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期竹馬年(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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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說了那樣一句話,苗苗后來都不理我了?!?/br> 我休養(yǎng)得差不多時,栗里師兄來探看我,我實在太過苦惱,便請他聽聽看,自己是不是說錯了話。栗里師兄心思活絡(luò),比起木訥一點的蘅川師兄,更擅長人情事理,是我現(xiàn)今的希望所託之人。 栗里師兄聽完瞟我一眼,我不解其意,只知道自己確實失言了。 「啊,我們的傻澤原,修出了金丹,也有能力獨自煉出極品的歛神丹,卻還是小孩子啊?!箮熜终f,無視我的辯解,「澤原哪,你并不知道潮期究竟是什么吧?」 「我認(rèn)為那是獨屬于地坤的心魔……之類的?」我正襟危坐應(yīng)答道。 「嗯──那你知道為什么那時的地坤會需要天乾的陪伴嗎?」 「心魔很危險,所以兩個人一起互相照看才更安全呀?」 「……啊。」 「我想錯了嗎?」我誠心發(fā)問。 「啊──」 師兄摀住臉,用手指戳我,口氣聽著像在懊悔自己帶孩子不夠周全,指頭還越來越大力。進(jìn)入金丹期后我的軀體似乎強(qiáng)健許多,但被師兄這樣猛戳還是挺痛的,我忍著不閃躲,殷切請他解答。 「以前你死活不肯參與金丹期相關(guān)的談?wù)摃r,我就不該順著你,聽你說什么『丹修練出金丹者少矣,不若別白費(fèi)力氣』,你瞧,書到用時方恨少了吧?!箮熜值目跉庀喈?dāng)恨鐵不成鋼。 「我才沒有那般說過……」 「等到說錯話的時候都太遲了!」 「我究竟說錯什么啊,請您快告訴我吧……」 我揪住師兄的袖子,懇切請求,栗里師兄見我當(dāng)真不懂,大嘆一口氣,嘀咕道:「還沒有道侶就要傳授這等艱難的課題,這也是天道的考驗嗎?」我不知道師兄為何反應(yīng)這么大,但他嚴(yán)陣以待,使得我也提心吊膽起來,握緊搭在膝上的手,背挺得越加直。 師兄招招手,讓我側(cè)耳過去。 「男女間的陰陽調(diào)和之道,澤原你可知否?」師兄悄聲耳語。 「我知曉的。」我也回得很小聲。 「那你知道,天乾地坤之間,也有調(diào)和需求的嗎?」師兄的音調(diào)越來越輕。 「……就算兩個都是男修嗎?」 「兩個都是女修也可能啊?!?/br> 「但、唔?咦?要、要怎么……」 我不好意思去深思男子之間如何「陰陽調(diào)和」。誰是陰誰又是陽呢?天地、陰陽,對照看來,莫非天乾是陰嗎?具體而言又是要做些什── 我猛拍自己的雙頰,打住愈加荒唐的念頭。栗里師兄一不作二不休,既然已經(jīng)開了話頭,乾脆又說得更加直白:「地坤的潮期,就是他們格外需要天乾來調(diào)和的時期……!」 「不是兩個人一起打坐對抗心魔的!」師兄大聲補(bǔ)充道,我嚇得揚(yáng)聲應(yīng)了「是!」 「也許有奇人可以打坐著調(diào)和,但我不是乾坤我不懂,更細(xì)節(jié)的不要問我!」 「……是!」 「那你再琢磨一下,你跟蘭草說,在那個時候都能陪伴他,究竟有何意涵!」 有何意涵? 在潮期都能來找我的意思亦即,我愿意作為天乾與他調(diào)和。 ──兩個人,一起,親密地,調(diào)…… 「啊啊啊啊啊??!」 我回過意來,慘叫著恨不得把自己埋在藥田里,羞恥得除了大叫,什么也說不出來。