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擠在人山人海之中，像一隻迷失在罐頭里的沙丁魚。

    此地的二月天還很冷，他把圍巾系得更緊，接著攏了攏灰色的羊毛大衣，那外套有點舊，但非常保暖，稍微過膝的設(shè)計將他怕冷的膝蓋也保護(hù)得很好。為了參加這場一年一度的大型狂歡游行，他早早起床以便佔到好位置，冰冷的寒風(fēng)也吹不散他的興致勃勃。只不過隻身前來而沒有聊天對象的他，被人聲喧鬧環(huán)繞著，幾個小時下來也不免有些寂寞。

    沒有說話的同伴，那么就尋找一個吧。他想。

    而且也真的很在意身邊的那一位。

    「你好呀?！?/br>
    他稍稍湊近對方，以不至于冒犯到人、又能清晰傳達(dá)話語的距離，輕聲打招呼。

    他的說話對象愣愣地轉(zhuǎn)過頭來，像是沒預(yù)料到會在此地被以母語搭話，黑眼微睜，神情茫然，但還是禮貌地回了話：「……您好。」

    那人有著溫和文靜的相貌，年紀(jì)輕輕的，還是學(xué)生的模樣，因為面色非常蒼白而顯得沒什么活力，氣色也不算好，像是會鎮(zhèn)日倚在窗前就著白陽讀詩的類型。因為職業(yè)的關(guān)係，他自認(rèn)看人挺準(zhǔn)，偷偷在心里給對方取了一個「詩人先生」的外號。

    「你一個人來的嗎？」他問。

    「跟朋友一起來，但走散了?！乖娙讼壬鷵u搖頭，露出憂鬱的表情。

    「那真不巧……沒辦法聯(lián)系對方嗎？」

    「更不巧的是，我把手機(jī)忘在旅館了……」

    「要不然用我的吧？」

    他從外套口袋拿出手機(jī)，大方出借。雖然青年與朋友取得聯(lián)絡(luò)之后，也許自己會失去說話對象，但對方失落的模樣，總讓他于心不忍。

    詩人先生不好意思地拒絕了。

    「很謝謝您的好心，不過……我并不記得他的手機(jī)號碼，所以不用的?！?/br>
    「嗯，畢竟一般不需要去背的。就像有些字，打習(xí)慣了，有時也會忘記怎么寫。」

    他理解地點點頭，出言寬慰。那樣體貼的小舉止似乎稍微消除了青年的不安，對方笑了笑──含蓄又純真的模樣，是他認(rèn)識的詩人會笑的樣子──他又一次確認(rèn)自己很會看人。在他柔和的目光中，對方好奇回問他，是不是獨自前來旅行的呢？他點點頭說對啊，雖然家人死命想跟，但都被他堅定拒絕了，因為一個人上路還是更輕快簡便。

    「您真厲害……」青年感嘆，「我因為聯(lián)系不到失散的朋友，心里一直不踏實；如果也能像您這樣豁達(dá)就好了?！鼓强跉鈳еw慕，在懊惱自己心不夠大。

    是有輕微自尋煩惱傾向的敏感青年呢。他想。

    「你們一起來的，投宿的地方也一樣吧？」他說，青年聞言點點頭，「那么今晚睡前總是能再見的，說不定等等散場就在轉(zhuǎn)角重遇了呢！別擔(dān)心?！?/br>
    「如果能這么順利就太好了?！?/br>
    「嗯，別擔(dān)心，沒事的?！?/br>
    他再次安撫對方。雖然這話說得似乎太輕巧，但面對年紀(jì)比自己小的、明顯正在煩惱著的、笑起來會比皺眉頭更好看的人，他下意識想溫柔對待對方；難得的一場嘉年華會，若置身其中時能有多一點的笑容，有一天回想起來時，也能有更鮮艷美好的記憶吧。

