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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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著實刺耳了些。 成璧眉目微沉,凝視著她寒聲開口:“卻不知是哪位故人,讓呂師如此上心,以致惠及子嗣?” 呂平章仍是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著,一派悠游閑適,仿佛并沒將帝王之怒看在眼里,“天知、地知,陛下也知。無需草民多言了吧。” “朕若不知呢。” 呂平章便笑了,眼角細(xì)紋一抿一舒,是出游從容的那條鯈魚之尾,輕輕一扇便扭過身去,隱入萬頃秋水。 “那草民也不知。陛下是真龍?zhí)熳?,神皇后裔,豈有草民先于陛下而知的理?其實不需別的,單就沉貴卿這個人,草民早已十分看好于他。若不是他進了宮,草民還想著收他做個關(guān)門徒兒呢?!?/br> 胡說八道。 成璧面上陰云密布,心下亦是腹誹:好個呂雩,本以為是什么絕俗的高人,沒想到也和那國賊祿蠹之流一個模樣,一見著美色便掉進了河溝子里。 沉宴入宮前的交際她可早都派人一一查過了!從前山長討親那檔子事兒,當(dāng)她不知么?哪有什么好長輩好姨母會想著把故人之子娶來做小的?真真是大言不慚,寡廉鮮恥! 成璧心頭火起,卻還記掛著正事,想到后續(xù)還有諸多事務(wù)需其襄助,不好得罪于她。故而自退半步,面上仍舊不動聲色,只壓著火緩緩?fù)伦?,“沉貴卿是朕的內(nèi)人,不勞山長費心了?!?/br> “得閑便問兩句,沒甚費心的。不過如今陛下宮中愈發(fā)熱鬧了,日后少不得還有各色美人充盈后宮,依沉貴卿的性子,只怕受了委屈也不愿說。話兒都埋在心里,憋悶得久了,可不是傷心又傷身?” 呂雩搖了搖頭,那一臉輕憐愛惜的神色,簡直叫成璧如鯁在喉,于是冷哼一聲,開口便帶著諷,“傷心傷身又如何?朕所賜者,雷霆雨露皆為天恩,何人敢不依從。山長這樣說話,可是沉貴卿私底下遞過什么情信抱怨了朕?讓你膽敢如此逾矩!” 話中鄙薄尚未過腦,然每每下意識的,偏就是最直接最真實的想法,較之粉飾過的委婉言辭更為尖刻。如若沉貴卿當(dāng)真在一旁聽著,依他那多思敏感的性子,只怕心都扎透,當(dāng)即就要紅了眼睛了。 “草民只是憐憫晚輩……” “這是朕的家事,山長沒有置喙的余地?!蔽吹人f完,成璧立刻緊趕著壓上一句,“況且……再怎么苦勞委屈,都是他自己親選的命?!?/br> 女帝已動了真怒,雖勉力抑制著面上神色,可那話聲都已逼仄得變了音,好似從牙關(guān)盡頭擠出來的一般。 她這模樣,乍一看是有些唬人,實際觀瞧著,倒覺有種極微妙的色厲內(nèi)荏。再配上她那張俏麗的稚嫩面龐,著實襯得她像只虛張聲勢的小獸。 小皇帝臉頰都惱得鼓了老高,因這樣的神情極少見,故而顯得十分滑稽。單看神韻,倒像是察覺自家婆娘偷了漢子的大官人。明明心里都浸透了酸水,可偏偏還要在jian夫眼前端著體面,擺出陣勢咬牙硬抗一番呢。 呂雩已瞧出些端倪,便先一步卸了力,獨自不咸不淡地飲了口茶水,趁著這個功夫以袖掩口微微一笑,這才道:“陛下原是在乎的。如此,草民多少能放了些心?!?