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達老弟，何必呢？宋老板要是能管得住他那個一根筋的兒子，還會被趕出海東？別往宋老爺傷口上撒鹽了?！苯鹄习甯卫习骞笆郑笆婪独系?，不要太賣力了，趁著手里還有錢，來我家舞廳跳跳舞。你以前可是?？停　?/br>
    年老板笑：“還是讓宋老板忙完他那些煩惱，聽聞最近宋老板家兩位姨太太在老家不太平，把你家大姑太太給趕出門了？”

    宋老爺聽見年大宏提他家的家丑，他已經(jīng)等不了魯鴻達大虧破產(chǎn)，年大宏一大筆墊資收不回來，哭天搶地了，他現(xiàn)在就想把年大宏這個王八蛋給扔進黃浦江。

    “那是，那是！宋老板，等忙完。再來我那里消遣，我們先去吃飯了?！苯鹄习鍘е俗唛_。

    宋老爺最近已經(jīng)是頭發(fā)一把一把掉了，家里老四給他添了個閨女，他讓人這個月多添了兩百大洋的用度，算是給小五坐月子和在家辦兩桌酒席，讓她們老家?guī)讉€人高興一下。

    沒想到這兩百塊，家里老二和老三打起了架來，老三說老二貪了公中的錢，甚至連這兩百都貪了，太太在的時候，哪里會這樣？

    老二不認她說這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老三就跟老二吵架到打架，老三扯掉了老二一塊頭皮，老二請了大姑太太來評理，他姐剛要開口說話，老二和老三又吵起來，一個不小心把小五給推在了地上，小五小產(chǎn)了，給他寫信，信里滿滿都是心酸和委屈，想要來上海，在他身邊，他看著信，怎么就沒點兒心疼，反而是心煩呢？

    有了年家夫妻這兩張大嘴巴，很快上海的所有寧波太太都知道了宋家老宅的事，這下大家都對宋老爺從當年那個享盡美人恩，妻妾和睦的，讓男人羨慕的對象，變成人人都對他充滿同情的窩囊廢。

    第92章

    “太太, 好不好看？”妮兒拿著鏡子給朱明玉看。

    “我家小妮子手藝越來越好了?！敝烀饔癖е輧河H了一口，“今天我不能帶你去店里了，你在家好好復(fù)習功課, 曉得嗎？”

    妮兒學堂放暑假了, 她喜歡繡花，也會裁衣，所以朱明玉平時會把她帶到姮娥去，小丫頭學學繡花，又去看老師傅們剪裁衣服，小丫頭給老師傅們泡水倒茶, 老師傅們都很喜歡這個嘴甜又勤快的小丫頭。

    “我等下去周婆婆那里?！?/br>
    “也好。路上有花子，自己要當心?！?/br>
    妮兒被自家養(yǎng)得越來越好看, 朱明玉生怕她出個意外。

    “太太放心，我陪著她去。今天太太和小姐都在外頭忙, 芳姨說, 等下中午去前邊兒吃餛飩，那就什么事兒都沒有了。我想著趁著今天天氣好，跟妮兒一起給周娘姨洗一洗床單，擦一擦草席。”因為中間要跑掉半天, 花素芬跟小姐和太太說了去向。

    “難為你們娘倆想得到，去吧！”朱明玉跟她說道。

    “謝謝太太！謝謝小姐！”

    秦瑜開車把朱明玉送到姮娥，姮娥的人, 一大清早就到了, 難得出現(xiàn)的大股東唐婉兒都到了，陳瑛則是忙里忙外, 做最后的檢視。

    唐婉兒迎過來：“朱姨, 今天好漂亮??！”

    陳瑛叫：“馬師傅, 過來看！是不是有人能把你旗袍穿出十成味道來了？”

    “哎呀！我給小朱量身定做的，我還不曉得啊！”馬師傅出來看，“小朱??！我說的吧！你要多穿穿旗袍。等今天過了，我再給你做兩件?！?/br>
    朱明玉以前一直以為自己老了，直到到了這里兩位旗袍師傅剛開始還稱她朱女士，后來熟悉了，一會兒“小朱”，一會兒“阿妹”。

