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居然還要保下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楚月凝被氣笑了，眼里碎金暗沉的嚇人，幾乎快看不到了，整個人都處于即將爆發(fā)的盛怒之中。顧硯在旁邊坐著，聽他一字一句的質(zhì)問那位楚家族長，

    “楚涵之，你還有沒有良心？”

    你這樣做，置那些無辜慘死的商船行人于何地？！

    置楚家人嚴守了百年的家規(guī)祖訓(xùn)于何地？！

    當那些楚家祖輩制定好祖訓(xùn)被肆意踐踏。

    當那些肯遵循祖，知道什么是責任、知道該如何維護楚家名聲和地位的楚家后輩，被楚鈺驅(qū)使著、影響著，背宗忘祖，從此不知道何為天高地厚、逐漸變得跟楚鈺一樣無法無天的張狂時。

    楚家要如何在溧洋、在仙盟中立足？

    楚涵之也不知道是被他那個稱呼、還是后面那句問話刺激到，面色劇烈地變了幾變，突然手捂住口鼻，激烈而大聲的嗆咳起來，“咳、咳、咳！”

    他咳得太兇了。

    臉頰突兀的漲紅，大口大口的鮮血順著指縫不停往外溢，像是體內(nèi)有什么東西破碎了、再也沒辦法將流血止住似的，讓人有種再讓他咳下去，就會將五臟六腑都從嘴里咳出來，一命嗚呼的絕望感！

    好在他最終還是將這種劇烈的咳嗽止住了。

    單手用力地撐住面前的石桌，直到手背青筋畢露，格外難看的扭曲著，不停地喘息著反問道，“那我能怎么辦，楚月凝，你告訴我怎么辦？族中這一輩就楚鈺一個單靈根、修煉進度能與其他宗門和家族的弟子相比，我若是不出手保他，等你死后，楚家要派誰去跟那些其他門派的核心弟子競爭？！又有誰能出面替楚家掙回個好名次、以及往后百年發(fā)展所需的資源來！”

    “不保他，難道眼睜睜看著楚家沒落？”

    “看著楚家的百年基業(yè)葬送在我手中？”

    正在旁邊潛心聽雨的顧硯，“……”嗯？

    他剛剛聽到了什么？

    楚涵之說要死的人是誰？

    想必是這位楚家族長病糊涂了、要么就是一時嘴瓢說錯了，將“我”說成了“你”吧，畢竟看起來就病入沉疴、命不久矣的人應(yīng)該是楚涵之才對。

    然而下一瞬，他就意識到楚涵之并未嘴瓢。

    只聽楚月凝語氣冷若冰霜，“可是我還沒有死！”——竟是回應(yīng)了楚涵之那句無可奈何的“等你死后”？！

    什么情況，楚月凝何時變得命不久矣了？！

    “那又如何？！你注定活不過明年的！”

    楚涵之仍舊喘息著，蒼白瘦削臉頰的泛著潮紅，眼睛周圍暴出幾條甚是駭人的紫色青筋，形容可怖，“天都閣的占卜從未出過錯！何況給你批命的人還是越墨道尊！你自小到大，何時煉氣、何時筑基、何時結(jié)丹，又會在何時因為渡劫失敗、靈根修為全廢，全部都一一驗證了！”

    “占卜結(jié)果的最后一條當然也會應(yīng)驗?！?/br>
    “明年之內(nèi)，你必死無疑！”

    “楚月凝，這是你的宿命，是上天早就注定的結(jié)果，由不得你不信，就算你再怎么負隅頑抗、想打破這個結(jié)果，最終也只會是徒勞無用?！?/br>
    “你根本不可能改變你的死期！”

    楚涵之劇烈的喘息著，胸口一陣陣的抽疼。

    他當然知道楚鈺跟楚月凝從小就不對付，自從楚月凝渡劫失敗、修為全無，楚鈺被接回溧洋后對楚月凝處處刁難、故意折磨，也知道楚月凝因此受了不少的折磨。

    他身為長輩看在眼里，也并不是無動于衷。

    畢竟從小放在他眼前長大的孩子是楚月凝。

    而楚月凝的天資悟性之優(yōu)越，乃是他畢生所見之最，就連性格也是符合、甚至超出他對繼任者的期待！他當然知道楚月凝有多么厲害、知道有楚月凝在，楚家的未來會有多么輝煌璀璨！

    與之相比，楚鈺不論天資、性格樣樣不如。

    這是楚家人有目共睹的事實。

    可是……他能怎么辦呢？

    楚月凝注定了活不過明年。

    只這一點，他就只能選擇略遜一籌的楚鈺。

    他知道楚鈺屢次出手想傷楚月凝的性命，也知道楚鈺因為楚家各種拿他們相比、而他又被人斷定處處不如楚月凝的緣故，性格逐漸變得有些偏激瘋狂。

    但楚涵之除了保下楚鈺，沒有其他的辦法。

    每個世家/宗門都需要能挑起大梁的少主。

    他們楚家也需要。

    如果那個人注定了不能是楚月凝，那么不論楚月凝再怎么優(yōu)秀、再怎么出眾，他都只能選擇視而不見，不論楚月凝在楚鈺手底下受到多少的傷害和委屈，他都只能態(tài)度堅定的站在楚鈺這邊。

