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一桌子, 明明平日里都是不喝酒的水泥廠女人們。

    這會兒一個(gè)個(gè)滿臉緋紅, 流水線上一個(gè)個(gè)眼快手巧賽過男人。

    所以這會兒集體越線, 酒壯人膽, 把桌子中間的喜煙也打開了，叼在嘴邊, 排著隊(duì)，等著林寬給點(diǎn)煙。

    林寬客氣的躲閃，但還是被女人們團(tuán)團(tuán)圍住，仿佛磨掉了利爪的雄獅，被困在網(wǎng)兜里，被女人們抓住了劃亮火柴的胳膊。

    冷諾瞄著眼睛，想避開，可距離太近，林寬一次次擦亮火柴的身影偏偏就莽撞地沖進(jìn)了她的視野。

    這高大魁梧的身影，映在冷諾眼里。

    冷諾捏起一根筷子，伸直手臂，頭部筆直，閉上一只眼睛，手握筷子瞄準(zhǔn)了林寬的背影，熟練地端量起來。

    驀然，這寬大的背影，在冷諾眼里，仿佛圣誕夜那個(gè)賣火柴的小女孩兒。楚楚可憐。

    火柴一根根劃亮，又一根根熄滅。

    冷諾很想知道，在瞬間燃起的火光里，林寬現(xiàn)在茫然的眼睛里到底看到了什么，他有希望么。

    新郎被團(tuán)團(tuán)圍困，并不耽誤新娘子八面玲瓏。

    旁邊的謝然突然推了推她，“新娘子要來這桌敬酒了。林寬，師兄都忍過來了。冷諾你可別敬酒不吃……”

    沒等謝然話說完，張梅霞已經(jīng)擠滿了一張笑臉走了過來。

    剛剛還獨(dú)斟獨(dú)飲說話利索的謝然，猛一晃悠站起身，哐當(dāng)后面的凳子倒了。

    他硬皮鞋踏地，啪啪響了兩下，身子也跟著左右搖擺。

    “新娘子真美，都要不認(rèn)識了。以后建筑上還承蒙、承蒙、”利索的酒嗝都打出來了。

    張梅霞扶了把謝然：“思進(jìn)，你也快三十歲的人了，不能喝酒就少喝點(diǎn)兒。也為自己的前途多想想啊?！闭f到這兒，張梅霞刻意地甩眼看著冷諾。

    “就算今兒個(gè)是喜酒，也別再喝了哈。姐記得你就是想找個(gè)同行來著呢。”張梅霞扶不動了，謝然一屁股坐下去，直接摔在了桌子上。“我去放放水?！逼饺绽锼刮娜逖诺闹x然也嘴上粗俗起來。

    真特么能裝。

    能喝的沒少見過，能裝的真是見識了。

    冷諾往后讓了一步，高帽子大廚師正好來上菜了。

    左手一盤老醋蜇頭，右手一盤拔絲地瓜，一酸一甜，一暗一亮，往桌子中間一擺，簡直八卦圖。

    大廚師放下手里的盤子，旁邊的另一個(gè)小廚師推著個(gè)小車子，上面是皮酥rou嫩油光锃亮的北京烤鴨。

    正要給冷諾這一桌上烤鴨。

    冷諾從大廚師手里麻利地順過來了片鴨刀，禮貌張口道：“大師傅，我也學(xué)過片鴨子，這一桌我來。你去忙下一桌吧?！?/br>
    大廚師有些懵，手上的刀被奪去了，他急了，“小姑娘，這個(gè)是技術(shù)活，我干了一輩子才剛上手，不是誰都能切的?！?/br>
    旁邊小廚師也跟著喊，“這位女同志，我都跟著師父五年了，還沒在客人眼前片過鴨rou呢?！?/br>
    可話沒說完，冷諾已經(jīng)動上了手，大廚師半張著嘴，他在白色圍裙上擦了把手，突然站定了。