    他的努力有了一點點回報，漸漸地，青年越來越放松了，他們能稍微聊到彼此的一點私事。

    他知道對方是第一次來這個城市拜訪，平時則斷斷續(xù)續(xù)地在不同城市輾轉(zhuǎn)打工。是近幾年很盛行的壯游嗎？很有勇氣耶。他說，對方則靦腆地紅了臉，表示自己不過是隨同學(xué)來跟風(fēng)一年，從事的工作都很簡單，并沒有那么了不起。他覺得這位詩人先生不太有自信。勇于前往陌生國家、學(xué)習(xí)陌生語言、身處陌生的環(huán)境，不止花時間特意接觸當(dāng)?shù)匚幕B路人的搭話都愿意親切回應(yīng)，無論如何還是很值得自豪的；就算只是跟風(fēng)或觀光，那也不壞，開心就好、能得到一點生活的養(yǎng)分就好。

    他忍不住雞婆──或許會被誰指責(zé)過度樂觀也不一定──總之試著傳達(dá)了自己的想法，對方聞言卻低下頭，安靜許久，喧囂的游行樂音都沒能替那羸瘦青年染上幾縷人間氣。

    彷彿日照不足而垂靡的幼木。

    自己得意忘形了。他凝視青年因為垂首而露出的細(xì)細(xì)的頸子，也安靜下來。仗著年紀(jì)比較大就硬灌雞湯，確實不太好，這算不算一種廣義的倚老賣老？他反省。只不過……難得相逢，對方看著確實是需要被澆澆水的模樣，而自己又剛好有馀裕。

    如果能給予一點火光就好了，即使只是小小的，林中閃爍的螢火、或是葉隙之間的微光。

    就像他無數(shù)次得到過的一樣。

    ?

    「……你知道嗎，嘉年華的英文是ival，在拉丁文中寫作evale，是『與rou食告別』的意味。所以一般眾所皆知的『嘉年華』，其實也稱作『謝rou祭』。」他突然開始介紹游行祭典的起源，成功轉(zhuǎn)移對方的注意力，那年輕人好奇望向他，甚至因為旁人的喧鬧音量大，而不自覺靠得更近。

    「圣經(jīng)中記載，耶穌曾經(jīng)被魔鬼困在曠野中，四十天沒東西吃，即使如此也沒有屈服，后人為了紀(jì)念祂的意志，便將復(fù)活節(jié)前的四十天當(dāng)作守齋日，在這期間不吃rou、不娛樂、不慶祝，過著簡樸而克制的生活。不過因為這樣的生活畢竟不容易，所以在齋期開始前，一方面要盡快消耗即將不該再吃的食材，一方面也是提前盡情玩耍嬉戲，以便儲存足夠的快樂能量?？傊?，在與rou說再見之前，先吃撐到吐?！?/br>
    青年黑黝黝的眼眸非常專注，彷彿向光隱隱展開的枝枒，他被看得微臊，故意越講越不正經(jīng)，好在順利逗樂對方，他滿臉笑意，繼續(xù)分享小知識。

    「有些地方的嘉年華以扮成鬼怪為主，因為人們希望能靠恐怖的打扮把冬天嚇走，好快快迎接春天的到來。去參加這些地區(qū)的游行的觀眾，不時也會被『鬼怪』們sao擾，像是被灑稻草、被捉弄、被在臉上亂涂顏料……之類的，我覺得非常有趣?！?/br>
    「您好會講故事。」青年稱讚。

    「謝謝，特地練過的哦?！顾廊唤邮茏撗?。

    畢竟從事需要常常與人溝通的職業(yè)嘛，我是業(yè)績很不錯的業(yè)務(wù)員呢。他說。

    「您是賣什么的呢？」青年問。

    「靈骨塔?！?/br>
    「……什么塔？」

    「靈骨塔唷?！?/br>
    青年一臉訝異。他已經(jīng)很習(xí)慣親近的家人或朋友得知他轉(zhuǎn)換跑道時露出這種表情，眼前的詩人先生震驚又努力不大驚小怪的神情，還是取悅了他。有的同事會在自報職業(yè)時被「另眼看待」，也許因為他的外表與氣質(zhì)足夠誠懇明亮，遇到的人都還算親切，并不至于被白眼或責(zé)罵；偶爾，也會有像青年這樣的人，帶著煩惱與困惑循聲相問，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他覺得能告訴對方一點心里的話。

