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話 代職城隍(2)
「你……你說什么……?」 怕是自己聽錯,段承霖提高音調(diào)確認,而此話一出,躁動的半人半鳥霎時停下所有抵抗,用驚疑的目光盯著無名道士,想從那斯文的臉上尋到一點說謊的蛛絲馬跡,甚至希望下一秒就聽到這只是個惡劣的玩笑,可惜牠微小的希望不僅被硬生生掐熄,還被推入無盡深淵。 「知道嗎……本上人在道觀第一眼見到你簡直欣喜若狂,因為你肚里的胎兒是長生術(shù)的絕佳材料,于是當(dāng)時傾盡心力、耗費了各種資源,終于讓那孩子順剩誕生、并平安長大,可是啊,當(dāng)他長越大、本上人就越覺得這樣一個精緻的孩子就這么死去太浪費了……」 無名道士微哂,回想起事發(fā)當(dāng)日。 「所以,在殺了他那天早上,本上人帶他回家、跟他說要玩一種很好玩的游戲,乖巧的幸安聽話地依照要求,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配合……那真的……多想讓你們看看,那孩子當(dāng)時在本上人身下喊著痛和不要、以及哭找母親的扭曲小臉,多么惹人憐愛……」 說著說著,無名道士便興奮起來,急促地喘著氣、一臉陶醉,有了妮妮的先例,不用細問都知道他記憶里的畫面有多齷齪,保有段馥萱意識的半人半鳥更是受不了他那噁心的嘴臉,回頭激憤地揮爪子攻擊。 什么喜歡孩子、什么想要幫她、什么放不下她都是騙人的! 這個惡質(zhì)的男人打從一開始目標(biāo)就是她腹中孩子、用她的心肝寶貝去填補他骯臟的慾望! 而她……因為貪圖輕松和不勞而獲的資源,就算過去隱約覺得不妥,卻不去深究、選擇忽視,間接將孩子往死亡之路推去…… 恨……她好恨吶…… 恨自己沒能保護好孩子……恨自己是個失職的母親……小幸會死是她害的…… 也恨自己的自私……才會將親愛的姪女也推入險境…… 都是她害的、全是她的錯!! 「嘎——嘎嘎——嘎啊啊啊啊啊——」 半人半鳥的利爪揮了幾下后突然停頓、仰天長鳴,圍繞在牠身邊、像一襲輕紗的黑氣瞬間膨脹、形成一股旋風(fēng)、將牠包裹進中央,宛如一顆巨大黑蛋,而溢出表面的黑氣變成許多細小觸手、放射狀地朝四周延伸,一點一點侵蝕沾上的所有事物。 文判官驚覺不妙,連下四個光籠,只是都撐不久,一個接一個被瓦解,當(dāng)他想要再下第五個籠子的時候,黑蛋啪嗒一聲裂成兩半,一隻大鳥從中衝出、強行撞破籠子、飛往上方,牠在屋頂下盤旋了一圈,然后猛一振翅、降下了黑色的暴風(fēng)雨。 所幸黑蛋破裂的瞬間文判官便立即回防,架起了半球形的結(jié)界、順利擋下數(shù)以百計的羽毛針,但大鳥并未給予喘息的時間,寬大雙翼捲起的風(fēng)刃和俯衝撞擊接在第一波攻勢之后連番耗損結(jié)界,為免傷及被困在怪物里頭的段馥萱,他不敢讓武判官貿(mào)然出手,只好不斷替換結(jié)界以抵御接踵而至的攻擊。 大鳥的暴走讓無名道士樂不可支,他挪動腳步讓出空間,躲在自己建出的結(jié)界里欣賞眼前的戲。 「哼哼、哈哈哈……對、沒錯、就是這樣,不管是恨意、難過還是自責(zé),所有負面的情緒都會成為變異怪物的養(yǎng)份,代城隍大人,您再猶豫下去,令妹的魂元可就要被催毀、灰飛煙滅了喔?不過若您交出東西,本上人倒是可以救她?!?/br> 「……救她?你要怎么救她?」 段承霖垂下頭,反問的語氣毫無起伏,令人看不到他的表情也摸不清情緒,無名道士不可一世地挑了挑眉,輕哼一聲。 「只要收回怨氣,她就能回復(fù)原來樣子,這不過小事一樁?!?/br> 「然后呢?