    冷諾單手握著片鴨刀，沒抬頭，根本來不及看清刀法，轉(zhuǎn)眼功夫，薄薄的一盤焦脆鴨皮已經(jīng)大小均勻的被片了下來。

    她甚至根本沒上手?jǐn)[放，鴨片已經(jīng)順時(shí)針落在盤子里，宛若山茶花一般層次清晰漂亮的擺了個(gè)齊整。

    大廚師無話可說，同行見同行，熱情洋溢地鼓起了掌，“絕活啊，丫頭小小年紀(jì)，絕活呀?！备锌袕N師高帽也摘了。

    “師傅，別桌的客人還等著呢。”身邊的新娘子一提醒，大廚師才想起來，“是是，是?！彼焐蠎?yīng)著，擦了把汗，連片鴨刀都忘取了，快步推著小車往下一桌去了。

    “冷諾是吧?！睆埫废季従忁D(zhuǎn)過身來，剛剛臉上跟謝然硬擠出來的營業(yè)陪客笑容也都沒了。

    冷諾把片好的鴨rou放在了中間，右手還握著片鴨刀，緩緩抬起了頭。

    沒等冷諾開口，張梅霞又邪性一笑，嘴角勾起，大紅色口紅粘在了牙上，嘴一張，吸血鬼一般，沖著冷諾耳邊補(bǔ)充道，“騙婚的冷諾，是吧？以后，離我老公遠(yuǎn)點(diǎn)兒?！?/br>
    “問兩遍呢？上回咱們見面，你還演著一哭二鬧三上吊來著，這會兒就吊扁了腦子，不認(rèn)識我了？新娘子，是來搶鴨子的么？”冷諾手上旋轉(zhuǎn)著片鴨刀，嘴上掛笑，眉眼輕彎，仿佛萬鬼歸一盡在掌心的驅(qū)魔師，回笑的充滿了魔力。

    “我呢。不吃鴨子。我喜歡甜口?！闭f著，白婚紗的新娘子直接上手，好不講究地抓起了一個(gè)拔絲地瓜，拉起了長長的絲放進(jìn)了嘴里。

    “你可真不講究。也不怕燙手，什么都敢上手?！崩渲Z右手握著刀子直接插了塊鴨rou放進(jìn)了嘴里。

    張梅霞舔了舔沾滿了糖的手，把另一盤老醋蜇頭蠻橫地拖到了冷諾眼前，沖著冷諾耳邊凌霸地叫囂著，“別光吃鴨子呀。你今天該嘗嘗這盤醋味兒nongnong蜇頭。等會兒天黑透了，我跟林寬就是真夫妻。想吃醋，這會兒老醋的口感很適合你?！?/br>
    “你這么盼著天黑呢?！崩渲Z右手握著刀柄，左手握上了酒瓶子。“我倒是可以成全你?！?/br>
    “你，你想干什么。”對著拿著刀子的冷諾，張梅霞猛然后退一步。

    “幫你呢。躲什么?！崩渲Z說著話站起了身，酒瓶子的酒都澆在了刀背上。

    “新娘子喜歡天黑，你看，正如你所愿，天，這就黑了呢。”冷諾握著刀柄，身子沒動，朝著墻邊猛劃了下去。

    吱吱，咯咯。刀尖劃過磚墻的金屬撞擊聲。

    冷諾語落。刀聲鈍住。

    剎那間，

    整個(gè)天棚百盞燈籠瞬間滅了。

    全場一片唏噓。

    前排大喇叭喊了起來：“大家別慌，一定是停電了，這就找人查電門了。馬上就……”

