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行至半路看見一處村莊, 賀攸寧似是想到什么，吩咐他人先行一步，調(diào)轉(zhuǎn)馬頭往村子跑去。

    她不準(zhǔn)別人跟著, 卿嘉述也沒強(qiáng)行跟著, 向墨言等人頷首示意之后, 便下馬慢慢踱步, 邊走邊等。

    賀攸寧將馬拴在村頭的樹下，徑直向小北家走去，到了地方才覺不對(duì)。

    小北家門前的院落外圍著一圈人，皆是男子，有些人手中還拿著棍棒, 鐘叔擋在門外, 不許其他人進(jìn)入，一時(shí)間氣氛緊張。

    人群吵吵鬧鬧，依稀間還可聽見幾聲，“從前都是如此, 怎么現(xiàn)在便不讓了，再晚了還怎么吃？”

    “老鐘, 你可別裝什么大善人，前些日子你不還是去破廟換山豬了？真是稀奇事，自家的倒舍得, 如今倒管起別人來了?！?/br>
    此話正戳在鐘叔的痛處, 此刻低著頭, 不知該如何反駁。

    倒是人群中一年輕模樣的男子趁著安靜的空當(dāng)弱弱說了句：“小北他奶可沒吃過山豬rou，他們一家都沒摻和進(jìn)來, 如今這樣做是不是不太厚道？”

    可還沒說完, 便被人打斷：“什么沒摻和, 你話說得輕巧，田里野菜、山上的活物他們難道沒吃？”

    這說的還是饑荒剛開始的事，那時(shí)村里人念著小北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便有意照顧著。

    小北年紀(jì)小，跟著男人們上山獵不到什么，但也能分到一塊不小的rou，奶奶便和女人們一塊去挖野菜。

    災(zāi)難初降臨時(shí)，人人都保存著一份善心，顧及著世俗與道德的約束。只是到后來，別說獵物了，就是樹根樹葉都快吃光，那還能想著他人該如何活。

    當(dāng)活著成了一件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做到的事，道德與世俗便成了無關(guān)重要的東西，更何況，這些人已經(jīng)踩著曾經(jīng)好友、家人的命活著，喝血嚼rou，此刻無論想與不想，那便都只能活著。

    其余的事、其余的人都不重要，活著是唯一的執(zhí)念。

    賀攸寧冷眼瞧著一切，她想她應(yīng)該感到憤怒，可是卻感到悲涼，無論如何，這些人都不能稱之為人，但待饑荒過去，他們或許也不會(huì)活。

    一群人爭(zhēng)論不休，可卻遲遲不見屋內(nèi)有任何動(dòng)靜，倒是之前替小北一家求情的年輕人轉(zhuǎn)身瞧見賀攸寧，不由得驚呼出聲。

    周圍眾人順著他的目光往后看，瞧見村里來了外人，頓時(shí)神色驟變，又看向她身后，見只有她一人，神經(jīng)便放松下來。

    幾個(gè)男人對(duì)視一眼，拎起棍棒就朝賀攸寧走來，顯然起了歹心。

    鐘叔一眼便認(rèn)出此人是之前在施粥攤前與官兵對(duì)峙的小哥，心下知道她不好惹，急忙上前攔住幾人。

    “怎么，村里人你要管，現(xiàn)在連個(gè)不知從哪來的毛頭小子你也要管了？”顯然十分不滿鐘叔的多管閑事之舉。

    這些人一連被他攔住兩次，不滿已達(dá)到頂峰，也沒瞧見鐘叔欲言又止的神情，反而打定主意要拿賀攸寧開刀。

    更有甚者威脅道：“快走開，你念著舊情不愿我們動(dòng)小北奶奶，那便全了你的意愿，但總不能讓全村人都挨餓吧，就拿這小子來換小北奶奶?！?/br>
    鐘叔一聽這話便猶豫了，他只知賀攸寧或許有些身份，可那又怎樣呢，她孤身一人出現(xiàn)在村子里，正巧撞上這一遭，只能怪她命不好。

    見著鐘叔不再阻攔，幾人上前散開，想要包圍賀攸寧。

    賀攸寧瞧著面前骨瘦如柴的幾個(gè)男人，心中并不慌張，先發(fā)制人將其中一人踢倒，抬手用劍鞘橫掃右邊那人的脖頸，瞬間制服二人。

    其余人見狀也知面前之人并非等閑之輩，不是好惹的，紛紛站在原地不敢向前。

    此刻屋中忽然傳來一聲凄厲的喊叫聲：“滾開，不準(zhǔn)動(dòng)我奶奶。

    是小北的聲音，原來有一人趁著眾人將心思放在賀攸寧身上之時(shí)，偷偷溜進(jìn)屋內(nèi)。

    賀攸寧趕忙提劍進(jìn)屋，只見小北死死護(hù)住床上的奶奶，那人正想方設(shè)法要將人拉開，口中還勸道：“小北，你奶奶她快不行了，我從前也是幫過你的，你聽話，快讓開?！?/br>
    小北使勁搖了搖頭，強(qiáng)忍著眼中的淚水，死死咬住嘴唇，就是不說一句話。