變態(tài)道士,話不要只說一半,你明明很清楚變異過后的魂元皆嚴重損壞,憑你根本無法修復(fù),那樣破落的魂元回到身體里,段馥萱下半輩子不是癡傻就是重病,根本無法過常人的生活!」 著實不恥無名道士三番兩次刻意以美麗的表相做為誘餌、引人沉淪的行為,正抵擋大鳥新一波攻擊的文判官忍不住插話挑明被隱瞞的事實,但當(dāng)事人卻未表現(xiàn)出被抓到小辮子的窘迫,反倒愉快地笑了。 「能不能過上常人的生活有很重要嗎?反正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大多數(shù)凡人眼中就不算死去不是?」 「你真是……嘖!」 文判官本想再辯,可因分心變得較弱的結(jié)界險些被大鳥的尖?啄破,只好將注意力先轉(zhuǎn)回去,無名道士輕蔑地瞥了他一眼,然后看向段承霖,催問答案。 「代城隍大人,您是要讓令妹就這樣戰(zhàn)死、還是交出閻王令?到底打算要走哪條路?」 「我……」 段承霖開口吐出一字后頓了下,收回釘在地板的目光,看了看以結(jié)界一力扛下所有攻擊的文判官、以及忠犬般在最前方警戒以防突襲的武判官,接著抬頭將視線放在狂暴的黑色大鳥身上。 「你說只有城隍的鎮(zhèn)魂鈴才能平息那些怨氣對吧?那我選第三條路?!?/br> 語畢,他手一攤,喊道。 「文判官!」 雖然僅被唱了名,文判官還是懂了其意圖,一個響指,一卷滾著金邊的卷軸立時出現(xiàn)、并在段承霖面前展開,紙面載了密密麻麻的墨字,條列有序,同時明白他要做什么的無名道士急忙上前想阻止,卻被豁出去、打算用蠻力壓制、不讓他有機會揮劍的武判官逼退,無暇進行妨礙。 段承霖掃了一眼卷軸,沒有細讀上頭條文,直接看向待落款的地方。 「本人段承霖,愿接受地府所提之條件,擔(dān)任代理城隍一職,惟口說無憑,落掌為印,以茲證明?!?/br> 他唸完文末的聲明便將手按上,雪白的紙立刻出現(xiàn)一枚鮮紅色、透著金光的掌印,那光芒由弱至強、一寸寸擴散,使卷軸逐漸崩解成細碎的光點,幾秒后,那些迸散的光點受牽引似地,又重新凝聚成一顆方印,段承霖捧著那顆印鑒,有些疑惑地看著文判官。 「那是城隍印,現(xiàn)在開始您便能行使城隍的職權(quán)?!?/br> 「行使職權(quán)……那鎮(zhèn)魂鈴……」 「城隍的鎮(zhèn)魂鈴沒有固定型態(tài),一切由持有者的心念而定,雖然段馥萱變異成怪物,但深埋其中的魂元應(yīng)該對特定的事物尚有反應(yīng),想想過去的生活中是否有能安撫她的物品,城隍印自會回應(yīng)您。」 文判官在聘書用印之后便改了稱呼,耐心引導(dǎo)著剛接任的代理上司,段承霖沉默了下,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啊了一聲,接著城隍印馬上隨著他的意念轉(zhuǎn)換型態(tài),變成他記憶里的樣子。 那是個很普通、沒有任何裝飾的木盒,因上頭某些地方的紋路已被磨平而顯得有些陳舊,可見其主人使用頻繁。 段承霖看著久違了的音樂盒覺得無比懷念。 他十四歲那一年,段馥萱六歲,恰逢父母因意外事故雙亡,兄妹倆開始寄人籬下,今天住某個阿姨家、一星期之后到另一個伯伯家,沒有固定的落腳處。 年幼的meimei膽小怕黑,家變前就已經(jīng)每晚都要聽母親唱搖籃曲才睡得著,更何況是在不熟悉的環(huán)境里,父母去世后這個工作自然而然便落到他頭上,可段承霖甘之如飴,段馥萱是他僅存的家人,只要她能平安健康、快樂長大,要他做什么都可以。 