    他們叫得自己都感覺年輕了，朱明玉笑：“好，再給我做兩件?！?/br>
    朱明玉也進自己的展室，再看看哪里不周到的，因為姮娥要迎接兩位夫人前來參觀。

    而現(xiàn)在兩位夫人正在參觀海東紗廠。

    傅老爺和陳瑛的娘家，還有唐家一起通過關(guān)系表達了希望政府能支持一下現(xiàn)在正被東洋布拖入困局的國產(chǎn)印花布，尤其是海東花布。

    五月份濟南慘案中，代表中國跟日本交涉的山東特派交涉員蔡公時被闖入的日軍割掉耳、鼻、舌頭，挖去眼睛之后，將隨同的十八位外交人員一起殺害，而軍民被殺多達萬人。

    六月份皇姑屯事件，張作霖被炸死，更是將東洋人的狼子野心頂?shù)矫媲?，不得不面對?/br>
    雖然，政府為了能夠北伐勝利穩(wěn)住局面，這兩件事低調(diào)處理，國內(nèi)外實際上還是輿情涌動，只是像《申報》這樣的喉舌媒體一直在勸民眾理性，表面上過去了而已。

    但是恥辱就是恥辱，誰能咽下這口氣，上層也希望樹立一個國貨的榜樣，海東廠又在提高婦女兒童生存環(huán)境上做出了表率，兩位夫人都是留洋歸來，長期以來也是一直為婦女解放奔走，于是就有了這次參觀。

    宋家父子在報紙上已經(jīng)決裂了，此刻他們倆一起陪著兩位夫人參觀，跟在他們身后的還有紡織協(xié)會的會長和一群政府部門內(nèi)工商這塊地官員。

    宋舒彥為兩位夫人介紹了他們車間里的基本情況，這些日子他親自下車間，已經(jīng)把車間的角角落落都摸了個透徹。

    車間里雖然有十來歲的孩童在忙碌，但是他們做的工作都不是重勞力，不過孩子們效率似乎很高，走出車間，宋舒彥說：“其實孩子們依然很辛苦，我們測算過了，他們一天工作下來，大約要走十二到十五英里路，其實這個工作強度不低的。但是再減輕他們的工作量，在目前其他工廠都是十二小時對倒，全年無休的情況下，我們一點點壓縮空間都沒有了。”

    陪同的一位官員立刻匯報：“夫人，您之前也看到了《申江日報》的連載，像海東這樣的工廠在對待童工問題上，已經(jīng)算是少有的良心企業(yè)了。在上海，童工用工最多的是那些東洋紡織廠，他們采用工頭制，就是一個包工頭，包幾十臺機器，工廠跟包工頭結(jié)算錢，這些包工頭從鄉(xiāng)下老家騙或者買來一大堆的女工，每天讓她們吃餓不死的兩餐，工作十二小時，每年被機器軋殘疾，或者積勞成疾而死亡的人……”

    “是的，在我父親手里，他已經(jīng)取消了工頭制。我接手海東之后，又進行了……”

    宋舒彥說的這些，很多是秦瑜根據(jù)未來的管理方式，規(guī)范了用工管理。

    其實對宋舒彥這種在海東廠搞識字班，給員工提高福利，報紙上吹得好聽，但是絕大多數(shù)工商界人士，認為就是書生之言?，F(xiàn)在聽他有一系列的舉措，跟在后面的這些人才知道，宋舒彥并不是一根筋在搞，而是有章法的，難怪能把他父親給趕出去??？

    宋舒彥帶著兩位夫人來到識字班，夏日時節(jié)，窗戶都開著，前面先生在教數(shù)學，里面坐的工人歲數(shù)相差還真不小，他說：“《申江日報》的向記者，跟蹤了我們這里五個十歲到十三歲的工人，同樣也跟蹤了東洋紗廠的五個童工，想要看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下，知識能帶給人多大的改變？”

    “相信改變是巨大的?！?/br>
    宋舒彥點頭：“是的，但是需要用事實來說服更多的實業(yè)家加入到我們當中來。前些日子，在面對東洋布偽裝成本地布傾銷市場的時候，我父親就回憶起了張謇老先生，他一生致力于實業(yè)興國，教育救國，最終在東洋紗的沖擊下含恨而亡。有人說我是堂吉訶德，我接受這樣的贊譽，我是，張先生也是，我相信還有很多實業(yè)家也都有一顆赤子之心。面對狂風巨浪，我們依然會勇往無前。”

    根據(jù)安排，夫人進了識字班，勉勵了女工幾句。

    最后宋舒彥帶著兩位夫人進了樣品陳列室，最前面就是一塊雖然簡單，但是一眼就能感覺出中國工筆畫韻味的印花布。

    “這是你們的印花布？”

    “是的，是我母親畫的樣稿，我meimei的建議，她認為現(xiàn)在國產(chǎn)布料大多模仿甚至照抄東洋花布，沒有一點點辨識度，我們海東就要做自己的風格，做出來的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出自海東?！?/br>
    “非常漂亮，配色真的很美?！边@位夫人又問，“你meimei？”

