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自己想要上眼藥，只說自己“用詞不當(dāng)”，看似承認(rèn)錯誤，實(shí)際是在說柳裊裊斤斤計(jì)較、小肚雞腸。

    然而這點(diǎn)話里話外的小心機(jī)，望凝青卻連接都懶得接，她端著茶杯與殷父說話，全然無視了方知?dú)g。

    “年后兒媳許是要時(shí)常入宮陪伴公主殿下，皇后娘娘病重，陛下又忙于朝政，因此陛下跟夫君說過，有些擔(dān)心公主殿下會過于勞神?！?/br>
    殷父點(diǎn)點(diǎn)頭，大兒媳大家出身，辦事牢靠，這件事也只是知會他一聲，沒什么好多說的：“那你便好好陪伴公主殿下，莫讓殿下傷了身子。”

    沒想到皇上居然如此惦念殷家。方知?dú)g心里又羨又妒，面上卻是嬌笑著恭維道：“陛下真是看重將軍，事事都惦記著他?！?/br>
    方知?dú)g話音剛落，卻見柳裊裊用手帕輕掩朱唇，意味不明地輕笑了一下。站在柳裊裊身后的侍女也是一樣，仿佛她說了什么好笑的話。

    雖然柳裊裊什么都沒說，但方知?dú)g還是宛如渾身爬滿了螞蟻一般地難受了起來，連原本想要巴結(jié)一下大公主的念想都消散了。

    柳裊裊沒有在主院久留，很快便起身離去，方知?dú)g小意奉承地跟殷父攀談了片刻，眼見著快到飯點(diǎn)了，便也告辭離開。

    “嬤嬤，我說錯什么了嗎？”殷父身邊服侍的家仆送方知?dú)g走到門口，卻被她拉著手塞了一小個(gè)銀元寶，“我年少不經(jīng)事，唯恐言語無狀惹惱了嫂子，讓夫君和大哥之間更加生分。夫君和大哥畢竟是一家人，我若是有什么說的不對，還請您提點(diǎn)一二。”

    嬤嬤面不改色地收下了銀元寶，但也沒擺出多親切的好臉色，只是公事公辦地道：“大夫人向來是人不犯她她不犯人的性子，再好相處不過了，夫人莫要多慮?！?/br>
    方知?dú)g心中暗罵，自己早就得罪柳裊裊了，面上卻是眼圈微紅，道：“我方才說陛下讓嫂子入宮陪伴大公主是因?yàn)榭粗貙④姡睦镎f錯了嗎？”

    嬤嬤倒是沒注意這個(gè)，聞言想了想，這才隱隱了悟：“哦，這個(gè)啊。陛下拜托大夫人陪伴公主倒不是因?yàn)榇笊?，而是因?yàn)榇蠊魇谴蠓蛉说拈|中密友?！?/br>
    方知?dú)g微微一怔，她倒是沒想過這一茬，畢竟她只知道夫貴妻榮，下意識地認(rèn)為柳裊裊得到的好處都是因?yàn)樗蘖藗€(gè)好夫郎。

    “大公主是金枝玉葉，常年居于深宮，怎會和未出嫁的嫂嫂成了密友？”方知?dú)g失聲道。

    “可不是嗎？所以說大夫人當(dāng)真有手段?！眿邒哽Яw地說著，見方知?dú)g神情有異，便好心提點(diǎn)了一句，“大少當(dāng)年險(xiǎn)些與大公主殿下結(jié)成婚約，雖然最后沒成，但相見時(shí)多少還是有些尷尬。可去年大夫人進(jìn)宮一趟，不僅皇后娘娘對她贊譽(yù)有加，就連大公主殿下都與她常有來往，這次更是點(diǎn)名要她入宮陪伴呢?！?/br>
    嬤嬤壓了一些話沒說，其實(shí)大夫人入宮后基本收割了大半個(gè)貴婦圈的好感，沒人知道她是如何跟楚寧候夫人談笑風(fēng)生的同時(shí)還能跟西平郡王妃友好往來的。

    “是嗎？”方知?dú)g很快回過神來，垂眸斂眉，輕柔一笑，“原來如此，是我想岔了?！?/br>
    直到離開將軍府，方知?dú)g依舊想不明白，柳裊裊除了命比自己好外，還有什么不同呢？

    ……

    “哎喲，這可人的小家伙?！眰髡f中“勞神過度”的大公主殿下此時(shí)正在自己的屋中逗小孩，“會說話了嗎？來叫聲‘jiejie’來聽聽呀！”