/br> 這樣的淡然態(tài)度,打不得罵不動,看似沒兩句話便舉了白旗軟下來,實則卻換了種招數(shù),綿里藏針地使計膈應(yīng),直個叫人惱怒生恨! 趙成璧氣得一拍桌子,恨不得直接同她熱火火地大吵一架。大胤天子的內(nèi)眷與尊嚴(yán)都被冒犯,連自己來此的目的也渾忘了,只吊高了聲線叱道:“呂雩,你把自己當(dāng)什么!” 呂雩虛握著青瓷小盞,手里緩緩轉(zhuǎn)了一圈,俶爾雙眸微抬,平視著女帝啟唇,“呂雩有諸多身份。平章君、山長、草民、下臣……卻不知,皇帝想要呂雩把自己當(dāng)什么?” 那一眼竟靈明透徹,洞若觀火。 趙成璧柳眉微蹙,下意識將掌收作了拳,亦迎上她的視線,“朕只望你擺正自己的位置,莫要仗著舊主的恩眷對朕指手畫腳?!?/br> “然也??杀菹陆袢諄泶耍瑸榈囊彩遣菝裆砩线@份‘舊主的恩眷’。不是么?” 成璧想要駁斥,又覺毫無意義。先前那些不相干的話已是浪費時間,再同她在這上頭爭個長短又有何用?倒襯得自己好似小兒斗氣一般,扯頭拽臉的,面子里子全丟了個干凈。 國難當(dāng)頭,邊關(guān)兵禍方起,朝中亂象頻頻,各大世家串聯(lián)勾結(jié),寒門清流各懷鬼胎,天子腳下已多的是人在渾水摸魚,地方上又有多少暗度陳倉的蠅蟲?而她又有多少時間可以在無謂的閑話里浪擲一空? 心念及此,成璧已生出些許悔意。興許今日不該來此,也不該……只因先帝臨終前的一席話語,就對一個陌生之人寄托了不切實際的期望。 女帝沉默了片刻的功夫。呂平章見她神色郁郁,便提起壺柄為她滿上一杯紅茶,緩緩開腔:“我知陛下心覺草民覬覦天子寵侍,乃是貪色之輩??扇粽嫒绱?,草民當(dāng)將心思藏得徹底,斷不該叫人察覺才是。覬覦是暗地里的勾當(dāng),草民坦坦蕩蕩,欣賞而已,且又知陛下素性寬和,仁君面前既無需規(guī)避,何話不可說?草民知曉,陛下今日來此本有正事,糾纏無益。只剩一句,還請陛下審慎思量。” 趙成璧抿著茶水,“思量什么?” “沉貴卿絕非貪慕王權(quán)富貴之人。若待來日,陛下有意擇立容珩為正室君后,還望陛下顧念沉貴卿昔日替身侍奉之功,放其出宮自尋生計?!?/br> 成璧聽得愣怔,手一抖,半杯茶水險些喝進了衣襟里,連忙斂下神色將那盞兒湊近嘴邊強灌下一大口,眨著眼睛勉強笑道:“這是什么話。呂師過慮了,朕怎會為區(qū)區(qū)一介賤奴做那遣散后宮的蠢事?” 小皇帝面紅耳赤的,想來呂雩先前那話雖未必直戳在她心坎上,卻也恰中了某處隱傷。呂平章亦不再糾纏,只將視線投往那明爐上的水盅。 成璧前幾杯喝得極快,有如牛飲,非但未品出什么滋味來,反而越喝越心焦,燥得連解乏補氣的紅茶也咽不下去了。 茶爐已續(xù)了一次水,如今將將滾沸,耳畔水聲汩汩,窗外山雀啾啾。展眼望去,遠(yuǎn)山橫林、歸鳥倦宿,正是疏淡暮色方起。 暉暉夕日映蘭舍,垣屋參差竹塢深。茶爐煙中一味清愁盈溢,漫上這修蘭苑簡陋木墻上的一頁字畫。 那畫乃是前朝大儒方德潛所繪的京師百景圖,名家手筆精雕細(xì)琢,落款印鑒一應(yīng)俱全,好一幅珍品佳作,本應(yīng)秘藏于大內(nèi)玉匣,又或束之高閣,卻偏生被這呂山長大喇喇地擺在那兒任人欣賞,全無半點藏私之意。 整間屋舍無一處精心巧構(gòu),卻又無一處不美。是那種鮮見的溫平閑適之美,高蹈中自成一派,竟是好一間大雅之居。 而雅居的主人呢? 坐在她面前的那個婦人,一身葛布麻衣,樣貌尋常,含笑時細(xì)眸微瞇。 