    「因為有過家人突然去世，而無法好好依約安葬的狀況……所以我覺得，如果有機(jī)會，大家應(yīng)該會更愿意事先安排好吧？我想幫忙給予這樣的可能性?！顾p輕抱了一下掛在胸前的后背包，「退休后，我也沒有經(jīng)濟(jì)壓力，做起這份工作，就像一種自我實現(xiàn)吧?！?/br>
    他在青年若有所思的注視中，坦然地說：「雖然確實有很多詐騙事件啦……但我真的是做良心事業(yè)的。防詐騙四原則：確認(rèn)業(yè)者合法經(jīng)營、仔細(xì)閱讀合約內(nèi)容、確認(rèn)合約標(biāo)的物是否正確、記得索取收款證明或發(fā)票。喔！」

    青年真的很吃他搞笑的把戲，噗哧一聲又被逗笑了，那擔(dān)心自己失禮而微微害羞的樣子很可愛。

    「謝謝您告訴我。」青年說。

    「謝謝你聽我說?！顾f。

    像要把這個有些沉重的話題一口氣吹散到天際，狂野的樂聲猛地響起，熱烈的音浪與朗朗上口的狂歡節(jié)主題曲從眾人口中歡唱而出，游行正式開始了。

    盛裝的小丑、鬼怪、騎士以及裝飾精緻的花車們浩浩蕩蕩而來，游行者從花車上扔下一大把一大把的糖果，眾人大聲歡呼，他雀躍地伸手去接，抓到好幾包軟糖與巧克力，并慫恿身邊的人加入搶糖行列。青年拘謹(jǐn)?shù)財[擺手，因此他也不勉強(qiáng)，繼續(xù)熱衷地接糖撿糖。

    他把口袋塞得滿滿的，實在騰不出手時乾脆將戰(zhàn)利品都往對方懷里塞，青年好像問了他一句，要不要放在您的背包里呢？但他沒能及時回答，因為有個游行團(tuán)體特別大手筆，嘩嘩地砸下一整盒一整盒的糖果，他眼明手快地從空中攔截到一盒，堪堪在青年鼻尖前撈進(jìn)手里。

    「您真是意想不到的靈敏……！」

    青年非常佩服，從眾多零食下挪出手并用力鼓掌，多彩的糖果們因此滾動著像是在跳舞。

    「被角角砸到臉超級痛的，這可是痛徹心扉的經(jīng)驗談呢！」

    他笑了笑，將對方拿不動的糖果分給身邊的幾個小孩子。他凝視青年因為孩子們的開心而泛起的微笑，心有些軟，接著打開那盒剛到手的巧克力，熱情招呼道：「這么多我實在吃不完，就算拼命吃完了，血糖也會上升到很不妙的狀況，請幫我吃一些吧？」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氣了?！?/br>
    「嗯──好吃耶?！?/br>
    「……真的呢，好吃?！?/br>
    「再來一個？」

    「……好，好的?！?/br>
    糖果美味無比，他們不知不覺一起分食完那盒很甜的太妃糖巧克力。

    ?