這種東遷西徒的日子大約持續(xù)了半年多,無論是近親遠親、甚至姻親家?guī)缀醵驾嗊^一遍后,終于有人覺得不耐煩,認為照顧這對兄妹不是他們的義務(wù)、不愿繼續(xù)幫忙,此番抱怨就像落進乾草堆的星火,迅速燎燒大伙兒心底累積已久的不滿,陸續(xù)有人藉各種理由推卸與拒絕,段承霖與段馥萱就成了皮球,被親戚們踢來踢去,沒有人想接手。 而這些爭吵,大人們也從來不避諱讓孩子們知道,段承霖好幾次放學(xué)回到寄居的地方后、在房間的角落找到哭紅了鼻子的meimei時,她總問他,是不是她不乖,不然為什么叔叔伯伯阿姨們都要趕他們走? 段承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些復(fù)雜的處境,只能抱著meimei,一遍遍唱著搖籃曲安撫。 最后,在較有話語權(quán)的親戚的一致決議下,兄妹倆被丟到了一個長年酗酒的伯伯家。 那個伯伯五十多歲,單身,白天是建筑工地的日薪工人,下班后就會把當(dāng)天的薪水全都拿去買酒與下酒菜,然后回家坐在堆滿雜物的藤椅上邊看著老舊的電視邊喝酒,醉了便倒頭就睡,睡醒再出門工作,如此日復(fù)一日。 伯伯相當(dāng)孤僻、不愛說話,在工地里總是獨來獨往、也從不跟鄰居交流,因此當(dāng)段承霖和meimei來到那個房子的時候,他只有看了他們一眼、告知房間在哪,就再沒交談過,更別說照顧他們,兩方就像互不相干、在同一屋簷下過著各自生活的室友。 不過這樣的日子并不長,大約兩年左右伯伯便因為酒精中毒暴斃在家里,同時父母留給他們的財產(chǎn)也被貪婪的親戚全數(shù)瓜分,剛滿十七歲的段承霖替伯伯簡單辦完喪事之后,將自己的學(xué)籍轉(zhuǎn)至夜間部,在上課以外的時間兼做好幾份工作,養(yǎng)活自己和meimei。 只是如此一來段承霖就不再有馀裕經(jīng)常陪伴meimei,所以用第一份薪水買了一個她喜歡的二手音樂盒,代替忙碌的他守護段馥萱渡過每個孤單的長夜,可惜因為是便宜貨,不到幾年就故障無法維修而塵封起來。 段承霖珍惜地以指腹摩挲著城隍印化成的音樂盒,緊閉的盒蓋立即在他的撫摸下自動開啟,露出里面一排長著暗紅色銹斑的音梳、以及鑲著許多小針的金屬圓柱,圓柱緩緩滾動,使不同位置的撞針去撩撥音梳,發(fā)出悠揚的樂音,叮叮噹噹,不響亮卻十分清晰,壓過了無名道士與武判官交戰(zhàn)的劍擊聲、在道場里繚繞。 悅耳的旋律散播后,不消多久便收到效果,瘋狂連續(xù)攻擊的大鳥一反適才的兇猛,收斂了為下一波攻擊蘊釀已久的能量,然后一邊嘎嘎叫著、一邊在天花板底下來回繞飛,像是受到什么刺激、反應(yīng)甚是劇烈,段承霖認為那是來自潛藏在怪物深處的meimei的回應(yīng),于是和著音樂開口。 「馥萱!馥萱,沒事了,不要怕,哥哥在這里!乖,過來,哥哥會保護你!」 他溫聲、耐心地哄著、安撫著,希望自己的聲音能跟隨音樂傳遞出去,喚起更多段馥萱本人的意識,哪怕只有一點點也好,而這聲聲呼喚似乎真的產(chǎn)生了影響,遠在上方滑翔的大鳥突然改變動向,拍著翅膀降落,雙眼紅光一閃一閃、腦袋側(cè)偏,似有疑惑。 至此,段承霖再也顧不上文判官對其危險性的警告,三步併作兩步上前,雙臂一張、一把將大鳥等成人高的身軀擁入懷里。 「馥萱,對不起,都是哥哥的錯……是我沒照顧好你、忽略了你、沒顧慮到你的心情,讓你獨自承受這么多痛苦……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會要求你原諒……但你能不能回來、讓哥哥有機會補償你?馥萱……回來好嗎……?」 段承霖貼著大鳥,無視牠身周那些蠢蠢欲動、逐漸包裹住自己的黑氣,一遍又一遍訴說歉意,他的誠摯與城隍印產(chǎn)生了共鳴,一團刺眼的紅光自他手中爆開,猶如旭日驅(qū)散黑夜、一點一滴洗去張狂的黑氣,段馥萱的大鳥形態(tài)也在光芒下褪成左側(cè)人身、右半被黑羽覆蓋的模樣。 