苗苗真是好脾氣,我說出那種失禮的鬼話,居然只把我按進(jìn)枕頭后自己轉(zhuǎn)身跑走。我就該被他用劍氣砍一百下! 「我沒有……那個意思……」我弱弱地澄清。 「我明瞭的,蘭草也知道??赡钱吘共皇强梢噪S意掛在口上這般胡說的?!?/br> 師兄語重心長:「澤原啊,儘管你毫無準(zhǔn)備,如今也確確實實是天乾修士了,有些話你作為天乾說得無心,傷害卻可能是地坤在承受。若是沒有結(jié)契便與天乾一同度過潮期,地坤會走火入魔的。你多想想,好嗎?」 「……好的。」我垂首聽訓(xùn),「多謝栗里師兄教誨?!?/br> 師兄提到「結(jié)契」一詞,我不明白這是否也有乾坤間的特殊意義,但我正被自己失言的罪惡感燒灼,沒有馀力多問。苗苗接受自己羽化成地坤時,顯得駕輕就熟,我過于無知,因此錯認(rèn)這不是難事,陰錯陽差地成了天乾也不知警惕,是我不好。 我不能將愚昧當(dāng)作藉口。 苗苗與我相伴百年,我受他諸般照料,他是我無論如何最不能傷害之人。 「……別哭啦。他會原諒你的,拿這個去跟他道歉吧?!估趵飵熜謴膬ξ锎统鲆恍〈踝?,放到我手邊。 師兄因為名字有「栗」字,有時會催用雙靈根中的木之力,哄栗樹為他在時節(jié)之外結(jié)果,他再偶爾烤幾顆吃著開心。強(qiáng)行扭轉(zhuǎn)時序?qū)`植有一定的傷害,并不能多做,所以師兄十分寶貝這些小果實,現(xiàn)在卻一把全部都交給了我。有師兄這樣看顧,我何德何能。 我得將這兩人份的關(guān)心,好好傳達(dá)給苗苗才行。 * 我端著一盅糖煮栗子,在苗苗的洞府前探頭探腦。 這幾天我們并非沒有機(jī)會碰面,但他總是遠(yuǎn)遠(yuǎn)注意到我就踏劍遁走,我還沒學(xué)會御劍或者使用法器飛行,只能眼看他飄逸的身影如風(fēng)如電似地飛得好遠(yuǎn)。我想著他總是需要回洞府休息的吧,這才在此守株待苗苗。 我與苗苗年幼時一見如故,后來也一直處得很好,初次被他這樣回避,錯處雖是在我,我依然……有些寂寞。 苗苗的竹門虛掩,清清的風(fēng)鈴隨風(fēng)叮叮而響,我并沒有聽見他的動靜,衝動之下抬腳一跨,就想直接進(jìn)入洞府等他,以免他發(fā)現(xiàn)我在門口又跑走。 我的足履幾乎要跨越門檻了。 低低矮矮的,輕輕松松就能跨過的小檻,本來苗苗對我也不設(shè)防,給了我能自由進(jìn)出的權(quán)限。我還記得他在新居將將落成,第一次畫下守門的禁制時,還特意將我的名字也編進(jìn)去,就為了讓我隨時都能找到他。 他笑著說,希望跟阿原的友情可以長長久久。 嘿……所以說我這是在做什么呢。 如果他因為我還不明白的原因需要空間,那么我乖乖等到能明白的時候就是了,不是嗎。 我收回邁開的步伐,動作幅度太大還險些跌倒,幸好只有竹林跟荷花們目睹了這矬樣??觳阶唠x竹門好幾呎,我蹲在探出籬笆的竹葉下,抱著那盅栗子像是一隻孵蛋母雞。 竹林映池荷,湖光水色,清凈的聲響環(huán)繞著苗苗不大卻細(xì)緻的洞府,如果人間的村民得見,或許猜不到這里住的是剽悍的劍修,而更像是林中的隱士或是墨客吧。若是沒有踏上求仙路,苗苗是否會成為風(fēng)雅的書生呢?讀書人素凈的寬袍儒服很襯苗苗的氣質(zhì),與他平日方便行動的矯捷打扮相異,但一定也很好看,說不定他仍會在寬大的袍中藏劍呢。 我胡思亂想,逗得自己呵呵笑。 若是沒有踏上求仙路,其實我們早就泯滅在天災(zāi)人禍下的饑荒,久不存世了。 被師父所救,被測出修道的資質(zhì),之后我們被要求找出自己「入道」的理由。