    他一直深信，甜食蘊(yùn)含有強(qiáng)大而不容忽視的神祕魔力，這論點在今日可喜可賀地新增了一個實證──吃過巧克力（以及隨后的好幾包彩色軟糖），詩人先生的笑容真實多了，鬱鬱的氣質(zhì)淡去，露出淺淺的酒窩。他覺得很可愛。

    「剛剛的事，對不起。我不應(yīng)該大放厥詞?！顾遄眠^后，還是決定誠實道歉。

    「不是的，沒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緒，我這邊才要說抱歉?！骨嗄瓯凰麌樀?，趕忙說道。

    「雖然你可能會覺得我雞婆……不過如果有煩惱，我很樂意提供樹洞服務(wù)喔?！顾ＵＱ?，青年抿著嘴，鹿般的黑眼睛彎彎的，忍了忍還是笑出聲來，那笑聲低歛，宛如雪在晨光中的緩緩消融。又把人逗笑了，他很開心，不禁慶幸自己擁有這項實用的小特技。

    「您剛剛說，敢于離開舒適圈到外闖蕩是很有勇氣的事。但其實我不是這樣的，我不過是個充滿私心的愚蠢之人。我只是……追隨朋友而來，一心以為這樣能加深彼此的牽系……心懷不軌，所以得不償失。」青年張了張口，深深嘆氣，「我們不是失散的，是大吵一架后，負(fù)氣分開跑走的?！?/br>
    「所以，他還會回到旅館嗎？我不知道。說不定在我跟您說話的這當(dāng)下，他已經(jīng)將東西都打包好而且離開了呢?！骨嗄曜员┳詶壍卣f。

    「也可能正想著怎么跟你和好呀？」

    「在我說了那么重的話之后，不可能的……」

    他沒有問對方到底說了什么話。這孩子需要一個出口，而他萬般愿意傾聽。在他誠摯而溫暖的目光下，那傾訴像是雪融季節(jié)里逐漸湍流的小溪，他慢慢知悉了離鄉(xiāng)背井的兩人的故事──同校的他們被學(xué)校隨機(jī)分發(fā)到同一個寢室，青年的朋友性格熱烈活潑，很能與人打成一片，雖然青年是內(nèi)向害羞的個性，被那樣烈火般灼熱的人陪伴著，不知不覺也有了想把太陽抱在懷中的愿望；而明亮的太陽回應(yīng)了他、擁抱著他、甚至互約了接下來的人生。

    「這不是很讓人開心的嗎？」有情人終成眷屬，很美的呀。

    「……可我配不上。」

    對方是自然成光的明亮存在，纖細(xì)蒼白的青年努力想追上那燦然的腳步，只好義無反顧地燃燒自身，如同燃燒潑染了濃郁汽油的枯木。灼灼的火光之下是什么、木質(zhì)般柔和溫順的靈魂是否經(jīng)受得住，非本人難以得知。離開了舒適圈，在新環(huán)境遭遇各種磨難，掌心中棲息的火花晃曳飄忽，熾亮不再，一如被層層濃霧阻擋在外的、過于遙遠(yuǎn)的燈塔之光──明明有應(yīng)該前往的方向，卻未能循光而行──一直隱壓未宣的不安感膨脹著逐漸充斥兩人日常的生活，濃烈的情感爛在心里，愛難以再說出口。

    青年訴說的口吻越來越輕，映在周遭熱鬧活潑的氛圍下，宛如一抹薄煙般的、殘魂的自白。他必須湊近身、很專心很專心才能聽清楚。

    「最近差不多要過農(nóng)歷新年了，我們出來也將近一年，由于這一陣子不太順，都很想家。今天早上出門前，他說，好想吃加了九層塔的咸酥雞啊。我說，九層塔在國外取得不易，不如用羅勒代替吧。他回我，就算再怎么像那也不一樣啊，假的就是假的。假的就是假的?！骨嗄赅貜?fù)最后一句話，別開視線，抬起頭快速眨眼。

    他跟著望向天空，灰濛的云朵慢吞吞地飄過，派對用的彩色紙片被一大把撒在空中，鮮妍的色彩繽紛飛揚(yáng)，也像是假的。

    「其實那句話也沒什么……真的沒什么大不了的……但我當(dāng)下突然非常生氣，覺得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一直在勉強(qiáng)自己，覺得這樣的我很煩，才硬要找個理由說出來?！?/br>
    青年低下頭，好不容易堅持著把話說完，黑眸中瀅瀅的水色照出閃爍的亮光，似乎終于意識到身邊的傾聽者畢竟素昧平生，絞盡腦汁想緩和氣氛：「……羅勒莫名捲入我們的爭吵，也非常無辜?！?/br>
    真是愛逞強(qiáng)啊。他想。

