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那過去
宴會順利落幕了。 九爺也著手開始處理東門的事情。這讓賀勤寢食難安。 姜賾悟忙了幾天,期間賀勤也是沒間著。 他首先去了南門。拜訪了阿玄。 其實心里還是有些忐忑,畢竟他也沒想起人家,就這么拜訪似乎有些唐突,但什么都不做,心里又過不去。 他一到南門,阿玄便親自出來迎接他。 每一門的地理位置都不太一樣,這也影響了每個區(qū)域的發(fā)展。 好比西門,就在山上。區(qū)域劃分零散,東一塊西一塊,看起來像散沙一樣,也不算個「區(qū)域」。 可南門就不一樣了。規(guī)劃完善,井井有條,外觀看起來就像一家時髦的公司。 南門是下游四門唯一在市區(qū)的一門。 姜家勢力之大,許多事情警方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又加上委託下游辦事的多是頂流人士,非官即貴,因此礙于這種種原因,四門的存在被這么姑息默許著。 阿玄看他的眼神帶著點試探,賀勤擺擺手,讓他進門再說。 梁思程的辦公室很大,最里面有扇門,能再通往樓上,他就住在那里。他辦公桌背面那道墻掛了幅太極。 賀勤一進門便被那黑白分明的圖樣所吸引,逗號似的形狀,中間隔著空隙,壁壘分明。可黑里卻又有白點,白里也有了黑斑。 太極讓他想到了些什么,卻模糊不清。 「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拱⑿?。「你有陣子愛看易經(jīng),一開始有了興趣也是因為九爺?shù)拿帧!?/br> 賀勤扭頭看他,顯然阿玄也知道他來的目的。 「你不在的期間,九爺幾乎瘋了?!顾值?。 賀勤沒有答話。 九爺名字里的賾字音同「責」,來自易經(jīng),指得是幽深玄妙之意。賀勤一直記得這個字。 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 混沌未明即太極,分化為陰陽兩儀,兩儀又生四象,即青龍、白虎、朱雀、玄武。 這些東西賀勤一看見,便觸類旁通,他知道陰陽知道太極,不曾注意也不曾想起,這些東西卻在入眼時涌上心頭。 「可我不說那些?!官R勤突然道,「我說凡事都是一樣的,如這太極。陰里有陽、陽里有陰。九爺是生意人,我們要讓他盡量乾凈,白里的黑是我們,替他臟替他下作,黑里的白是他,出淤泥而不染,獨身乾凈?!?/br> 可姜賾悟卻是為他徹底臟了身體。 賀勤紅了眼眶。越是記起過去,九爺肩上背負的疼痛便越是沉重。 他到底為什么忘了? 梁思程神情復雜,「他不怪你?!?/br> 賀勤聽了只笑笑,他反而希望姜賾悟能賞他一巴掌,痛罵他忘得徹底。 他希望他恨他勝過愛他。 「那是一種必然?!沽核汲痰溃改隳呐聸]忘,九爺仍舊必須染上血色。姜家的逼迫已經(jīng)讓他不得不成魔。當時西門早已淪陷,滿園菸草倉儲都被燒得漆黑,黑煙佈滿了天空,火光把家燒的血紅,眼底畫面宛如地獄。姜成民拿著一把大刀,如同陰使。刀上全是血,家里人死了大半,孩子們躲了起來。能逃的都逃了,陳春恆那老賊把家里的錢全帶走了,九爺保護著孩子,把他們藏了起來。他那時為了救長工宿舍里的孩子,跑進了著火的長工宿舍,我當時已經(jīng)帶了幾個人跑出來了,九爺說,跑!越遠越好!」