    被無良母親當(dāng)做玩具丟給公主殿下玩耍的小南木眨了眨眼睛，認(rèn)真地思考了一下輩分的問題：“殿下?！?/br>
    “欸，好生分啊，不要嘛?！毙∧夏咀陂缴希鲃t毫無儀態(tài)地趴在他面前，伸手捏他的小臉蛋，“叫‘jiejie’。”

    小南木閉了閉眼，醞釀了半天，卻是嗓音脆脆嫩嫩地喊了一聲：“姨姨?！?/br>
    “唉?！毙l(wèi)朱曦爬起身，三兩下將小南木戳倒在榻上，看向一旁正在抄錄書冊的女子，道，“看你把小孩養(yǎng)的，跟個(gè)小木頭似的，嘴巴一點(diǎn)都不甜?！?/br>
    “油嘴滑舌有什么好？倒不如務(wù)實(shí)點(diǎn)?！倍潭桃荒辏嗯c衛(wèi)朱曦已經(jīng)建立起了無話不談的友好關(guān)系，衛(wèi)朱曦也借望凝青之手做了一些自己眼下做不到的事情。

    衛(wèi)朱曦沒有告訴望凝青自己的謀算，但通過一些蛛絲馬跡，望凝青已經(jīng)推斷出了她的目的與野心。

    另一方面，衛(wèi)朱曦是唯一一個(gè)知道望凝青殺死了西平郡王世子的人，而她在暴露自己知道此事的瞬間也被望凝青挖走了藏在身上的秘密。

    這大半年來，兩人一直都在互相試探、互相算計(jì)，雖然望凝青只是被動防御，大公主想要抓住她的把柄，可最終還是打了個(gè)讓衛(wèi)朱曦甚為難過的平局。

    大公主收服手下失敗，兩人不得不成為“密友”這樣貌合神離的關(guān)系。

    “小孩，將來可別成為你娘親那樣，簡直像只半點(diǎn)虧都不肯吃的大尾巴狐貍。”大公主將小南木舉高，指桑罵槐地說著意味不明的話語。

    “天不為人之惡寒也輟冬，地不為人之惡遼遠(yuǎn)也輟廣?！蓖嗾缧l(wèi)朱曦所說的，半點(diǎn)虧都不吃，立刻陰陽怪氣了回去，“君子不為‘小人’之匈匈也輟行?！?/br>
    “哼。”

    “呵。”

    衛(wèi)朱曦抱著小南木，心想，自己也是腦袋被驢踢了才會想著把這人收入麾下，明知道她是個(gè)殺了人還能鎮(zhèn)定自若前去面圣的怪東西。

    “大概還有兩年半?！毙l(wèi)朱曦把玩著柳南木的小手，突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

    “夷族是聚落形式的皇庭，耕種只有一季，而且多種植牛羊牧草，即便你帶了嘉禾，也很難開墾草原上的荒地?！蓖鄵P(yáng)了揚(yáng)手中的書冊，如此道。

    “我知道，所以我要筑城與宮殿，人不落根，心也飄離，自然沒有禮教文德可言?！毙l(wèi)朱曦有些煩躁地扯了扯衣襟，似有若無的紅紋已經(jīng)爬上了她的脖頸。

    望凝青心知勸解無用，將抄錄好的書冊晾干、疊好，看向屋外的暖陽：“此道坎坷?！?/br>
    “我知?！毙l(wèi)朱曦又笑，將一枚價(jià)值連城的玉扳指送予懷中小孩作禮，“這些時(shí)日，我見著母后日漸憔悴，即便纏綿病榻，她依舊用那雙枯槁的手拽著我，殷殷切切地盼著我出嫁。我知道她是為了我好，公主若不盡快定下婚事，國家有難時(shí)便難免要為國犧牲。我知她的心意，卻也覺得可悲?！?/br>
    “她已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可我卻覬覦著女人不該肖想的地位?！?/br>
    “可這大齊的江山，不需要一位叛逆的君王，也沒有人會期待一位背生反骨、打破眼下格局的皇帝?！?/br>
    “所以——”衛(wèi)朱曦同樣看向窗外，公主庭院中的鳳凰木四季常在，可這么多年，卻無人意識到此間的神異，“我要去塞外。”

    ——鳳凰于飛，翙翙其羽。

    她要飛出囚籠，找到屬于自己的天地。

    第199章 【第20章】明媒正娶妻

    上至帝后, 下至宮女，皇宮中的所有人都忘記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大公主衛(wèi)朱曦，早在七歲那年就死于熱病。