不愿短死、渴望長生、想被欽佩、求名求利求有所能,諸多種種,無論是哪一種都無所謂,但我們必須找出能一路支撐我們在仙途上前行的憑藉。 我們的宗門雜學(xué)而不精,比起散修門約莫只好一點點,那意味著,無論我們選擇怎么樣的道途,師門都允許,反正書閣就在那,反正天下就在那。師父自己是符修,蘅川師兄喜愛鑽研陣法,栗里師兄善音律,我頭一次摸到丹爐就愛不釋手,而苗苗他── 苗苗他不曾去碰那時師父鋪展在他面前的所有選擇。 被師兄們戲稱為「仙人抓周」的各式法具、道器、典籍中,苗苗一個也沒有動。我在一旁捧著臟臟灰灰的小丹爐玩得開心,以為是自己搶走了他也想要的丹爐,還愣愣地拉過他的手,想把那個小丹爐給他。 他沒有接過,反而雙眼明亮地跟師父說,「我想要力量?!?/br> 那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因為連年的糧荒而總是吃不飽,身形瘦瘦弱弱的,像是一株被風(fēng)吹就倒的細(xì)苗,在同齡的朋友傻弄著小鐵爐時,他沉聲說出鏗鏘的話語?!肝蚁胍阋缘謸踉趷和角暗牧α俊梗晃視糠Q為苗苗的蘭草那時便有俠士般的身姿,他這么說。 不論練什么,只要能盡快取得足夠強(qiáng)大的力量,苗苗都愿意去修,而刀槍劍爪釜槌之中,他使起劍最為順手。細(xì)而長的劍,彌補(bǔ)了他尚幼小的身形──瞄準(zhǔn)目標(biāo)、判定走勢、最后揮下心無旁鶩的一擊──如此一來,即使是稚童也能給予重創(chuàng);況且雙刃的劍,靈巧機(jī)敏,不小心失手了,反手便又能是一次痛擊。 比哪種修士都要更加強(qiáng)勢的劍修之路,以自身為盾也為矛,他投身得義無反顧。 而這或許并非是苗苗劍修之道的起始。 我與苗苗在流亡路上的相遇起因于一場人口拐賣。 在我們流離失所前的承平日子里,他是隔壁村的孩子,兩人放羊時湊上了,還一塊玩鬧過,但動亂后我們隨著各自的家人奔逃,我已許久沒再遇到他。那一日,接連失去爹娘的打擊奪走了我繼續(xù)求生的動力,在巷中被陌生的男子拎起來丟進(jìn)車棚時,也未曾認(rèn)真掙扎。 棚中坐了好幾個同我一樣衣衫襤褸的孩子,他們幼小的身軀被粗得可笑的麻繩一個個綁起,我也被綑緊了,丟在他們之中。我們就像一串任人宰割的獸,我猜想自己大抵很快會變成誰的盤中飧,卻提不起力氣反抗。 反正吃了也只有骨頭,一點rou都沒有,乾脆磕死你。我詛咒不曉得哪里的誰,后悔要是早知道,還不如不吃爹爹替我省下的那片樹皮;如果是比我強(qiáng)壯的他吃了,至少現(xiàn)在不會像小羊羔一樣被抓住、至少還能有力氣睜開眼說完最后一句話、至少── 然后我認(rèn)出了人群中的苗苗。 他閉著眼,蓬頭垢面,被綁得特別結(jié)實,我在車行中,假借不穩(wěn),跌跌撞撞著慢慢湊到他身邊。 「小草?!刮倚÷晢舅?,他在異鄉(xiāng)聽見熟悉的小名,張開眼驚訝地看向我。 「澤原?你也被……」他警戒地看了一眼坐在車尾押隊的一名男子。 「你怎么被綁成這樣?」我學(xué)他把臉埋在膝中,與他悄悄交談。 「我一直在試著逃跑……」 「……你知道他們要去哪里嗎?」 他靠在我耳邊輕輕說了個詞,我嚇得一悚,環(huán)視車上的孩子們,發(fā)現(xiàn)大家確實都長得白凈清秀,而在所有人之中,即使他虛弱得臉色蒼白,也的確比其他人都要玉琢精緻。如果這話說得不錯,那他被綁得扎實,約莫不只是不聽話的懲罰,而是這伙人深怕失去最有價值的「商品」。 都什么時候了,好多人都活不下去,卻還有人獻(xiàn)祭他人的皮rou,尋求沾血的榮華。 如果這些壞人能代替好人去死,那該多好啊。 「我?guī)湍?。」我掩下眼中的憎惡,低聲說。 