    那人見勸不動(dòng)，還準(zhǔn)備硬搶，賀攸寧拔劍上前抵著那人喉嚨，呵斥他后退。

    劍刃鋒利，一下子便割破了皮膚，血珠順著劍尖往下流，那人無法只好后退，心中一陣rou疼，這留的血可不知要吃多少東西才能補(bǔ)回來，一手捂著，一手便沾了血液往嘴里送。

    賀攸寧看著一陣惡寒，下意識(shí)轉(zhuǎn)過頭望向床上的小北，“你快下來，別壓著你奶奶?！?/br>
    小北有些猶豫，但還是選擇相信賀攸寧，乖乖從床上下來。

    賀攸寧上前摸了摸老婦人的脖子，還有脈搏，只是此刻她閉著雙目，死氣沉沉，怕是不好。

    賀攸寧看了看小北，將他擋在身后，用劍指著闖進(jìn)來的眾人，厲聲說道：“我不是個(gè)好惹的，若是你們?cè)俑液鷣?，可別怪刀劍無眼傷了性命?！?/br>
    他們好不容易活到現(xiàn)在，連人事都不干了，就是為了活下去，適才瞧見了她的本事，此刻又見她這番話，心中難免害怕，頓生怯意。

    其中一人不信邪，偏要叫囂：“你是從哪來的毛頭小子不懂規(guī)矩，我們村里自然有我們的規(guī)矩，他們靠著村民的庇護(hù)活了下來，如今也到了回報(bào)的時(shí)候?！?/br>
    賀攸寧冷笑，“回報(bào)？說的這般冠冕堂皇，干的卻是要人性命之事，做個(gè)畜生還敢論人間倫理？”

    那人被說中了心思，卻不見半分羞恥，只道：“你沒挨過餓，不知挨餓是何滋味更不知等死又是何滋味，自然站著說話不腰疼?！?/br>
    他們?cè)缇妥⒁獾搅速R攸寧的不同，她面色紅潤(rùn)，身材勻稱，即便穿著粗衣麻布，但一眼瞧見便知絕非窮苦人家出身。

    賀攸寧心中是愧疚的，這種愧疚來自身份與責(zé)任，百姓如今遭受的苦難若論起源頭那便是他們賀家，這是對(duì)天下子民的愧疚，但卻不是他們。

    面對(duì)眼前這群兇神惡煞，找盡萬般說辭要以活人為食的畜生，心卻冰冷。

    亂世之中并不是每個(gè)人都像面前這些人一般，小北與他奶奶便是為數(shù)不多能恪守本心之人。

    “我不管你們村中是何規(guī)矩，但殺人償命是自古以來的律例。”賀攸寧眼神冰冷。

    卻有人反駁道：“哪就是殺人了？小北奶奶快死了，我們不過是看不過她走得太痛苦，替她了結(jié)罷了?！?/br>
    “沒有！”小北忽然出聲，抬起頭瞧著眼前眾人，昔日親厚的村民在他眼中宛若惡鬼。

    不知是適才哭過的緣故還是氣急，此刻眼睛通紅，一字一句咬牙切齒道：“我奶奶她沒死，都是你們害得她現(xiàn)在這副模樣！”

    此話一出，眾人都有些心虛，原來，昨日小北奶奶去鐘叔家還木碗，卻被幾人盯上，偷偷使壞絆倒老嫗。

    她本就年紀(jì)大了，這一摔更是不輕巧，倒地遲遲不起，本來幾人便想著立馬將人抬走，卻被鐘叔發(fā)現(xiàn)，還將老嫗送了回來。

    鐘叔會(huì)些武功，平日在村中威望甚高，幾人被警告一番后便放棄了這個(gè)念頭，可今日實(shí)在餓得難受，幾人一商量，量他再武功高強(qiáng)，雙拳難敵四腳，難道還能攔住他們？

    這么一想，便壯著膽子來到小北家，卻正好撞上放心不下的鐘叔，這才有了之前的一幕。

    賀攸寧聽完只覺作嘔，眼前眾人已惡到一定程度，若說面對(duì)鐘叔她還有幾分同情，那么面對(duì)這些惡人她恨不得殺之而后快。

    小北此刻才不管之前的情誼，將他所知道的事全都說了出來，“陳大哥不是一直想知道嫂嫂是如何沒的么？”

    原本躲在人后的年輕人立刻撥開人群，站到前面，心中隱隱有猜測(cè)卻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你這話什么意思?！?/br>
    小北將目光轉(zhuǎn)向之前叫囂厲害的那人，手指一指道：“就是他?！?/br>
    此人明顯有些心虛，眼神飄忽不定，完全沒了之前囂張的模樣。