    可是自己在這種年紀(jì)時不也如此嗎？

    迷茫，莽撞，赤誠而專一，可惜常常適得其反。笨拙得情有可原。又十分在意他人眼光。

    他想說些什么，諸如「想哭就哭吧沒關(guān)係的」，或者「這個階段會過去的，別太煩惱」，但總感覺那話語并無法傳達(dá)至青年的心底。

    有臺壯觀的花車盛大地駛來，裝飾成巨型城堡的樣子，特別引人注目，好多好多糖果嘩啦啦地撒在觀眾頭上，孩子們樂瘋了，拼命跳著搶?；秀敝械那嗄瓯缓莺萃茢D了好幾把，身影輕晃，沒能維持住平衡，歪斜地一倒。

    他沒有猶豫，一把伸出手拉住對方，青年削瘦的手掌非常冷，他被那溫度狠狠一刺，卻實實地握得更緊。

    ?

    若要摀熱一顆傷涼的心，那力道定已足夠。

    ?

    他拉著人家的手，將人帶離正陶醉在熱鬧氣氛中的群眾；青年沉浸在情緒之間，沒有反對地跟著走。

    他們停在食物小攤附近，熟食的香味飄在樂聲之間，他給對方買了一杯熱可可，甜甜的蒸氣瀰漫在兩人之間。青年小心翼翼地捧著小小的紙杯，彷彿一隻茫然的松鼠抱著松果，他想起自己生命中有一個人，時不時也會這樣傻又可愛地盯著他看。

    也許算是某種程度的交換秘密，他開口向?qū)Ψ矫枋隽诉@樣一個在他心上的人。

    「我的伴侶比較多愁善感，有很多心事，可是很少主動跟我說。我常常為了逗他說話，惡作劇過頭就把人惹毛，但即使如此他也不跟我發(fā)脾氣，只是一個人躲在書房或是廁所生悶氣。從我們還在念書時他就那樣，我一直以為如果他希望用這種方式保持冷靜，那我最好尊重他，可是我后來發(fā)現(xiàn)，他并不快樂?！?/br>
    ──就像你現(xiàn)在這樣。

    他沒將這句話說出口，僅僅溫和地看向?qū)Ψ椒杭t的雙眼。

    「我后來開始在他躲起來時煩他?？駬祥T、在門外吵鬧、硬要在那時轟隆隆地吸地板、把他喜歡的套書藏起其中幾本，只在他打開門時歸還。這種煩人手段層出不窮。他因此臭罵過我，說我煩得像賣土耳其冰淇淋的小販，以耍人為樂。我把這當(dāng)作稱讚。你知道嗎，他罵我的時候是笑著的。這么說聽起來有點m，但我很喜歡他那時候的笑。我喜歡冷靜自持的他，也喜歡愿意對我發(fā)脾氣、把心里話說出來的他。我想……你的朋友，如果有機(jī)會得知你心中的想法，也許一開始會受打擊，但無論如何還是會樂意的。他應(yīng)該會榮幸于你為他作出的努力、并惋惜遲于認(rèn)識更真實的你。因為這就是我當(dāng)初的心情?！?/br>
    他滔滔不絕，在青年專注的凝視中難以自已，恨不得將自己的畢生體悟當(dāng)作修為傳功給人家。

    中文的「他」，說出聲時其實聽不出性別，但他知道──而且他覺得對方也知道──彼此說的對象都是同一個性別。這樣子隱晦的默契使得他們的對話籠上一層無需言明的親切感。你的煩惱我真的都明白噢，句子之間有著這樣細(xì)細(xì)綿綿的訊息。