神采風(fēng)流,追月尋星。 “陛下可息怒了?” “呂師說笑。朕何曾氣怒呢?” 天子終究是天子,不應(yīng)自降身份與下臣置氣。 想明白這點,那氣自然也就順?biāo)於嗔恕?/br> “如此甚好。第二道茶,滋陰平氣。草民便以此向天子賠禮,請陛下恕草民妄語不敬之罪。” 呂平章自架上取了一只黃竹根剜出的蓋碗,碗底是早前用茶針撬好的一塊熟普,將沸水注入其內(nèi),不多時便有異香飄出,高銳沁心,不下幽蘭清菊。 這頭一滾乃是“洗茶”,入不得口,呂平章手腕輕旋,將沾著塵垢的茶水盡瀉于地,登時滿室生香。第二滾水注入,又靜置片刻,揭蓋之時喉舌都似噙著甘露,韻味悠長。 成璧捧場道:“好功夫。呂師全才,朕自愧不如也?!?/br> 呂雩卻彎彎眼睛狡黠一笑,“草民僥幸多活了快三十年,算不得全才,只是在勾欄院里向各路紅顏學(xué)了些點茶的手藝。人家是用花活來糊口,而草民純?nèi)皇墙杌ǐI佛了。” 聽了“勾欄”一詞,女帝微一皺眉,卻不橫加貶斥,只是道:“茶道本近于禪,自古非大儒賢者不可參透,原來如今也可與民同樂了?!?/br> “風(fēng)塵之中多奇士,誰說妓子不成佛?我原以為,陛下雖有股子迂勁兒,卻該與迂腐政客有本質(zhì)的不同。這頭一遭的,便是該將吾輩女子看做第一性,天底下只要是好的,都該叫女子同分一杯羹。大儒賢者有何奇絕,草民做得,我?guī)孜伙L(fēng)塵知己若不是家道中落,被狠舅jian兄迫入污淖,自然也做得。陛下瞧得上禿驢的茶道,卻怎么瞧不上你我姊妹一代代素手傳承的技藝呢?” 呂雩仍是在笑,話中含義卻有悖常理。這一刻的呂平章,連根頭發(fā)絲兒都透盡狂邪恣肆,儼然與山門外那個莊戶婦人的形象割裂開來,卻又在某一個瞬間恍如一人。 成璧細(xì)思片刻,只覺此言甚是在理,于是半彎了腰拱手一拜:“……多謝呂師賜教,是朕狹隘了?!?/br> “草民可沒有指教陛下的意思。其實談及勾欄紅顏,亦有草民顧影自憐的意味在。想我呂雩自立女戶,游走于廟堂、山野,明面上得人敬稱一聲‘呂大夫人’,可實際上在那班腐儒眼里,不過是拋頭露面的蠢婦,與娼女伎戶又有何區(qū)別?無非一個使銀子便睡得,一個非但睡不得,反倒還與他們同臺競斗,一并爭搶天人手里漏下來的銀子罷了。如今草民年紀(jì)大了,又無人搭伴兒過活,漫說仕宦男兒,就連掌家的官夫人也瞧不上我哩!因這一樣,草民常覺心中苦悶,不免要去到世俗歡樂之處尋覓三兩體貼知己,也好慰藉心中空虛?!?/br> 她說話時全然的自信非凡,連點羞赧也無,將上青樓說的如同書院進學(xué)一般。 興許在她眼中,這二者的確無甚差異,皆是為欲前行。而后者一旦學(xué)成,滿足的人欲還更多些。偶爾有一兩個專注的實心人,恐怕反倒要被叱作不食煙火的怪胎了。 “陛下,請用茶?!?/br> 成璧打眼一望,竹碗中茶湯赤金,芽色黑如鴉羽,在那湯中浮浮沉沉地打著旋兒,心下了然,“此乃普洱。可是前朝靈帝贊過的‘金瓜御貢’?” “陛下此言差矣。金瓜御貢距今已百年有余,茶味早就陳了腐了,怎好用來招待天子?”呂平章將竹碗雙手奉上,“此乃草民年少探訪南嶺八國時,在象牙嶂南麓的氐女國采得的大葉野山茶,竹箬里頭擺了二十來年,正到了熟季。還請陛下慢用。” 成璧不精茶道,只懂得些皮毛,知道這普洱茶宜用滾水沖泡,待晾溫后才適合入喉。 因不知這一回那呂雩又是借茶喻誰,故而僅是接了茶碗,不遠(yuǎn)不近地嗅了口清氣,“呂師不凡,慧眼識珠,野味原是比御貢的要靈動些。