    宋舒彥略有些不好意思地低頭：“我名義上的前妻，我們離婚了，但是她依然是我的家人?！?/br>
    “這樣很好?！?/br>
    “謝謝！”宋舒彥說，“已經(jīng)用這一批布料給姮娥供貨了，做成了第一批的連衣裙，您二位參觀過姮娥之后，下午開始在姮娥時裝公司門店和四大百貨同時發(fā)售。”

    “聽聞，你為你母親在姮娥開了一個展室？”

    “是的，您可以在姮娥見到她，她比較靦腆，有點兒怕生?！?/br>
    “理解?！?/br>
    兩位夫人參觀完海東廠之后，車隊來到姮娥時裝公司，唐婉兒和陳瑛這兩個老板帶著朱明玉和幾位老師傅一起站在門口迎候。

    唐婉兒和陳瑛將兩位夫人迎進了店內(nèi)，店內(nèi)的印花棉布連衣裙區(qū)域，展示的是用最新的海東印花布制作的棉布連衣裙。

    看到連衣裙，兩位面容相似的夫人互相笑了笑：“剛才在海東廠聽小宋先生說，圖案是出自朱女士之手？”

    “是的?！标愮卮?，“我們希望把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的審美結(jié)合起來。中國的傳統(tǒng)風圖案應(yīng)用到西洋連衣裙上。”

    兩位夫人跟著陳瑛和唐婉兒一起進后面的工廠。

    這是一家兩位女性經(jīng)營的企業(yè)，里面錄用的也大多是女性，對女性走出家庭，參與到社會工作中來說，是起到了榜樣作用。

    兩位參觀完工廠之后，又看了朱明玉的展室，陳瑛說：“這是小宋先生鼓勵他母親把她的才華展現(xiàn)出來，墻上都是朱女士的作品。”

    “是我這些年的消閑之作，只是我見識少，所以不過是些花鳥魚蟲罷了?！?/br>
    兩位夫人停在一幅紫藤蝴蝶圖邊，工商部長夫人說：“雅致大方，配色極具韻味，朱女士是大家。”

    朱明玉被這一番夸贊說得滿臉通紅，聽另外一位夫人說：“剛才小宋先生說了，他母親靦腆。”

    “這大約就是我們中國的女性，謙遜溫良?！?/br>
    唐婉兒在兩位夫人臨走時送上了根據(jù)工作人員提供的尺寸，為兩位夫人量身定制的連衣裙，這兩條連衣裙花紋也是出自朱明玉之手，顏色優(yōu)雅沉靜，印花精美，質(zhì)地細密，關(guān)鍵是做這兩條連衣裙的花型都是獨一無二的，海東專門制版，單獨印染。

    第二天，上海最大的報紙，乃至于全國主要的報刊都在報導(dǎo)兩位夫人參觀海東廠的事。

    這讓上海灘的名媛太太嗅到了風向，手里沒有一條姮娥的西洋連衣裙就趕不上時髦似的。

    姮娥時裝店門口小汽車排起了長龍，姮娥在幾家百貨公司的柜臺也銷售極旺，時常出現(xiàn)斷碼的現(xiàn)象。

    這種帶著濃郁中國風印花的西洋款式連衣裙，有了一個特別的名字“姮娥裙”，姮娥裙一時間大行其道，反正不管是不是姮娥出的，大街小巷穿這種款式裙子就叫“姮娥裙”。

    為了做姮娥裙，只能買海東的布料，很快其他廠子反應(yīng)過來，開始抄海東的花樣，抄得最起勁的是宋老爺租的申明廠，價格和其他廠商完全一樣，因為他們抄得最為標準，完全不走樣，而受到了各地經(jīng)銷商的青睞。

    等大家都在抄的時候，海東的新花樣已經(jīng)開始上市了。

    這個時候，通富印染廠就面臨了一個問題，他們之前能投放市場那么大的量，完全是田中那里的供貨，現(xiàn)在東洋花型的花布銷量下降，田中給他那些花布全壓在倉庫里，而車間里印海東花色的布料，就通富那點產(chǎn)能，能頂個鳥用？因為供不上貨，他們之前靠著東洋花布打開的市場，一點一點在被國產(chǎn)印花布料給重新拿走了。