    「如果能這樣就好了呢。」

    「會的，這是一碗熬了至少五十年的雞湯哦，一定有用的?！?/br>
    「五十年呀……」

    青年的口氣充滿憧憬，視線落在他的左手指間，他會意一笑，揚(yáng)了下手，那一圈銀色指輪微微閃出一小道光。

    「您能不能……再多說一點您與您的伴侶的事？」青年嚮往地請求著。

    「并不是什么特別的故事，但如果你想知道，當(dāng)然也沒問題?！?/br>
    他想著該從哪里開始說呢，摸了摸胸前的背包，像摩娑智慧樹似的，一片片的記憶紛紛涌上心頭。

    他珍惜地捻起這些回憶，娓娓道來──

    ?

    ──我的伴侶原本是跟我同宿舍的室友。他是個非常一板一眼的人。大學(xué)男生想著聯(lián)誼和打球的時候，他寧愿自己一個人看書玩數(shù)獨。因為這人真的太悶了，所以我很喜歡去逗他。親愛的一起去買晚餐吧、親愛的陪我去上廁所啊、親愛的幫我順一下這篇英文報告的語法好不好呀拜託拜託嘛。然后他會手足無措，一副「天哪你快閉嘴吧」的表情，紅著臉實現(xiàn)我的要求或愿望。喊著喊著，有一天他就真的變成了、我的「親愛的」了。他跟我告白那天，我好高興。雖然他硬要講英文說對我有個crush，我一開始還以為是發(fā)生了什么車禍。哈哈哈哈哈。

    之后搬出來一起住，我才發(fā)現(xiàn)，他洗浴用品永遠(yuǎn)準(zhǔn)備至少兩份。有次突然發(fā)現(xiàn)家里只剩一瓶洗發(fā)精還緊張兮兮地跑下樓去超商買，明明隔天就會去大賣場的。外出服不穿了馬上掛起來，連我扔在地上的襪子也積極地收進(jìn)洗衣籃。我很喜歡他這么居家的性格，雖然有時也覺得害怕，因為他居然敢徒手抓我的臟襪子……

    我們一起打工度假過，在農(nóng)場採果子、幫忙帶小小孩、燒錢學(xué)語言、忘記在假日前先屯糧結(jié)果苦哈哈地上館子……遇過各式各樣的事。也吵架過，通常都是我在說，他就像個鋸嘴葫蘆一樣悶呼呼的，急了只掉眼淚。有些人覺得他性格軟弱，連他自己都這么想，不管我怎么說，他只相信我是他的陽光與燈塔。但是……我才是被他的穩(wěn)重與體貼守護(hù)的人。他在窗下讀詩的樣子真美，靜靜的，彷彿夜雨晴風(fēng)中獨立的樹，我看著這樣的他，心也能變得很靜。他是，太陽的日冕、以及燈塔的守塔人。

    我們在一起過，不在一起過；抓緊過對方的手，也放開過，之后尋覓著這樣那樣的機(jī)會而拼命地抓得更緊。我有時候會想，如果他不那么彆扭、或者我不要那么粗線條，是不是他就不會變得太過壓抑，而不得不提分手呢。說實在的，買土耳其冰淇淋這件事，本來也是愿打愿挨，老闆（我）要是把客人（他）氣跑了，最終是我自己得不償失吧。還好在我拼命牴觸羅勒（異地的變化）時，他還愿意為我花心思做羅勒咸酥雞。羅勒吃起來確實跟九層塔沒什么兩樣啊。

    后來后來后來，我們都是老先生啦。沒事做的平日，我們會一大早去公園看牽?；ǎ瑤Т罄热タ葱±?，他最喜歡這樣說了；大喇叭就是我，因為我話很多。他用眼過度所以視力不太好，老是瞇著眼，我常常叫他小剛，他說那么我就是他的大巖蛇──我如果拿這個詞說黃色笑話就會被打。到了這個年紀(jì)，他總算也能毫不猶豫地把我打到哭了呢。雖然那哭多少有點表演性質(zhì)，但我還是喜歡他自在而有恃無恐的模樣。

