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煙繚繞，滿屋藥香。

    伸手扶起半身赤裸的呂湘音，薛百花細(xì)心替她上藥，只見白皙手臂一道猙獰裂口綿延肩頭，模樣十分駭人，只怕再傷重幾分，整條手臂就要廢了，只怕常人無法承受這般苦痛，呂湘音卻連眉頭都不曾皺過一下，她總半瞇美眸，好不悠哉的模樣。

    ＂可有任何進(jìn)展？＂挪了幾下腿，呂湘音抬眼望向屋內(nèi)另個人說道。

    桌邊，宵漆玉一身玄衫端莊靜坐，她聽呂湘音問話，并沒立刻回復(fù)，反而抿緊雙唇，似乎很猶豫。呂湘音見狀，難得沒有催促之意，她打了幾個哈欠，耐心地等待薛百花替她上完藥，直到爐煙燃盡，才緩緩搭起衣裳坐正。

    ＂怎不回答？＂呂湘音微額首，淡道：＂吾問，可有找到錦城楊家？＂

    ＂在下有個疑問，不知教主可否替在下解惑？＂宵漆玉拱手問道。

    解惑？

    ＂喔？何事竟讓宵姑娘這般躊躇，吾也相當(dāng)好奇，就說來聽聽吧？＂呂湘音輕笑幾聲，眼底卻毫無笑意。她慵懶地趴臥于矮踏，一旁薛百花替屋內(nèi)添了些安神熏香，也有些詫異的望向宵漆玉。

    靜默半晌，她才開口道：＂在下想知道……教主為何要殺那些人？＂

    提刀動手之人非她，但那些逃竄躲藏之人，全是她依賴鬼靈之力替呂湘音抓出來的。論罪過，宵漆玉甚至比揮刀取命的殺手，還要更加可惡、冷血，因此她猶豫了，只要開口，就表示有一家子的人準(zhǔn)備命喪黃泉，雖為了惜福紅留在穀中，卻同時要以這般殺戮做為代價……

    她已走在血泊之中，不怕染紅雙足。

    但這血卻越漲越高，到底她還需要背付多少罪孽？

    何時呂湘音才會罷手？

    想到這，宵漆玉不禁一陣惡寒，她懷疑，呂教主可有打算停歇的念頭？在她奪去數(shù)百條、數(shù)千條性命后，她可會甘心罷手？宵漆玉抿住雙唇，等待呂湘音給她答復(fù)，卻只聽見幾聲暢快大笑，登時將滿室陰鬱吹得一乾二凈。

    ＂看來宵姑娘誤會吾了，＂呂湘音瞇著雙眼，玉蔥般的指尖輕掩唇角淡道：＂并非吾要殺那些人，而是吾體內(nèi)的怨要殺那些人……數(shù)百年的怨恨，豈有這般容易消逝？投胎輪回后，吾也會將他們抓出來，一一償命。＂

    聽來匪夷所思，但呂湘音本就不是人，而是數(shù)百年怨魂累積而成的邪靈，如今離開虎龍窟，又怎會善罷干休？前輩子、亦或更上輩子，虛無的怨恨都要讓那些債主嘗盡，狠？恨？自始自終都與她無關(guān)，真正殘暴的是當(dāng)初種下孽的人，如今只是復(fù)仇罷了。

    ＂……在下明白了，＂宵漆玉微微拱手道：＂楊家大小投靠老友，正躲藏于薑府中。＂若百年仇恨是把劍，她便是握著劍取出人心的無心劍客，她所求并非名利與財富，無需權(quán)利亦或酬勞，她只求一時心安。

    呂湘音聞言不再回應(yīng)，只隨手輕擺道：＂你們先下去吧，吾想再睡會兒……人身果真易勞累……＂

    薛百花立刻收拾藥具，拎著錦繡包袱同宵漆玉一同離開臥房。她走在宵漆玉身后，滿腦子思索兩人適才的對話，向來殘暴的呂教主，為何說并非她想殺，而是怨氣想殺？數(shù)百年的怨恨又是什么？到底宵漆玉瞞了多少實情……