想來荒野山澗處處有好茶,叫呂師流連忘返了?!?/br> “哈哈哈……”呂平章?lián)嵴拼笮?,“可不正是這個理兒?不過賞心悅目有之,流連忘返未必。好茶比比皆是,藏得再深總能尋見影蹤,可好人一個也難得。如今坐在草民面前的,正是令人流連忘返的好人吶!” 成璧被她這俏皮話逗得抿嘴一樂,“朕是好人?呂平章,你好大膽子?!?/br> “世所謂‘好’者,一女一子,德行俱佳。陛下以女兒身承男兒志,權(quán)勢登峰造極,俯瞰天下須眉,可不當(dāng)?shù)靡粋€好字?” “后一句朕認(rèn)了,可前一句,德行俱佳……朕不修德行,又如何論呢?” 此言一出,面前那婦人立時捏訣肅坐,虛空指點兩下,后又撤了架勢搖頭晃腦道:“非也非也。陛下聰穎靈覺,如何沒能瞧透自己?古來帝王凡德不配位者必有災(zāi)殃,我觀君主額生雙角,周身隱有玄玄紫氣流轉(zhuǎn),乃天道護持之人。如若這樣也算是不修德行,我們這等山野之人豈不是造盡冤孽了?” 一番奇談怪論,竟直往那看相觀氣的玄虛路數(shù)奔去了。也不知這女人是不是還會些稱骨算命的把戲? 成璧撇了撇嘴,卻也不為納罕。 這呂雩的生平從來都不是秘密。其人出身滎陽大族呂氏,乃是長房老太爺呂叡的嫡幼孫女兒,母親又是平陵盧氏的貴女,宦門閨秀,貴不可言。這位呂家最珍重的姐兒本應(yīng)榮寵一生,卻無奈自胎里帶了一樣治不好的心病,三天兩頭小臉青紫,眼瞧著就養(yǎng)不活了。 呂家將她捧在手心里養(yǎng)到三歲,只一場風(fēng)寒便再留不住。小家伙被主母摟在懷里,身子漸漸涼了,府內(nèi)連喪儀都早早地準(zhǔn)備停當(dāng),這時忽從門外轉(zhuǎn)進一個蓬頭鬼臉的老道士,指著孩童啜地一聲斷喝,還沒等呂家人回過神來哄攆道士,那女娃便立時睜開了雙眼! 這生平故事很有些志怪小說的意味,也不知背后添了多少筆墨潤色。便依著這話往下敘說,且見那小女童骨碌一下滾到地上,眸中神光凝聚,笑吟吟的,真像是連病根都一力拔去了。府內(nèi)眾人皆大喜過望,因覺仙道神力通天,故湊上前來納頭便拜。 老太爺呂叡取了千兩銀子要與他做路費,卻被他擺手婉拒。依仙道所言,這呂家小姐乃是上界真仙座下童子化命,天生的波折短命之相。如在富貴之鄉(xiāng),則壽不足十;如與高堂相伴,則實難及笄。若要化解命中劫難,需得了結(jié)俗世塵緣,將其送至化外道觀出家修行。成年以前都需充作道童,以男兒身現(xiàn)世,取意道子靈童、陰陽調(diào)和之境,這才好為自身彌補心脈。 童子靈元羸弱,沾不得半點俗塵,呂家人眾雖不舍,卻無奈只得從了道士之言。 昭明帝啟元六年,三歲的呂雩拜別生身父母,隨仙道前往嵯峨靈山,于抱樸觀中修身養(yǎng)性一十三載,直至十六歲成人方下山入世,自此在昭明一朝攪亂風(fēng)雨,成就傲世女杰。這頭一杰,便是險些連中三元。 呂小天師初出茅廬,女扮男裝,化名呂魚,又自號平章居士,由鄉(xiāng)試一路闖進殿試,在那紫宸殿上指點江山,意氣恢弘,政見、文采無一不精,群臣嘩然。昭明帝深愛其才,又恐呂小郎君年少氣盛,故有意壓了她的名次,將其點做榜眼以示勉勵。 少年榜眼原本前途無限,卻因她未露門第,得罪了貴人,被‘發(fā)配’至國子監(jiān)做了博士。這官位不大不小,聽起來倒也光鮮,實則只是個修書的筆吏,沒多大油水可撈??