    所以呀，你別擔(dān)心。一直到最后，你跟你的朋友，都還是在一起的。故事轉(zhuǎn)啊轉(zhuǎn)，因為他是你的、你是他的，即使轉(zhuǎn)過天涯海角，最終還是會來到彼此面前。你別怕。

    「你所嚮往的，都將成真?！?/br>
    他說，那語氣堅定而溫柔。

    「……您究竟是……？」

    眼前男子訴說的經(jīng)歷與自己有太多相仿之處，青年困惑不已，在此同時似乎意識到什么，原本穩(wěn)穩(wěn)握著飲料杯的手掌突然穿透杯身，紙杯溜過掌心，一路落到地上，意外呼應(yīng)了游行中的表演砲響。

    砰。

    馀音與歡聲中，青年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軀漸漸變得虛無。

    他面對著眼前那惹人憐愛的、年少戀人的殘魂，在對方陷入混亂之前，從胸口拿出一個小小的正紅色信封，做了個像是招魂的動作。青年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跟著他的移動軌跡，直到他在掌中倒出信封里的小硬物。他們一起看著那一小輪閃閃動人的銀色戒指，戒指與他無名指上的同款，刻著同樣的日期，以及他的名字。

    「我來帶你回家?！?/br>
    他說，清晰地喊出一個名字三次。那名字帶有他熟悉了一輩子的韻律，在夢外、在夢里、在他為了已逝戀人鋪展的歸途里?！肝?guī)慊丶亦?。」他說，背著風(fēng)小心翼翼地拉開懷中的背包，更小心翼翼地打開包里的小罈，最后將戒指放進(jìn)戀人灰白色的身軀里。

    戒指因著重量微微埋入柔軟的灰中，經(jīng)由呼喚而憑依在戒指上的青年魂魄浸沉于自己的骨灰之間，各種記憶也瞬間颳入混沌的識海，青年恍然大悟。青年泫然欲泣。

    「……你變得好老哦?！?/br>
    重新拾回來自未來的記憶，青年不再使用敬語了。眼前這個人，不只是一個偶然在異國慶典遇見的親切老人。這遠(yuǎn)渡千里重洋而來之人，青年敬仰過、崇拜過、擁有過、錯身過、相守過，這樣一個用全心全靈思慕過的對象，即使陰陽兩隔，也能感覺到對方給予的源源不絕的愛意。

    「你才是，明明一起在睡午覺，結(jié)果自己一個人跑到這邊，還變年輕了，是想來釣小鮮rou嗎？」

    「都這種時候了還亂說話?！?/br>
    青年指了指他，彎著眼睛一笑，原本過于蒼白的面色微微紅潤起來，如同花期即將來臨的木蘭樹。他滿臉眷戀地凝視著，伸出手時，青年主動抱住他。那擁抱冰冷也溫暖至極。

    「說好醒來一起去買紅豆餅的呢……」他委屈巴巴。

    「對不起哪?！?/br>
    「但你走的時候是帶著笑的，所以，也只好原諒你了?！?/br>
    「因為一直到最后都跟你在一起的關(guān)係呀。」

    這樣的一生，真圓滿哪。

    他的詩人先生深深一笑，笑意灼灼盛綻，滿樹花開，幻化成他們當(dāng)年初戀時的模樣，綽綽風(fēng)華，接著時間在亡靈身上快轉(zhuǎn)，痕跡越來越深──纖細(xì)迷茫的青年、沉穩(wěn)安然的中年、慈藹清瘦的老年……就在他面前，將他們一起度過的時光流麗重現(xiàn)。

    他看著眼前可愛的小老頭兒幽靈，心里軟軟的，他最喜歡的果然還是彼此一起變老的模樣了。

    在他哭出來之前，他的戀人飄在他身邊，問道：「陪我把游行看完吧？」

    他當(dāng)然樂意，用力眨了眨眼，雙雙回到剛剛的人潮之中。彩帶、糖果、花朵漫天飛舞，在那之下，他們注視著彼此，歡快的人群們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此時游行已近尾聲，就如同他們最終必須面臨的離別。