    至于楚鈺略顯得瘋狂偏激的性格……

    或許，等楚月凝不在了，也就慢慢的好了。

    那一天不會離得太遠，甚至近在咫尺，就在明年了，楚涵之看著楚月凝的眼神中，逐漸透著些憐憫和惋惜。

    ——這是個很奇怪、甚至堪稱詭異的場面。

    分明看著是已經(jīng)病入膏肓、臉色慘白的楚涵之看著修為逐漸恢復(fù)，以金丹修為悟到了本該元嬰期才能悟出的劍意、前途無量的楚月凝。

    惋惜他即將死于非命，命不長久。

    天都閣的占卜結(jié)果。

    楚月凝會死，還會死在明年？！

    總覺得這件事極為耳熟、他似乎在哪里聽到過呢，顧硯眉頭輕皺，思索著自己曾在哪聽到過這件事，忽然腦海中靈光一閃。

    這不是他重生前翻到的那本書里的內(nèi)容么。

    按照那本書里描寫的，在他死后的第三年，楚月凝死于幽曇秘境，臨死前將自己體內(nèi)的半截劍骨交給了林真真。

    算算時間……

    明年他正好是他在那本書里的死后第三年！

    與楚涵之對峙的楚月凝沉默了。

    顧硯只當他是被所謂的“天都閣越墨道尊的批命”、以及楚涵之篤定他會死的強硬態(tài)度鎮(zhèn)住了，正想出聲告訴他所謂的天命并其實并不完全可信。

    他都能重生回來、逆天改命了。

    沒道理楚月凝還會死在明年！他絕對不許！

    跟他面前說什么笑話呢？！

    他手里還有四片不死樹的樹葉在，他倒要看看有誰有那個本事能當著他的面，將楚月凝殺死四次??？

    尚未開口，就聽楚月凝突然冷笑了聲，“那咱們就等著看，究竟是我楚月凝先死，還是你拼命護著的楚鈺先死、楚家的這份百年基業(yè)葬送于你手！”

    楚涵之只是咳嗽，“月凝，沒用的……”

    早已經(jīng)注定了的結(jié)局。

    你想要逆天改命、何其艱難？

    “那只是你信的宿命，我從來沒信過?！?/br>
    楚月凝自那種盛怒的狀態(tài)中恢復(fù)過來，面色冰冷的看著楚涵之，“留著你的命給我好好看著，究竟是我先死，還是楚鈺先命喪地府！”

    楚涵之對越墨的批命深信不疑，并不想因此跟他發(fā)生過多爭吵，“去看看你爹娘吧，你也有兩年沒有見過他們了?！?/br>
    楚月凝轉(zhuǎn)身就走。

    顧硯起身跟上，在小徑中間的位置追上他。

    去楚月凝爹娘住所的路上，楚月凝情緒不佳，始終沉默著沒說話，傘也忘了撐，任由細密魚絲落到他的發(fā)間、肩頭，很快將渾身的衣服浸濕潤了。

    顧硯伸手過去與他十指相扣，又撐起了傘。

    楚月凝側(cè)頭看了他眼，摻著碎金的眼里似有千言萬語，卻終究是沒說出口，只是嘆息般喊了他聲，“阿硯……”

    “嗯?！鳖櫝幮χ?，神色輕松的朝他靠去。

    “你不要相信你們族長說的，什么天都閣主、越墨道尊的批命就是天命難違，他自己的無情道修得都是半罐子水響叮當，有什么能耐斷別人的生死宿命？！”

    “你這么厲害，天道也舍不得你早死?！?/br>
    楚月凝神色平靜，“我從來就沒信過?！?/br>
    “那就好?！鳖櫝幝运闪丝跉?。

    “但是除了我和姑姑，楚家的所有人都信了。”

    楚月凝的聲音很輕，輕到?jīng)]有力量穿透雨簾、傳出去太遠的距離，若非顧硯緊貼著他站著，根本聽不出他那句話里，包含著的nongnong無奈和抑制不住的難過。

    顧硯心中一緊，“月凝?！?/br>
    “他們都信了這個批命，包括我爹娘?！?/br>
    “這么多年來，楚家的所有人，都在等著我的死期到來。”

    “他們盼望著我死，好給楚鈺騰地兒?！?/br>
    “他們都是我的親人，其中我從小追著喊爺爺、叔公的長輩，有我叫了幾十年的叔叔、嬸嬸，甚至是……我的爹娘，他們，都在盼著我死的這一天?！?/br>
    顧硯呼吸一窒，“月凝……”

    他突然想到魚池說過、楚月凝幼年的往事。

    說他總是不被長輩偏心照顧，總是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旁邊，就算有人欺負他也沒有大人管，全憑他自己稍微長大些、再一個個的打回去。說楚月凝的修為進境之所以會漲得那么快，全是被楚家人一寸一寸逼出來的。

    聽的時候只覺得楚月凝幼時不容易。

    直到現(xiàn)在，明了楚家人對楚月凝無視和冷漠的原因后，他才終于能體會到楚月凝當年過得有多慘。

    明明是該被人捧在手心里寵的變異單靈根。

    卻因為背負著個早死的批命，那些人總會想著他如今再厲害、對他再好又有什么用呢，日后還不是會早死，人死如燈滅，什么都不會留下，不如早點接受這個事實。任由跟他同齡、比他大的同輩們欺負他，也不管不顧，甚至連欺負了他的人，都不會受到任何懲罰！就像對他極盡羞辱、甚至想要他命的楚鈺仍舊穩(wěn)坐少主之位那般！

    他是這偌大溧洋，唯一被孤立忽視的異類。

    是，如今的楚月凝是能以修為碾壓同輩們。

    那些同輩也對他畢恭畢敬，各種害怕，看著威風的不得了，可是楚月凝的修為也不是出生就有的，而是后天慢慢修煉出來的，那在他能打過那些欺負他的人之前、在他修為被廢的這三年里……

    楚月凝在楚家，過得又是什么樣的日子呢。

    顧硯不敢想。

    只覺得心口突兀而劇烈的疼痛起來，猶如被拖著自針尖拼起來的砧板上滾過，在瞬間就千瘡百孔、血流遍地，疼得他幾乎支撐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