蓞析莻€嘴最損的,國子監(jiān)內(nèi)滿地書生,人人善辯,她也敢大袖一揮,罵遍天下無敵手,竟以一己之力在此處闖出了偌大名頭。 那時的先帝還是太子,正領(lǐng)了公職在國子監(jiān)編纂史冊。雖與她一般年紀(jì),在她面前時卻總好似晚輩后生。呂師未發(fā)話,太子爺連嘴也不敢張。 凡事總有波折,在呂雩這頭,便是男裝的事兒終究敗露。 這可是欺君罔上的大罪。眾臣驚怒不已,紛紛上書昭明帝要撤了呂雩的官職與榜眼,再由當(dāng)年考生依次遞補。大胤男兒最重臉面,豈可讓一小女子忝據(jù)上位? 昭明帝亦沉吟多日。 再后來,卻降下一道圣旨,天子親自拍案赦了呂雩死罪。官職雖然不再,卻給了她自立女戶的權(quán)限,這意味著呂雩日后即便成婚,也是招贅入府,有了孩兒也得隨母親姓呂。 這道圣旨可算是開天辟地第一聲,自此呂雩便真如游魚入海,自在逍遙,在那京師煙花風(fēng)流地尋了方便。男旦歌其詞,女伶詠其志,不知結(jié)下多少情緣知己。 市井傳言,曾幾何時,還有位瘦馬因爭風(fēng)吃醋而為她跳了護城河呢! 呂雩的前半生,蓋世風(fēng)華有之,蓋世風(fēng)流亦有之。至于緣何與呂氏本家斷交,又緣何做了這警世書院的山長,乃是后話,暫不提及。 “呂平章,朕才真是瞧不透你……” 鬼神之說在女帝這頭儼然上不得臺面。見她搖頭,呂雩反倒舒展了眉眼,“陛下看不透草民,是陛下無需看透。局中人千千萬,若各個都要看透他,不免勞心費神,驚怖憂思。草民如今一無靠山,二無實權(quán),是此局內(nèi)一枚俗手,陛下大可放心施用。而陛下看不透自己,卻是大智慧之所在。古語有云:‘內(nèi)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發(fā),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F極一世修德盡善,為世俗聲名,為他人成圣,執(zhí)迷求索,好似舍本而逐末,有悖至道。其實眾生生而自在,天然混沌,至清至濁。一時尋不見本心乃是常事。惟內(nèi)適于己,外化于物,此之謂內(nèi)圣而外王?!?/br> “內(nèi)圣外王……是這么理解的么?” 成璧握著竹碗,想要辯駁,卻又無從談起。在臨樓王府的那兩年她是讀了不少兵書,在厚黑一道上也算天賦異稟,可肚子里其實沒有幾兩墨水,更遑論實打?qū)嵉卣摰乐v經(jīng)了。 這內(nèi)圣外王一說,其實是儒家經(jīng)典,可呂雩偏從老莊之道上予以注解,原本好好的事功之學(xué),硬叫她詮釋成了無為而治。豈不古怪? “草民有草民的理解,陛下有陛下的理解,其實本無所謂高下。說回先前的,陛下是‘好人’,這世間還有其他各色好人,可‘好人’未必都當(dāng)?shù)煤没实?。?/br> “呵,”又是這大逆不道的話。成璧挑眉看她,“此話何解?” “想我朝皇祖昭明,十八落草為寇,二十擁兵自立,二十四歲即攻入京都,開宗立業(yè),興復(fù)科舉,大胤太平之治自此而始。他是個好皇帝,也算得……半個好人,卻從不是什么好丈夫、好父親。與之相較,先帝則是完完整整的一個好人了,也可稱得上是大半個好丈夫與好父親,卻當(dāng)不得草民贊一句好皇帝。不知……陛下所求,為兩者何?”呂雩道。 這話簡直不敬到了極點。連祖龍也敢肆意評判,等閑之人十個腦袋也早被砍了。