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牧領(lǐng)著紋德到治療椅并讓他躺下，杰恩跟馬許一左一右站在椅子尾端，像個門神直挺挺看著兩人。

    「來，請張開嘴。」龍牧說。紋德吞了口口水，把嘴巴一下子打開到最大。

    「唔！」

    在看過許多人類磨耗的牙齒，龍牧還是不得不對眼前的景象倒抽了口氣。在巨大的嘴里，所有原本應(yīng)該要一一排成列的牙齒，全部被腐蝕成一半不到的大小，露出里面內(nèi)層深褐色的部分，甚至更深層的神經(jīng)已經(jīng)暴露出來。沒有一顆是完全正常的。

    他很難想像，在用這樣的牙齒吃東西時，需要忍受多大的痛苦。就算一些牙齒的神經(jīng)壞死、沒有了痛感，也會因為過于脆弱而在進食時斷裂。

    要是一般人，早就臥在病床上，用灌食或點滴的方式補充必需的營養(yǎng)了。但紋德畢竟是龍族，龍王的力量應(yīng)該也比一般的龍強大，才能撐那么久一段時間，還可以活跳跳和他的護衛(wèi)演出精彩鬧劇。

    再加上，龍族的齒列也是讓他感到驚訝的部分。不同于人類，龍的牙齒數(shù)量較多，排列也有所不同，用一般人類的治療方式行得通嗎？

    「滾樣？有又啊？」紋德在龍牧用口鏡巡視他每顆牙齒時出聲。他應(yīng)該是想問牙齒救不救得起來。

    「這……」龍牧收回器械，放在鐵盤上。雖然他很想宣告半死刑，但想到紋德不惜打聽并特別跑來人類世界找他，心里的某個堅持又軟化下來?！缚赡苓€需要其他進一步的檢查才比較能夠判定?！?/br>
    「什么檢查？你儘管說，我都全力配合！」紋德大力拍了拍胸鋪，接著雙手一把扯開襯衫，扣子四處噴發(fā)飛散，露出全身刺青的肌rou線條?！竵戆桑〗唤o你了！」

    「……」

    龍牧已經(jīng)完全不知道該說什么。任憑杰恩不停地道歉、馬許四處撿回扣子，他都無所謂了。

    「那個……請你不用擔(dān)心，老大他常常這樣，馬許已經(jīng)很習(xí)慣了。」看到龍牧一灘死水的眼神，杰恩連忙補充道，更讓龍牧在心里大大翻了個白眼。至于馬許已經(jīng)不知道從哪里拿出了針線，熟練地蹲在診療椅旁開始修補。

    「因為時間關(guān)係，我可能要再安排一個時段做『口腔』檢查，所以待會麻煩留一下你們的聯(lián)絡(luò)方式，我們再討論。」眼看快要到陸寶萍的上班時間，龍牧升起了治療椅，決定先送客。

    「那么，你是愿意治療的，對吧？」紋德滿心期待地看向龍牧，漆黑的瞳閃著光亮?！肝业难例X是有救的吧？」

    「我盡量?！过埬量吞椎攸c了點頭，不想再多做解釋，一邊拿起手機和杰恩交換聯(lián)絡(luò)方式。

    「這個是今天的心意，不知道夠不夠？」紋德隨手從褲子口袋抽出兩條金條，丟進了龍牧的白袍口袋。炫目的反射和重量砸得他頓時兩眼發(fā)黑。

    「不、這、這太多了?！过埬吝B忙想退回，卻被紋德按住了手，道：「一點心意，別放在心上。」

    「走了，杰恩、馬許?！辜y德帥氣勾手，兩個護衛(wèi)立刻跟在身后，走向了門口?！庚埬玲t(yī)師，接下來的日子，讓我們一起面對這史詩般的牙齒戰(zhàn)役吧！」

    他雙手叉腰，背對著龍牧，發(fā)出豪語。

    「唔……」

    沉默了一陣，紋德緩緩地轉(zhuǎn)過頭，指著前方的電捲門。

    「這要怎么開啊？」

    「……」

    ※

    龍牧睜著大眼躺在床上。

    他原本想忘記那段記憶，所以自從定居在人類世界后，他盡可能用工作去填補空間的時間，讓自己不再去想那段日子。

    但七百年的記憶并不是靠著密集壓縮的時間就能完美覆蓋。有時候在夢里，那個塵封的東西會悄悄從蓋子探出一道縫，提醒他，它的存在。

    而今天早上遇見了三隻黑龍，再度赤裸裸地掀開那段不愿回顧的時光，讓他無法入睡。

    他不是人類，是銀龍，一個無法回頭的銀龍。

    龍族可以依顏色或形態(tài)分成各個種族。例如黑龍一身漆黑發(fā)亮、胸口及尾巴末端有著耀眼金黃色。銀龍則是全身銀色鱗片、腹部及翅膀尾翼有墨金色特徵。

    在龍族之間，銀龍是相對孤僻的存在。他們住在偏僻的山谷，鮮少離開環(huán)繞的山脈。即是有其他龍族想進入，也需要通過繁雜的規(guī)定。時間一久，就越來越少外族愿意交流，只有一些必要資源會跟外族做交易。

    銀龍族會有如此行為，和自古流傳下來的教義有關(guān)：

    「不能接近人類。人類是世界崩壞的起點?！?/br>
    那是他自能理解語言以來，學(xué)會的第一句話。每一天太陽升起時，銀龍族的長老及龍王都會站在崖頂，向所有族里伙伴報告事情。最后結(jié)束時，總會帶領(lǐng)大家念出教義，并反覆告誡，才開始一天的日子。