    陳大哥一瞧哪還有不明白的，頓時(shí)撲上去掐住他的脖子，二人扭打起來，眾人見事情變成這樣，只好將小北奶奶的事作罷，拉著二人往外走去。

    臨走前，鐘叔回頭看了屋內(nèi)的三人一眼，想說些什么終是沒說出口。

    待人群離去，屋內(nèi)徹底安靜下來，只聽見小北重重的呼吸聲，許是心情不能平復(fù)。

    床上老人低呼一聲，瞬間將二人的注意拉了過去，小北趴在她面前想要聽清她的話，卻不料老人卻用手指了指賀攸寧。

    賀攸寧連忙上前握住她的手，卻在握住的那一剎那不由得一頓，這雙手布滿歲月與勞作的痕跡，如今冰冷無一絲溫度。

    老人撐著身子起來，將小北的手放在賀攸寧手上，像是完成了一件儀式。

    賀攸寧心中了然，開口道：“您放心，我會(huì)照顧好小北的。”

    老人艱難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嘴巴動(dòng)了動(dòng)，卻終是沒有力氣說話，只得作罷。

    小北神色悲戚，他在這個(gè)世上唯一的親人就要離開他了，老人年事已高，這是遲早的事，這些年他一直很害怕，怕某天醒來在這世間孑然一身。

    當(dāng)這一刻即將發(fā)生，他前所未有的恐慌，賀攸寧看破他此刻的脆弱，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卻被其一把抱住。

    賀攸寧感覺得到，他在顫抖，可卻未發(fā)出一絲聲音，直至夕陽最后一抹余暉的落下，老人逐漸冰冷，他才哭出聲來，不大的嗚咽聲卻透露著痛不欲生的絕望。

    作者有話說：

    不知道小北應(yīng)該搞個(gè)啥姓，所以一直叫小北，姓啥啊，好愁人。。

    第32章

    悲痛過后不得不面對(duì)殘酷的事實(shí)。賀攸寧心中琢磨著, 試探開口：“小北，你奶奶她……，我知你心中難過, 可人死不能復(fù)生, 不若早早入殮, 也好讓她老人家入土為安?！?/br>
    瞧著這一村子的豺狼虎豹, 想要按著規(guī)矩停靈幾日已是不可能，指不定這些人干出什么事。

    更何況，老人將小北托付于她，她既已應(yīng)下，那定是要將他帶在身邊, 若是執(zhí)意按著規(guī)矩來只怕耽擱不少時(shí)間。

    她等不得, 江寧府備受苦難的百姓也等不得，她無法依著感情辦事，只是不知小北又如何想。

    小北哭夠了，也冷靜下來, 拿出家中還留著的一塊碎布，蓋在老嫗?zāi)樕稀?/br>
    賀攸寧本想幫忙, 卻被他用手擋住，這是他的親人，看著他出生長(zhǎng)大, 如今該由他來送終。

    世間生死循環(huán), 大抵如此。

    賀攸寧看著他背著老嫗一步步向外走, 只默默跟在身后并不言語，此刻說得再多也是無用。

    待到了屋外才見還守著幾個(gè)人, 幾人見此情景心中也明白發(fā)生了何事, 卻不見一絲同情之色。

    倒是很惋惜, 嘴里念著晦氣，其中一人更是直言道：“小沒良心的竟不知感恩，這下好了，人都死了，還怎么……?！?/br>
    賀攸寧本就忍到極致，此刻聽此人刻薄之言終是忍不住，劍光一閃，揮手劃破此人的喉嚨。眾人被震懾，呆在原地不敢說話。

    “我不殺你是因?yàn)槟悴慌渌涝谖疫@把劍下，也算你走運(yùn)，待下次見到你可不一定是這把劍了?！?/br>
    話語間盡是殺意，那人捂著喉嚨連連后退，嚇癱在地。

    小北卻對(duì)這一切視若無睹，背著老嫗埋頭向前走，賀攸寧擦了擦劍連忙跟上前去。

    二人上了山，賀攸寧想著或許騎馬回鎮(zhèn)上買副棺材花不了多少時(shí)間，可小北搖了搖頭。

    “一把火燒了吧，這樣他們就沒了念頭?！?/br>
    賀攸寧就站在他身后，這是他有意保持的距離，許是不想讓人看出他此刻的難過。

    她眼睜睜看著他拾來干枯的樹枝，來來回回一趟又一趟，直到壘成一個(gè)可以容人躺下的平臺(tái)，又將老嫗放了上去。

    賀攸寧從懷中拿出一塊手帕，這是她五歲時(shí)母后給她的，想了想還是遞給小北。

    小北看著手中的手帕，那是一塊他沒見過的料子，城中的貴人才有，他回望賀攸寧一眼，眼底幽深看不清心底所想。

    又像是下了什么決心，轉(zhuǎn)過身心無旁騖地替奶奶擦手、脖子，然后是臉，他能做的只有這些。

    待做完這一切，站起身望了好久，才俯下身點(diǎn)燃枯枝，熊熊烈火中一個(gè)人的一生便這樣消逝。

    小北站回賀攸寧身側(cè)拉住她的手，問道：“你有經(jīng)歷過親人的離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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