可成璧卻知曉,即便昭明帝趙寅誠死而復(fù)生,在他老人家面前呂平章也敢一字不改地說出口。 她從來便是個恃才放曠的性子,豈止是離經(jīng)叛道,早年間多少驚世駭俗的事兒都被她做了個干凈。若非如此,以她啟元二十一年科舉榜眼的身份,如何能屈居書院做個草民? 成璧聽了呂雩口中對先帝的評述,心內(nèi)便是一梗,“不分青紅皂白就殺妻棄女,也配稱作好丈夫、好父親?若不是他失德被天道懲罰,怎會一生無子,臨到死了才讓朕撿漏登基?” 呂雩聞言眉心微蹙,搖首道:“據(jù)草民所知,早在六年以前,先帝就已屬意您為太女?!?/br> “無稽之談,朕從未在先帝嘴里聽過這話?!?/br> 呂雩并不多加解釋,只輕聲問:“陛下仍記恨著先帝?” 成璧“哈”地一聲笑,眸中掩不住地涌上蒼涼,“朕的母妃當(dāng)年已是八個月的身孕,卻被他賜了鴆酒,一尸二命,血濺三尺,慘狀猶在眼前。掖庭三載,朕卑躬屈膝為人奴仆,日日夜夜不得安寢。叫朕如何能不恨他?” 因恨得深,又無法施以報復(fù),故而成了一塊死結(jié),那恨就更不死不休。曾經(jīng)十五年視若神明的孺慕,到而今早已全數(shù)化作怨憤,絕非言語所能傳達(dá)。 去年花朝節(jié)時先帝已然病重,可也只是精神不濟難理政事,離撒手人寰還遠(yuǎn)著。待到成璧在臨樓王與周將軍協(xié)力襄助之下找到證據(jù)為貴妃平反后,不出一月,先帝便已病得起不來身。想是多年的愧疚與追念終究壓垮了他殘朽的軀體。 最后那段時日,先帝不顧滿朝反對強立趙成璧為太女。而她雖常被召入內(nèi)殿伴駕,也時常聽得先帝翻來覆去地念叨些悔愧之語,卻從未給予過半句回應(yīng)。 畢竟是血脈相連的親父女,從道德法理上都不允許成璧作出弒君弒父的舉動,她也似乎實在無話可說,最終只余橫眉冷對。 如今先帝已過世半年有余,禮部為先帝請謚號的折子也被她壓了好幾個月。因她實在覺得那‘昭仁’二字諷刺無比。若不是要顧忌著前朝的觀感,她倒還真想過在喪儀上使些絆子呢。 呂雩聞言先是一默,爾后眼露追憶,“當(dāng)年慧嫻貴妃一案牽扯甚多,內(nèi)情也極復(fù)雜。莫說碧霞宮內(nèi)天翻地覆,就連太醫(yī)院都揪了兩個醫(yī)官出來殺頭。可若非查著了什么確鑿的證據(jù),依先帝的性情,絕不致要恨到處死枕邊人的。陛下登基之前已然親自為貴妃平反,想是當(dāng)年那賊子算計甚深,連先帝也被蒙在鼓里。” 成璧諷笑,“大抵歷朝歷代的君王多是無辜圣子,總有jian妃jian臣不知好歹要蒙蔽圣聰。那皇帝本意總是好的。只要為人子女就天然地矮了一層,君父錯得再深,自己卻連恨也恨不得?!?/br> 呂雩輕嘆道:“被蒙蔽者所犯之過已有上蒼懲戒,陛下囿于過往,滋生心魔便不好了。” 女帝漠然不語。 “茶已涼了,還請陛下先潤潤喉?!?/br> 趙成璧喉頭滾動,眼珠兒平平斜視片刻,這才依言含了口茶水。 這普洱泡的釅,除卻茶葉本身的醇厚外,還夾雜了許多旁的風(fēng)味。 譬如茶碗本身的清冽竹香,譬如烘焙時用以熏蒸的松枝香,又譬如象牙嶂南氐女國,那片茫茫無際的葡萄藤海,新果結(jié)了白霜,馥郁甘美。入口時似葡萄皮,微微的澀,待咽下后才化作絲綢,滌蕩心海。 “好茶難得,好人更難得。世所謂好者,不過都是些‘假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