    那時(shí)帝后為第一個(gè)孩子的死而哀戚不已, 皇上還下令將她葬在生前最喜歡的鳳凰樹下, 將那熾烈如火的花樹種滿了她的院子。

    然而，就在大公主頭七即將出殯之日，死而復(fù)生的大公主突然出現(xiàn)在鳳凰花樹下, 而宮中沒有人察覺這是一件可怕的事。

    帝后為此喜極而泣，將失而復(fù)得的孩子摟入懷中。宮女太監(jiān)也為此感到歡喜, 得了一筆打賞, 免了一批人的死，白慘慘的錦緞?chuàng)Q成了紅色的掛簾。

    再沒有人想起公主“死而復(fù)生”的事實(shí), 在所有人的認(rèn)知中，公主大難不死, 雖然幾度生命垂危，但最終還是熬過了熱病。

    齊國君也忘記了“華陽”乃是他賜予大公主的謚號，他只是單純地為自己的孩子能夠立住而感到高興。

    因?yàn)楣飨矚g鳳凰木, 帝后也認(rèn)為這種樹木為公主帶來了服氣，所以漸漸的，皇宮內(nèi)也種滿了形如飛凰之翎羽的火樹。

    “你把西平郡王世子推進(jìn)池塘的事情，我能說出去嗎？”衛(wèi)朱曦曾經(jīng)用戲謔的語氣，附在柳裊裊的耳邊低聲說道。

    “那大公主是妖怪之事, 我也能說出去嗎？”被“威脅”的女人挑了挑眉, 沒有否認(rèn)也沒有慌張, 一如她將人推入池塘的那個(gè)夜晚。

    其實(shí), 衛(wèi)朱曦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什么。不似人也不似妖鬼, 非要說的話, 倒像是一棵樹。

    “我是鳳凰，鳳凰是我。”死而復(fù)生、從潮濕泥濘的土壤中爬出，衛(wèi)朱曦便知道自己不能再作為單純的人而活。

    她就像盤亙在皇宮內(nèi)的陰云、或是根莖深扎于大地之上的老樹，她能感受到草木的呼吸，能連通草木的葉脈與經(jīng)絡(luò)，能聽見厚重的宮墻銘刻留下的歷史的遺音。

    甚至只要衛(wèi)朱曦愿意，她還可以“看見”地上爬行的螞蟻、土壤中蠕動的蚯蚓，以及趴在葉片上、還未化為蝶蛹的小小毛蟲。

    “你覺得我是什么？”衛(wèi)朱曦詢問鏡中的自己，非常莫名的自說自話，鏡中人卻偏偏回答了她的問題。

    “你是不甘死去，涅槃重生的鳳凰?！辩R中人活了過來，在無數(shù)個(gè)漫長的黑夜里，她隔著鏡子撫摸衛(wèi)朱曦的眼睛，“沒有能夠棲身的梧桐，你才會凄慘的死去?！?/br>
    “我不想死?！毙l(wèi)朱曦一次又一次地拂過鏡中人憂郁陰戾的眉宇。

    “我不想死?！辩R中人重復(fù)衛(wèi)朱曦的話語，“那不是熱病，而是業(yè)火。是龍氣壓制了我的鳳凰命?！?/br>
    “你的話，我只聽一半，只信一半。”衛(wèi)朱曦拉下紗簾，擋住了鏡中的自己，她愛自己，卻也不信任自己。

    “我憤怒，我不甘，但我不能自以為是的覺得全天下都跟我一樣憤怒不甘。”

    世人都言眼下是百年難遇的太平盛世，大抵是因?yàn)楸娚嘁丫?，所以就連平平淡淡的“安穩(wěn)”二字都顯得無比的奢侈。

    世事如棋局局新，難得風(fēng)平浪靜，她何必去當(dāng)那顆必將掀起萬丈波瀾的石子？

    受業(yè)火焚灼的鳳凰，在每一年的年終逝去，在每一年的年初蘇醒。

    她苦苦地維系著善與惡的平衡，不讓那足以焚盡人世的烈火從鏡中噴涌而出，打破塵世的平靜。

    “為什么？朱曦是鳳凰，鳳凰也是朱曦，這是你的不甘與憤怒！為什么要拒絕我？”鏡中人日漸焦慮，漫漫長夜不再安靜，反而塞滿了爭執(zhí)與不和諧的雜音。

    衛(wèi)朱曦稱呼鏡中人為鳳凰，哪怕她知道鳳凰其實(shí)就是自己。

    鏡外，她是燃燒到只剩余燼的太陽；鏡中，她是在無盡業(yè)火中苦苦煎熬的鳳凰。

    “你說，什么時(shí)候我才能不再涅槃？而是徹底變成一棵樹？”又一次首尾相連的年結(jié)，她抱著膝蓋，和難得沉默的鳳凰一起看窗外飄落的絮雪。

    “如果當(dāng)初被埋在樹下的我，真的變成一棵開滿花的樹就好了。”