我與他的交情遠(yuǎn)不到生死之交的程度,在此之前也不過是逗羊遛狗摘花捻草的玩伴之情,即使我發(fā)音不準(zhǔn),念不好他的本名,而被他取笑說「你就叫我小草吧」,也不代表我們就不僅僅萍水相逢。 「……謝謝你?!顾荏@訝,將信將疑地道謝。 我不因他的態(tài)度感到受傷,顯而易見的,他是這車上唯一還不肯屈服的「獵物」,是其他「魚隻」早已灰心喪氣地隨「捕魚者」的意志載浮載沉?xí)r,最末一尾在水籠中兀自掙扎不休的魚。 那么……既然他仍有灼灼的意志,已經(jīng)沒有掛念、只求盡早在冥世與親人重逢的我,倒也依然愿意為他換一條生路。儘管力小人薄,至少我還能做一件事,讓這些踐踏他人者不如意。 我淡淡一笑。 我想自己應(yīng)當(dāng)是笑著的,只是為什么呢,他在看見那個笑容之后,艱難地伸長被綁得難以動彈的指頭,就為了揪住我的衣角,輕聲對我說「能再見到你真好」? 「我不是指『你也被抓住了真好』……!」他意識到話語中的歧義,慌張解釋。 「你別擔(dān)心,我沒有誤會的。我也覺得,能再見到你真好的?!?/br> 在我想放棄的這個世間里,最末還能擁有一抹暖意,有人記得過我的存在,確實是很好的了。 * 我將涼掉的栗子小心地放到一邊,活動了下發(fā)痠的手,想起久違的往事。 那么久以前的事了,也不是什么快樂的回憶,是因為我修出金丹,算是踏上修仙路的新階段才突然感慨嗎?或者是因為連日被苗苗冷落,才格外懷念當(dāng)年他年紀(jì)輕輕就勇往直前的模樣呢? 我還記得彼時,苗苗順利從打瞌睡的守夜者腰間竊得一柄短劍時的神氣模樣。我也還記得自己扶劍助他割斷束縛身軀的繩子時,利刃與皮革、肌膚互相摩擦而出的聲響;那響聲在我砰然的心跳中,如此清晰可聞。我最記得的,是苗苗終于掙脫束縛,欣喜著接過劍要幫我時,守夜男子忽然驚醒而大張的嘴。 他只要一出聲,喚醒其他同伙,打草驚蛇的我們此后肯定會被監(jiān)視得更加緊迫。 眾人熟睡,我們在轟轟作響的寂靜中,覷得的生機(jī)稍縱即逝。 苗苗在千鈞一發(fā)之際,舉起短劍猛地往那人暴刺而去。 他刺得那樣準(zhǔn)、那樣狠。 作為一名稚弱的牧童,那可能是他平生頭一次握劍,一握劍,便殺出一地寧靜的血。 那男子沒想過自己會命喪幼童之手,臨死前的哀鳴驚動了前頭駕車的同伙,同伙出聲連問「怎么了」都沒人回應(yīng)。馬車漸漸減速,我與苗苗四目相看,他的手從尸體抽出劍身時抖個不停,我一閉眼,讓他別管我了,自己趕緊逃。 「你趕快趁亂跳下馬車,別被逮著了,記得逃得越遠(yuǎn)越好。」我叮嚀他。 「我不能留你在這……!」他不顧勸阻,埋頭奮力地割著綑住我的繩索。 他割得急切,同時張惶地環(huán)顧四周,怕有人驚覺,因此手下一個偏頗,將我的手臂也割出長長一道傷。我以氣音讓他快跑,他不聽,急得都哭了,咸巴巴的眼淚滾在我的傷口上,逼得我也淚水盈眶。 他說,我絕不丟下你,澤原是我唯一的家人了,我絕不丟下你。 ……他說我是他的家人呢。 父母雙亡后就籠罩我不散的死志,在那一刻被擊出了一道碎口。 而后,真真實實地徹底逃脫之后,我們重新為彼此取了一個暱稱──我們已經(jīng)沒有家人了,那么從此以后,我就來當(dāng)你的家人吧──大概有這樣的涵義存在。苗苗簡單直率地喚我阿原,但我……我覺得他不再只是「小草」,他是未來會成為君子蘭與瀟湘草似的人物,只是還需要一點點時間,在草枝茁壯之前,他是我想守護(hù)的苗。我叫他苗苗。 我沒有告訴他理由,他聽了笑我這像在叫小貓,卻也欣然接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