    雖然沒看過人類，但自幼在聽見那些關(guān)于人類破壞自然、導(dǎo)致龍族無法生存的故事后，激發(fā)龍牧對人類這種生物的厭惡。加上族里經(jīng)常流傳其他龍族接觸到人類后，得到不知名的疾病死去這類消息。隨著年紀(jì)增長，這樣的心情也越發(fā)強烈。

    由于部分龍族會跟人類接觸，所以和其他龍族交流、可能間接導(dǎo)致接觸到人類事物這種事，能免則免。

    銀龍族領(lǐng)地中最高的山──銀守山中，有一塊記載著這句教義的石板，放在山中的隱密洞窟中。所有即將成年的銀龍，都必須前往那個洞窟，接受嚴(yán)峻的地形考驗，最后來到石板前宣示，代表血液里流淌著對族內(nèi)的忠誠。這對每個銀龍族幼童來說，是證明自己成為真正銀龍族、也是一生中必須去的地方。

    龍牧記得每一次看見從洞窟歸來的銀龍，身上充滿自信，被加護的光芒所包圍，心里默默憧憬輪到自己的那一刻。不過因為這樣的考驗存在著難度，也有無法在成年年紀(jì)就完成的銀龍，甚至因此而喪命的也不是沒有。因此他常常和朋友在各個危險地區(qū)穿梭比賽，并互相約好一起走出銀守山，接受大眾欽羨與崇拜的眼光，然后為銀龍族盡一份力。

    「好單純?！过埬料肫甬?dāng)時的自己，露出苦澀的笑。

    如果可以跟過去的自己對話，他一定死命勸那幼小的銀龍離家出走。

    偏偏他很早就在同期的銀龍中展現(xiàn)強大的魔法天賦。除了銀龍自己本身的守護類型魔法外，其他種類、屬性魔法也相當(dāng)熟練。不意外地，在輪到他時，這樣的考驗完全擋不住他，率先到達(dá)教義石板前。

    龍牧印象那是一塊比自己身軀還高大的巨巖，教義以金色的龍族文字刻在上面，周邊散發(fā)強烈守護魔法的氣息。一直存在心中的豐碑此時化成眼前的實體，讓眼眶脹出些許酸澀。

    而站在教義旁的，是長老們跟龍王。他記得當(dāng)他抵達(dá)時，那些長輩眼中刺出的不可置信。后來才知道，他刷新銀龍史上最快紀(jì)錄。

    而最令他難忘的，是后來在加護時，一位長老的話：

    「你是我看過，流著最純正銀龍族血液的?！?/br>
    那是他最感光榮的一刻。身為銀龍族的一員，聽到這樣的話語是每個銀龍的夢想。

    他以自己身為銀龍族為傲。

    「真是諷刺。」龍牧起身走向窗臺，打開窗想透進些空氣，迎面撲來的悶炙如毛氈布覆蓋在臉上，令他不禁皺起眉，在月光的照射下，落在臉上的紛亂銀色發(fā)絲又使面容更為蒼老。

    「最忠誠的信仰者，最后卻大大背叛了每一個伙伴啊。」他喃喃道。

    因為教義緣故，銀龍族會嚴(yán)格審核和外族交易的品項，一些其他龍族從人類世界帶回的物品被視為禁忌。但又因為還是需要有最低限度的交易才能維持銀龍族的生活，所以族內(nèi)有了守衛(wèi)隊的產(chǎn)生，防止人類的任何事物進入到族里。

    龍牧在成年后自愿加入守衛(wèi)隊，持續(xù)抱持堅定的教條信念，加上優(yōu)越的能力，讓他很快地就攀升到高位，得到長老們的信任。但他也沒有因此而自滿，或忘記與朋友的約定。一些跟他同期的銀龍，后來也跟隨他加入守衛(wèi)隊，彼此互相幫助，并以自身工作為榮。

    只是再怎么團結(jié)的族群，總有一、二個脫序的存在。

    一次巡回戒備的日常，一名和外族從事交易的銀龍被發(fā)現(xiàn)夾帶人類的物品。收到下屬報告的他，親自前往了解情況，那名銀龍卻發(fā)狂似地開始攻擊。即使數(shù)量上他們佔了優(yōu)勢，但這樣的事情卻是他第一次遇到。

    龍牧好不容易將守衛(wèi)銀龍聚集，并試著捕捉罪犯。但對方像是不管自己性命、也不在乎是否會對同族造成傷害，一發(fā)接著一發(fā)的魔法砲，在山谷間隆隆作響。

    龍牧與同伴一邊防御，一邊試著用魔法束縛對手。在魔法四射的山谷中，他為了保護摯友而發(fā)出的攻擊與對方魔法能量互相碰撞下，受到巨大衝擊的他從山崖上跌落。

    失去意識前，那句「你們錯了，徹底錯了！」在谷底不?；乩@。

    「那種無差別、放手一搏的魔法強度還是第一次看到?！过埬凉緡佒?。想起那個巨大能量爆破，他當(dāng)時心里是已經(jīng)有接受死亡的覺悟。

    大概因為命運之神看到他的正直善良努力，放了他一條生路。

    他醒來時，已經(jīng)身在人類世界，被一位人類女子所照顧，但找不回龍族世界的方法，生活了好幾年，才因為碰巧撞見別的龍族穿越次元而得以回去。

    然后，他因為接觸人類，而被銀龍族驅(qū)離。

    他不停躲避追殺、居住在深不見底的谷底。曾經(jīng)伙伴的攻擊、崎嶇阻礙的地形，在他身上劃下無數(shù)傷痕。

    那時，他沒有像那隻銀龍有勇氣攻擊，只是不斷地躲避，直到最后一刻。

    魔法撞擊讓他再一次來到人類世界。

    這一次，他再也不回去，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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