阿玄的眼神變得很遠,話語仍帶著殘存的馀悸。 「我跑了很久?!顾?,「沒找到你。當時西門沒多少規(guī)劃,仍是荒煙蔓草的地方,回頭看,山頂都成紅色的。我把那幾個孩子藏了起來,讓他們跑得動就使勁跑,永遠不要再回來了。隨后我折了回去,正好看見姜成民抱著滿頭是血的你,你奄奄一息,軟綿綿的如同尸體。我第一個念頭便是,糟了?!?/br> 他頓了頓,紅了眼圈:「九爺若是安好,不可能讓他帶走你?!?/br> 賀勤背脊一陣涼,若阿玄沒回頭,姜賾悟早就死了。 「我聽見姜成民那狗東西在講電話,他說,老二老七,這里搞定。姜賾悟死透了,讓其他兄弟放心?!麄€姜家竟沒人見容他安生活著。九爺不爭不搶,就只想讓咱一家整整齊齊,搞搞生意。又是為何對他如此殘忍?把他的一切都奪去?」 他語帶激動,「我顧不得在那瞬間衝出去。我想姜成民不會殺你。他對你的齷齪心思路人皆知。我找回了鮮紅色的家里??匆娋艩斉P倒在地上,血流成河,沾濕了我的鞋子。那全是他的血。我連忙將他翻了過來,他胸口裂了好大一口子,我不敢往里看,他張著眼,看著我卻彷彿沒有焦距。我連忙聯(lián)絡醫(yī)院,九爺突然拉住了我,他很虛弱,嘴巴里喃喃我聽不清,他說了很久,我讓他別說話。一直到了救護車上,我才聽懂他反覆說著什么?!?/br> 梁思程看向他,「他在叫你?!?/br> 賀勤哭了出來。 「你的名字,一遍一遍?!沽核汲痰拖铝祟^,「我告訴他,我會處理,九爺您別擔心。他看著我,不曉得有沒有聽見?……他未死,姜家不會罷休。莫須有的原因,姜成民跟他那些兄弟恨透了他?!?/br> 「后來,我在姜成民底下替他辦事?!拱⑿值溃肝也胖?,姜老頭竟是立了份遺囑?!?/br> 「遺囑?」 阿玄點點頭:「姜老頭當時已殘,姜成民對他十分殘忍,堂堂姜老頭,曾經(jīng)如此呼風喚雨卻是晚景凄涼讓人唏噓。他明白自己最深愛的女人已命喪親兒子手中,接下來就是他了。他立了遺囑,本打算自殺,姜成民卻發(fā)現(xiàn)了他的計畫,愣是讓他殘喘活命,姜老頭跟他耗著,不愿意告訴他遺囑內(nèi)容,姜成民一時半刻殺不了那老狐貍,千方百計,姜成民才知道遺囑內(nèi)容?!?/br> 「姜家半片天,姜老頭都給了姜賾悟。剩下的兒子能拿得少的可憐,姜成民怎可能見容如此?于是八個兄弟說好了,只要沒了姜賾悟這個人就好了。」 「當時姜老頭的手下仍有一些勢力,許多生意也都還是賣著姜老頭那張老臉在運行。大家不準他死,就這么拖著。他們要讓這偏心的老東西親眼看見他寶貝兒子怎么死的?!?/br> 賀勤突然想起九爺那席話,他說:「姜老頭,你確定你想活成那模樣?他后來就不太出面了,老了,殘了,也沒人真把他當一回事。養(yǎng)了一窩孩子還不如養(yǎng)一窩狗?!?/br> 他都知道。 只聽那梁思程繼續(xù)道:「事成那晚,姜成民便想解決那姜老頭,但卻也聽聞九爺未亡。他非得讓姜老頭親眼看見姜賾悟死了??删瓦@么過了十年,他找了十年,都沒人找到九爺?shù)挠白?。八十大壽那晚,本是姜成民留給姜老頭的最后一晚。當時姜老頭被他長年餵藥,早不再精明。姜成民本計畫著在那個夜晚立一份新的遺囑,讓姜老頭簽名,再殺了他??韶M料?!?/br> 豈料那夜,風云變色。 九爺浴血歸來,如瘋如魔。 姜老頭給的那些,他未必想要。那些人卻是連問也不問便奪走了他的一切。 他的寶貝。 午夜夢回,總喃喃的那個名字。 