    「我也不知道，原來自己這么糾結(jié)于……當(dāng)年沒能一起觀看的游行。」幽靈靠在他的耳邊說。

    「糾結(jié)得頭七也沒回來，是因為還錯過了之后的春節(jié)吧。沒關(guān)係的，我來找你了?！?/br>
    「辛苦了?！?/br>
    「老骨頭坐長途飛機(jī)超痛苦的呢?！?/br>
    「真的辛苦你了?！?/br>
    「嘿，我又不是想聽你說這個才來的?！?/br>
    「嗯，謝謝你呀?！?/br>
    謝謝你，為這觀夢似的心有靈犀、穿越時空遞來的細(xì)語，以及一直一直以來的愛。原來幽靈也還能感覺到溫暖呢，祂分享祕密似地說。

    我才要謝謝你的，他也以悄悄話的口氣回道。謝謝你，視如此淺薄的我為唯一，并在一次次道別后還愿意給予令人驚喜的重逢。

    「但坐飛機(jī)真的太累了，跟我回家吧，然后別再流浪啦，無論如何都想去哪里的話，到我的夢里來吧?！顾÷暼鰦?。

    雖然輕描淡寫，但好不容易才找回這抹失蹤的戀人殘魂，一路的追索著實讓他驚惶又難過。真的在游行現(xiàn)場找到人了，還怯怯不敢相認(rèn)，只故作姿態(tài)地與人搭話；但也聽到了對方珍貴的心里話──死別之后的交心，如何不能說是奇蹟呢。

    「……其實藉由職務(wù)方便，我在風(fēng)水寶地已經(jīng)買了兩個很好的位置，你一個，我一個，等我也住進(jìn)塔里，我們就能再一起遠(yuǎn)游了唷?！?/br>
    他看著身影越來越淡的戀人，拚命眨動起了大霧的視野，努力撐起笑容。

    「好呀。我會耐心等你，別怕讓我等哦，請一定要慢慢來?！褂撵`朝他伸出小指。

    壓軸的游行隊伍裝扮成七色的彩虹，彩虹下著鮮花糖果雨，人群掀起狂熱的浪潮，有歌在高呼萬歲，他在雨中浪里抱緊懷中冰冷而柔軟的戀人，與對方許下約定的手勢。勾勾手指，按緊拇指，湊近彼此，額頭相抵。他捨不得像過去那樣閉上眼，對方蹭了蹭他，清晰的溫度令人留戀不已，他們交換了夢寐以求的吻。

    如此便不須出言道別。

    又一聲砲響，游行正式結(jié)束。

    他真實的白日夢也隨之告終。

    他在逐漸散場的慶典中抱著愛人的骨灰罈哭出聲。

    他答應(yīng)對方了，要好好過日子。他會每天去看牽?；ㄊ欠耖_出新的顏色、在公園與攤販斗智斗勇就為了買一枝黏黏的土耳其冰、屯好足量的沐浴乳與洗發(fā)精雖然絕對用不完、沒有人管也要好好把臟襪子放進(jìn)洗衣籃、定期曬一曬那些他怎么也讀不懂的詩集、偶爾去巷口買不健康的咸酥雞然后九層塔加倍……在諸多小事之間，他便能感受到伴侶四處皆然的、于他靈魂中纏綿的存在。

    這些努力之后，應(yīng)許的長眠會來，他會期待火光將自己燒往對方所在之處的一瞬。

    在嘉年華會狂歡吧，扮成妖怪嚇退冬天吧，趁齋期前再放縱一次吧。春天馬上就回來了。

    幸好他年紀(jì)一大把了，等待不至于太過長久。從現(xiàn)在開始的每一刻，都是重逢前的鋪陳；在那之后，便永遠(yuǎn)不必說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