    馬上就好還沒喊出來。

    砰，砰砰！叮當(dāng)呼咚各種碰撞聲響聲了打擊樂器的交響樂。

    宛若鞭炮轟響般連綴了起來。

    “燈籠，不，篷子掉了！”瞬間，尖叫聲跌宕而起。

    第92章 黑暗

    篷子掉了。

    真的是兩棟老樓之前撐起來的綠帳篷如成群的烏鴉一般滑落下來。

    篷子下面掛著燈籠, 寓意著百年好合的百盞燈籠。

    整條街陷入的不只是黑暗，是恐怖，更是驚悚。

    雖然紙糊的燈籠, 篷布的帳子落下來都不至于砸死人。

    可是, 這高高掛起的大紅燈籠是整條街唯一的照明。

    尖叫聲疊疊高起。

    鄰里鄰居里, 幾十個(gè)老人的嘆息聲, 孩子的嚎哭聲，一次次掀起來了這原本就翻騰的颶浪。

    “火！快，救火！”突然有人扯著嗓子高喊。

    聲音蓋不過全場, 但沖天火光卻瞬間讓整條街陷入了災(zāi)難般的悲鳴中。

    十幾個(gè)煤氣罐堆在一處, 剛剛還吊著烤鴨的爐灶。

    正在紅紅火火炒著新婚全家福的油鍋翻了。

    這火不撲滅，會出事兒。

    不用人喊, 在場的每一個(gè)人剎那間都看得明白。

    轉(zhuǎn)瞬, 幾個(gè)高帽子的廚師們也扔了手里的炒勺，像點(diǎn)燃了一串鞭炮一般握著耳朵拔腿就跑。

    火苗子躥了起來，又兩個(gè)人多高, 可真是越燒越旺, 紅火沖天了。

    逆著逃竄的人群，只有一人，在通天火光中，仿佛渾身綠色戰(zhàn)甲的十字線, 在桌子之間騰空跳躍。

    是綠軍裝的林寬, 冷諾一眼就看了出來。

    她雙手捂住了嘴, 怕失聲喊出來。留著縫隙, 留著視線, 終究是沒閉上眼睛。

    綠色十字線一把扯下來懸在空中的帳子，朝著爐灶的熊熊火焰就撲了過去。

    火焰像是被霸道地生吞了下去。

    轉(zhuǎn)眼間, 整條街又恢復(fù)了不再寧靜的黑暗。

    而那個(gè)一身綠色的撲火英雄也好像一道幻影，轉(zhuǎn)瞬間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從燈籠熄滅，到帳篷塌頂，到火苗躥起，到再陷黑暗，前前后后不過分分鐘。

    這還哪里是一場婚禮，線性遞增的只有滿街的恐懼。

    東西還在噼里啪啦的從桌子上往下掉。

    見火苗滅了，很多人舍不得這一桌子飯菜，早就帶了飯盒來。

    這會兒跑掉了，就沒法往家里帶了，所以干脆抱著頭躲在了桌子下面。

    冷諾剛剛握著刀柄的右手緩緩拿到了桌子上面。

    看著殺豬般尖叫著跑開了的新娘子，她依然坐著沒動。

    帳篷竟然會在燈籠熄滅的時(shí)候，好巧不巧的掉下來，冷諾需要消化一下眼前發(fā)生了什么。

    她剛剛用刀口劃破了舊磚墻邊一個(gè)插座，金屬鉆出來的火星子靠著酒精一燎，燒掉電閘是小兒科手段。

    可是，這帳篷……冷諾腦海里反復(fù)回映著這短短幾分鐘的來龍去脈。別說跑了，她連動都沒動。

    她坐的這張桌子沒因?yàn)橘N著墻根兒，就能幸免被砸。

    頭頂?shù)膸づ駧еF鉤子順著墻邊雖然遲了些但還是滑了下來。

    桌子上的酒瓶子倒了，杯子碎了，幾道菜碟也被掀到了地上。

    偏偏冷諾的身邊安好無損。

    她聽見了腳步聲，以為是謝然，開口道，“謝然，你剛剛沒看見……”

    “冷諾，是我?！钡统羷倓诺穆曇艟驮谏砗?，無比熟悉，“怎么還坐在這兒愣神兒。天黑了，早點(diǎn)兒回家?！?/br>
    冷諾仰著頭，適應(yīng)了黑暗的眼睛，借著皎月看清了她頭頂上方這張臉。

    是林寬。

    正是林寬。說好了今晚不要被他看見的。

    身后的林寬卻為她托起了帳篷，托起了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