂王低頭看了她一眼:“陸氏,你僭越。” 這一聲陰云密布,如蘊雷霆之威。 于是這短暫的爭執(zhí)就此結束了。 ** 太陽烈烈地在天上掛著。 院中的青石板曬得guntang,十來盆花木在廊下都蔫得打起了卷兒,院外不知哪棵樹上的知了起勁地叫…… 這樣盛夏晴朗的天氣里,弗瑕院的氣氛卻很是沉悶。 小丫頭們走路恨不得踮起腳尖,屋里的大侍女們也屏氣凝息,能不出聲就不出聲。 從早上那件事過后,蘭宜就沒有再主動說過話了。 她也不大動彈,獨個坐在炕上,一坐半天。 侍女們不時小心地打量過去,見她臉頰側著,凝固了一樣,莫說情緒,甚至不大有活氣。 見素眉頭深鎖。 她去搭過話,蘭宜有回應,但只是簡單的“嗯”、“是”等字,連個整句都沒有。 善時去了廚房,做完新冰飲,又做水晶糕,精心炮制擺盤,送到炕桌上,蘭宜看過一眼就罷。 她像是變成一尊玉雕的美人坐像,無論奉上什么,都無法真正打動她。 見素眉頭深鎖。 沂王現(xiàn)在西次間,她去換過一次茶水,只覺得沂王的情緒沒有絲毫好轉,兩邊都這樣,再過一陣子就是午膳時辰了,到時碰到一起去—— 見素不得不試圖勸說:“夫人,您別難過了?!?/br> “嗯?沒?!?/br> 這是蘭宜的回應。 見素無奈,低聲道:“您別覺得面子上過不去,王爺向來這樣,惱起來,對誰都不容情的?!?/br> 蘭宜:“嗯?!?/br> 見素沒轍了,底下要勸蘭宜去服軟賠罪的話也無法出口,只得去找翠翠,翠翠才是跟夫人貼心的人,在夫人心里的分量最重。 翠翠正生悶氣,一聽就搖頭:“王爺先給夫人臉色看,憑什么要夫人低頭?” 她現(xiàn)在又不覺得王府多好了,這日子雖然富貴,可膽戰(zhàn)心驚的,她覺得還是蘭宜看得對,她們是要走的,能走就好了。 見素指望不上她,只好回東次間去。 翠翠也擔心,跟了過來。 蘭宜正喝茶。入了半天定,她有些疲累,覺得腰背都僵直了,放下茶盞后,便又舒展了一下手腳。 抬頭見到兩個丫頭臉色各有各的凝重,她奇怪道:“怎么了?” 翠翠松了口氣,先奔過來,替她捏肩捶背。 見素更冷靜一點,意識到自己誤會了——蘭宜竟真的沒有羞怒,也沒有傷心。 這本來是件好事,可是擺在當下的情景里,又不知該不該算好了。 她試著搭話:“夫人半日沒有說話,在想事情嗎?” 蘭宜點頭。 見素道:“夫人的事想完了嗎?若有什么為難的,說給我辦就是。” 蘭宜搖頭:“不好說。我說了,你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br> 見素倏地反應過來,她關心則亂,犯糊涂了。 夫人能想什么,自然是彭晚英一家。 王爺為此當場落了夫人面子,足見此事更不可說,夫人不問她,不向她套話,是不想為難她。 “夫人——”見素不由喚了一聲,難得地不知說什么好。 翠翠警惕地停了手:“見素姐,你是不是又想勸夫人去服軟?” 見素無言片刻,誠懇道:“這是為了夫人好。王爺是夫人的夫君,又身份尊貴,夫人去俯就一些,不算什么。若與王爺生分了,或是叫別人趁虛而入,或是王爺重去修道,不再來弗瑕院,才是不妥?!?/br> 翠翠嘀咕:“不來就不來,我們離他遠些,夫人還少受些氣?!?/br> 見素提醒:“那夫人的日子就難說了?!?/br> 她不便明說,拜高踩低是哪兒都會發(fā)生的事,王府規(guī)矩再嚴也治不了人性根本?,F(xiàn)有的一切都建立在王爺?shù)男囊馍?,如果王爺心意有變,那一切便如浮沙,說散就散了。 翠翠猶豫了一下,難熬的日子什么樣她知道,楊家那些年就是。 蘭宜臉色不變。 她知道,她的待遇并不是建立在所謂的“寵愛”上,她跟沂王從未有過那種情愫。 沂王費盡心思納她進來,是因為她有用。 這用處一天沒有消失,她就一天不用擔心。而倘若到了那一天,也就到了她離開的時候。 這些話不能細說,蘭宜只向見素點一點頭:“無妨。王爺若厭惡了我,就允我和離罷,休棄也可?!?/br> 沂王這個身份脾氣,與他談不了平等,蘭宜覺得自己也不挑剔,橫豎她不可能再嫁,那跟自由比,棄婦這個名頭不值一提。 翠翠嚇了一跳,這么快到這一步,她心里有些發(fā)虛,不過嘴上不認,要給蘭宜撐腰:“就是,反正我們已經(jīng)和離過一次了,再離一次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這都叫什么話呀。 見素頭疼起來,王爺固然脾氣大,可這主仆兩個的氣性一點也不小啊。 見素忍不住問:“夫人從前——也如此嗎?” 她不好明著提楊家,翠翠聽懂了,挺起胸膛:“是啊,都是大爺——楊文煦來哄我們夫人,他做那些事,當然該他理虧賠罪,夫人才不向他低頭。哼,他好話倒是多得很,就是做不到。” 見素無計可施,看了一眼蘭宜,恍惚覺得似乎也不是沒有道理——這樣看上去清弱易碎的美人,哄兩句好話怎么了,就算做錯了什么,難道還忍心大聲斥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