    第93章

    紡織行業(yè)協(xié)會又要開會了, 這次算是例行會議，這次宋老爺這個名譽會長來了，他那個不孝子也來了。

    原本大家都認為報紙上不要命的夸宋舒彥, 那是不是自己出錢, 不心疼。叫他們自己來試試，給這么多工人吃好，喝好，還要請先生教他們識字，這是把資本家當成慈善家呢？

    現(xiàn)在人家做到了，不僅做到了, 還扛住了東洋人的沖擊，做出了自己的特色。因為跟著抄他, 甚至很多小廠都活下來了。

    不過老實說，這對父子還真他娘的不要臉, 為什么兒子吃rou了, 老子連湯都要在后頭搶著喝？

    面對這種問話，宋老爺開罵：“冊那！我拿海東的版子出來印，這個叫左口袋到右口袋。你們他娘的，照抄海東的, 還要怨我吃這塊市場？到底是誰不要臉？”

    大家總算是曉得了，為什么申明廠的布最像？他們連版子都是一套，海東用剩下扔給申明。銥誮

    跟宋老爺打趣之后, 大多數(shù)人都去捧著宋舒彥了, 一個個叫宋舒彥“小宋老板”，紛紛表示長江后浪推前浪, 宋家真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都說羨慕宋老板, 有這么一個繼承人。

    宋舒彥笑：“各位老板，與其你們羨慕我父親，不如說你們的公子會羨慕我，試問，你們誰能做到跟我父親一樣，放手讓我改，放手讓我干，看不下去，眼不見心凈跑侯老板那里去了？我父親從小就教我，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大丈夫……”

    “大丈夫能屈能伸?！彼卫蠣斱s緊截斷兒子的話，要不然他說一句：“大丈夫何患無妻?！弊约贺M不是要撞墻？

    得虧魯鴻達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門外，宋老板立刻轉(zhuǎn)移話題：“哦呦，大家停一停，發(fā)大財?shù)聂斃习鍋砹??！?/br>
    魯鴻達來行業(yè)協(xié)會開會，現(xiàn)在他是一個頭兩個大，誰也沒有想到姮娥裙會火爆到這種地步，魯鴻達更是沒想到，現(xiàn)在他娘的連上海灘的那些洋婆子也開始穿起了這種連衣裙，跑馬場上金發(fā)碧眼的洋婆子，頭戴禮帽穿一條藍色花紋的印花連衣裙都很常見。

    魯鴻達想不明白，海東最近出的這種白色為底子的藍色花紋的花布，和鄉(xiāng)下的藍印花布有區(qū)別？

    問題是他媽的實在是有區(qū)別，大街小巷，大姑娘小媳婦身上，無論是連衣裙還是旗袍，還真是好看。

    他一踏進會場，宋老爺就說他發(fā)大財，現(xiàn)在還叫發(fā)大財？草他媽的？他下個月還要付那么多的銀行貸款呢！

    “發(fā)什么財??！不是你們父子發(fā)大財嗎？”魯鴻達說道。

    宋老爺這個時候怎么可能放過他：“你買的兩棟公寓樓漲價了呀！這不是發(fā)財是什么？你說得對，咱們這些人，沒個大志向，就成天搞那么點布料。你就不一樣了，租界里，洋行造的公寓一買就是兩棟?！?/br>
    這就是魯鴻達半是憂愁，半是歡喜的地方，看著新造的倉庫里全是布料發(fā)愁，看著還沒蓋完的房子歡喜。

    不過在他們面前總歸要硬撐一下：“這倒是的，公寓房現(xiàn)在天天看漲。我就不明白了，你那個老兄傅老板，最近怎么天天在出售房子？”

    “我們行當都不一樣的，我哪里曉得？”宋老板四平八穩(wěn)地坐著，“不過，德卿兄跟我說的，他們這個行當，在勢頭好的時候，大力借債，那是發(fā)大財，勢頭不好的時候，一夜之間虧完，也是有的。你老兄之前賺了不少，只要貸款能還上，就不是問題。否則銀行給你借貸是按照你抵押物，當時的七成價來算的，一旦續(xù)不上貸，就給你收走了，這些日子漲多少，還不是紙上富貴？”

    宋老爺這話就是在戳心窩子，東洋人多精明？就倒買倒賣，能給幾個錢的利，剛開始那一個月，他是賺了點錢，可賣布料的那點錢，還能比得上買樓的錢？而且那時候，海東因為搞了什么碧玉簪，他壓根沒有吃掉海東的市場，后來夫人參觀，姮娥裙火爆，他那些布的銷量直線下跌，財產(chǎn)全抵押了，倉庫里的布料還欠了東洋人一堆錢。

    邢會長到了之后，開始開會：“海東這次做得很漂亮，宋老板上次你開會說什么開源節(jié)流，原來是這個開源法子?。俊?/br>
    “老了！老了！退居二線了，兒子說什么就是什么，有什么你們問他去?！?/br>
    邢會長笑著看宋舒彥：“上次去海東參觀過了，真的是耳目一新，不知道小宋老板愿不愿意分享一些經(jīng)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