    滿樹熾烈而又燒灼的紅，開得肆意而又美艷，葉如飛凰，花如丹朱。

    “就叫‘帝女花’，如何？”

    ……

    望凝青知道這是一個(gè)人與妖鬼共存的世界。

    枉死之人會因怨氣而化作妖鬼，為禍蒼生，害人性命。除非將其打得魂飛魄散或是令其怨氣平息，否則無法將其徹底祓除。

    “但是怎么說呢，原來我對‘枉死之人’的定義還不太明確？”

    望凝青面無表情地看著水池里皮rou腐爛、朝著自己獰笑的水鬼，抄起手邊沉重的茶盤，對著水鬼的腦門一把砸了下去。

    只聽得“砰”的一聲巨響，急促翻涌的水聲顯露出失措的慌張，水鬼想逃，卻被湖岸上兇神惡煞的女人一桿子穿在了晾衣桿上。

    “喂！那是我最喜歡的一套茶具啊！”衛(wèi)朱曦看著四分五裂的茶盤，頓時(shí)心痛到無法呼吸，“你這個(gè)惡婆娘啊啊啊，拿我的茶盤去砸這種鬼東西，他配嗎？”

    望凝青用隨手抄來的晾衣桿戳爛了水鬼本就糜爛綿軟的身子，在怨鬼恐懼而又崩潰的眼神中精準(zhǔn)無比地洞穿了他的太陽xue，還順勢翻攪了兩下。

    “也對，他也就配爛在水里了。”望凝青下手又快又狠，扎得水鬼吱哇亂叫，活像是被串在魚叉上的魚，“這玩意兒都能變成鬼，黑白無常都是干什么吃的？”

    “……拜托你有點(diǎn)自知之明，你看上去比他更像鬼好嘛？”衛(wèi)朱曦也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窮兇惡極、連鬼都不放過的女人，“與其說是怨鬼，不如說是懼怖之鬼吧?！?/br>
    “懼怖之鬼？”望凝青三兩下敲爛了西平郡王世子的腦殼，看著他再次沉底，覺得他應(yīng)該一時(shí)半刻也爬不起來了，這才開始探究水鬼的來歷。

    “生前遭受了非人的對待、因恐懼而化成的膽小鬼?！毙l(wèi)朱曦倒也爽快，知無不言，“不過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對他做了什么才讓他變成這么個(gè)玩意兒的？”

    “也沒什么?！蓖嗄弥酪聴U重新坐下，毫無波動的模樣完美詮釋了何為“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你看不見嗎？”

    “我又沒有窺視他人的癖好?！毙l(wèi)朱曦撇嘴，指著咕嘟咕嘟冒泡的池塘道，“要不是這玩意兒飄在池塘里實(shí)在有礙觀瞻，我才不想去探究到底是誰殺了他?！?/br>
    “他想害我，但不是主謀，只是被人挑動了心思?！蓖酂o所謂地說道，“就是我原未婚夫、現(xiàn)在分家的二弟弟媳。”

    “哇哦。”衛(wèi)朱曦發(fā)出了無意義的感慨，“那他還不如死透一點(diǎn)，免得變成鬼了還要受你折磨?！?/br>
    兩人坐在蓮池的小亭子里，對著沉在池塘底部的惡鬼尸體談笑風(fēng)生，活脫脫上演了一出“鬼見愁”。

    “不過，這東西還是有點(diǎn)麻煩的?！毙l(wèi)朱曦往嘴里丟了一顆葡萄，“雖然不會說話也沒什么殺傷力，一如他可悲可笑毫無價(jià)值的一生，但是禁不住這玩意兒丑啊?！?/br>
    望凝青想了想，覺得大公主說得很有道理，這玩意兒的確丑得她連飯都吃不下：“你說得對?！?/br>
    “對吧？”衛(wèi)朱曦叫柳裊裊過來主要就是為了這件事，“西平郡王還在四處尋找殺害世子的‘兇手’，而這個(gè)玩意兒前些時(shí)日嚇著后宮的王昭儀和幾位宮女。”

    望凝青聞弦歌而知雅意：“闞天監(jiān)的人會過來？”

    “闞天監(jiān)的人還好，都是只會測算良辰吉日的凡人罷了?！毙l(wèi)朱曦?cái)[了擺手，“但宮里的鬼可不止這個(gè)玩意兒，主要是怕父皇發(fā)布皇榜和招賢令?！?/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