思之若狂,以至于,還來不及換下那身污濁便急著見他。 見了他的恐懼,見了他的臣服他的害怕。還有,他的陌生。 九爺都是怎么淡然面對這樣的他的? 分明原先是那樣貼在心上。 再見面,竟陌生如從未相見。 賀勤的眼淚彷彿收不住,那是心疼還是歉疚? 所有情感混在一起,沒了邊界。復雜如同九爺眼底的深沉愛意。 一直以來對于失去人生記憶的徬徨在這一刻炸了出來,面對三爺有太多問題不敢開口,面對九爺心中有愧,在他面前也不敢表達,如今那樣的焦慮和慌張,才終于有了機會傾洩,嘩啦啦的奔騰,他淚如雨下。 梁思程一句話也沒說。 小賀爺不需要安慰。他知道的。 良久,賀勤總算收住了淚,他的眼淚很安靜,結束時也很安靜。 「我該如何,才能回報九爺呢?」他問道。 「也許,好好活著?!?/br> 好好活著,姜賾悟天不怕地不怕,能為他染血能為他落入地獄,可就怕他死。 賀勤聽了僅是沉默。他沒再提這事,從兜里拿了根菸,梁思程一看,連忙替他點上火。 「以后不用這樣了。我們沒有什么上下區(qū)別?!官R勤道。 「我們一直沒有。只是這十年,我一直想替你點根菸。」 賀勤吸了口菸,隨后吐出迷濛白霧,「阿玄,不,思程?!?/br> 「小賀爺習慣怎么喊都可以?!?/br> 「對了,」賀勤多問了一句:「你知道東門前些日子在干嘛嗎?」 梁思程搖搖頭,「關上門燒了三天三夜?!?/br> 「還有我碰上陳春恆了?!官R勤又道。 「狗東西?!沽核汲塘R道,「我這輩子不可能再讓他靠近九爺半步?!?/br> 賀勤心里同意。 對于自己沒把陳春恆的話轉告給姜賾悟這件事,也就心安理得了。 等賀勤從南門回到家時,姜賾悟早等他良久了。 他正坐在廳里,沏著茶。 茶香盈滿了斗室,「你的茶具我給你帶來了?!顾?。 賀勤多看了一眼,是那紫砂壺。 一整套茶具,品茗杯、聞香杯、茶海、茶則、茶壺,姜賾悟一樣不落。 「怎么不放你那?」賀勤問道。 「茶要兩個人喝才好喝。放我那用得少。」 「茶三酒四。」賀勤笑道,「不都跟你說過了嗎?」 姜賾悟跟著笑了笑,「只不過不論品茶或品酒,都是兩個人一起浪漫一些。聽說你去了思程那。」 「嗯。」賀勤在他身側坐下,「東門怎么樣了?」 「也不跟我寒暄幾句?!菇懳蚵裨沟?。 「跟你寒暄多得是時間。你一整個晚上都能拿來話家常?!?/br> 「時間怎樣都不夠的?!菇懳蛏焓秩嗔税奄R勤的大腿,「我先揩油一下?!?/br> 「……」 「好啦,我說就是了?!咕艩斝Φ?,「我不想那么大張旗鼓地去調(diào)查,傷感情?!?/br> 「那你怎么做了?」賀勤問道。 「直接問他。」 「???!」 他真沒撒謊。堂堂姜九爺,就是那么大搖大擺的走進了東門。他意氣風發(fā),如沐春風,像個巡視新兵的老班長。 溜溜一見他這大佛,難掩緊張。 九爺?shù)?,「你的女人,託夢告訴你她沒錢用了嗎?」 小龍一聽,臉色慘白。 「我聽人說,這里燒了三天三夜,整面墻的紙錢。我尋思她肯定是餓著肚子了。是說,也多虧你照顧了,她應該沒給你惹麻煩……我記得我也不曾給你惹過麻煩?!咕艩斝Φ溃改敲?,你在惹麻煩嗎?」 小龍臉色鐵青,上下唇哆嗦個不停。便是此時內(nèi)室里又出來了一個人。 「你猜猜是誰?」姜賾悟朝賀勤問道。 「金絲雀。」 「寶貝真棒?!闺S后,姜賾悟便把他去東門的事一字不漏的全娓娓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