見到meimei恢復(fù)大半,段承霖喜出望外,伸手碰了碰浮在空中、一會清晰、一會模糊的魂魄,輕喊。 「馥萱、馥萱?」 幾聲后,段馥萱在他的呼喚下緩緩睜開那隻露出來的眼睛。 「哥……你為什么要道歉?這不是你的錯……是我、是我太貪心、太自私……心底明明、明明知道死人根本、根本就不可能復(fù)活……卻不愿意面對現(xiàn)實、選擇當(dāng)鴕鳥……殺了那么多人……連、連慕慕都差點、差點被我害死……該道歉的是我……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段馥萱吃力地、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每說一次「對不起」,眨動的眼睛便滾下一顆鮮紅色血珠,全是懊悔的結(jié)晶。 「我不會逃避……你說的對……無論什么理由……我殺人是、是事實……必須承擔(dān)應(yīng)有的責(zé)、責(zé)任……刑罰……或是報應(yīng)……我會聽話……乖、乖乖地贖完所有罪孽……到、到那時……你能、能原諒我嗎……?」 「不、不用等到那時候,我現(xiàn)在就原諒你、我已經(jīng)原諒你了……」 段承霖不捨地環(huán)住meimei,二話不說提前實現(xiàn)了她的請求,聞言,段馥萱瞪大眼,急急追問。 「真、真的嗎?這么說、你還認我是你meimei……對、對吧?」 「當(dāng)然,不管是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你都是我最親愛的meimei,等我代理城隍的工作結(jié)束,我們和慕慕、小幸、你逝世的男友再當(dāng)一家人,好嗎?」 「好、好啊……再當(dāng)一家人……我好高興……好高興……這次、這次我會努力、努力做一個好mama……」 獲得額外承諾的段馥萱破涕為笑,滿足地闔上眼,唱起音樂盒播放的歌曲。 「不哭、不哭、別、別弄皺了皮膚……把你抱起來搖一搖……呼嚕、呼嚕……哥……我有點累了……你能不能、像小時候一樣、唱搖籃曲給我聽……我好久、好久、沒有聽到了……」 「沒問題,你累了就睡吧,哥哥會一直陪著你……」 段承霖規(guī)律地拍著meimei的背,輕聲接續(xù)她唱到一半的歌,就像小時候她夜里睡不著或自惡夢中嚇醒那樣,希望能給予一絲溫暖與力量,告訴她,她不是一個人,而且那些讓她驚惶的事物已遠去,毋需再恐懼。 段馥萱聽著兄長的歌聲,短暫一生的回憶一一浮現(xiàn)。 自失去雙親開始,周圍的人總說他們可憐。 不過她并不這么認為,因為取代親職的哥哥一直無微不至、貼心、細心地照顧她,成長過程中生日、家長會、教學(xué)觀摩等各類重要活動幾乎不缺席,有空或放假也常帶她去玩,雖然當(dāng)工作很忙無法陪伴時會感到有些寂寞,但比起擁有爸爸mama卻不快樂的孩子,段馥萱覺得自己更幸運、也幸福得多。 可惜的是,哥哥如此傾盡全力給予滿滿的愛,付出所有、一點一滴拉拔長大的這份恩情,她有生之年無以回報,所以至少在最后,該要幫上一點忙。 段馥萱睜眼,緩緩抬起手撫上兄長憂傷的臉龐,然后轉(zhuǎn)移視線對上文判官的眼。 「聽、聽我說……阿、阿年的……命……在手鍊……」 段馥萱努力地傳達訊息,可還來不及說完,她幾近透明的魂體便瞬間崩解、碎成無數(shù)光點消逝,猶如夏日草叢中被驚擾而飛散的螢光。 《待續(x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