    她想得出神，沒注意到轉(zhuǎn)角走出的大漢，那人剛瞧見薛百花，立刻笑咧了嘴，像只猛獸盯上獵物，立刻湊上前擋住兩人去路。

    ＂呦！神醫(yī)終于出來啦，正好！我剛挨了一刀，神醫(yī)趕緊幫我看看。＂大漢伸手一把拉過薛百花，完全沒有丁點請求之意，反倒像極強(qiáng)搶民女之態(tài)。

    薛百花被他粗魯拉扯，頓時疼得皺起柳眉，她想回?fù)?，不料宵漆玉竟早一步制止。她?zhí)手點了幾下男子手腕處，飛快的動作一氣呵成，粗壯手臂忽然像xiele氣般重重垂下，薛百花一瞧，立刻明白宵漆玉點了他幾處麻xue，恐怕他這手得垂個半天才會好轉(zhuǎn)。

    ＂你！……＂

    ＂在下與薛姑娘不過是教主的座上賓，非真正魔教中人，＂宵漆玉潮男人溫柔淡笑，拱了拱手道：＂若剛有得罪之處，還請先生見諒，此外，請先生莫要戲弄薛姑娘，倘若間接得罪教主就不好了，您說是嗎？＂

    男人聽完一愣，宵漆玉只朝他點了點頭，道聲告辭便領(lǐng)著薛百花離開。兩人步出幽暗長廊，岔路口邊，左向霧封穀，又朝東廂院，宵漆玉毫無停頓地轉(zhuǎn)向東，似乎不打算入谷，反之薛百花朝左方走了兩步，又緩緩回過頭，對于宵漆玉適才的見義勇為她有些不解。

    她們之間本無冤無仇，只是恰巧喜歡上同個女娃。

    如今，她們該是互相競爭，卻處于相同困境……

    也罷！

    薛百花甩了甩頭，不再庸人自擾，她加快步伐急著見思念之人，剛下穀，立刻飛也似的沖到小屋旁，見院里沒惜福紅農(nóng)耕身影，立刻掉頭敞開木門往屋里頭走去。床榻上，惜福紅蓋了條錦被正在熟睡，薛百花看了會心一笑，下刻突然皺起眉頭，只因她眼尖發(fā)現(xiàn)惜福紅呼吸急促，額角還布了層薄汗。

    自幼習(xí)醫(yī)，又怎看不出惜福紅此時低燒？

    薛百花焦急地上前替惜福紅把脈，儘管只是風(fēng)寒，她卻面色異常凝重，彷佛惜福紅得了什么重病似的，只見她取出衣袖中攜帶的瓷瓶，仰頭含進(jìn)藥汁，二話不說湊上前抵住惜福紅的粉唇，舌尖稍稍撬開唇瓣，小心翼翼地將藥汁哺喂過去。

    惜福紅此時病著，薛百花也沒心思吃豆腐，她滿懷醫(yī)者慈心，哺藥后又拿了錦帕，她退去惜福紅汗?jié)竦囊律眩潦靡环庞謸Q了身乾爽長衫。幾番動作下來，也過了一個時辰，她喘了幾口氣，有些疲憊地坐在床沿邊俯視惜福紅，卻發(fā)現(xiàn)她一就睡得相當(dāng)不穩(wěn)，整張臉痛苦地擰再一塊，似乎做著惡夢，令薛百花看了十分不舍。

    她怎么都猜不到，惜福紅此時夢見的人正是她……

    亦或說，是三年前的妙手閻羅薛百花。

    一片霧濛濛的曠野中，惜福紅獨自站在原地。這是哪？她疑惑地問道，卻發(fā)不出聲，隱約明白這是夢，又覺得這夢如此熟悉，忽然間，天空降下大雨，一道閃電擊散濃霧，漆黑的夜幕中，一道身影忽然在眼前過，她定睛細(xì)瞧，赫然發(fā)現(xiàn)竟是自己。

    她瞧見暴雨中的自己渾身是傷，步伐癲頗好似隨時都會倒下，儘管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依然沒命的往前行走，后頭，兩個小娃兒正在追趕，口中不知嚷嚷些什么，只知道她們定是氣壞了。

    雨下的又急又猛，打在身上開始泛疼，她抹去臉上水珠，只見遠(yuǎn)方逃命的自己就要跌入懸崖，登時心口一縮，她奮力大喊想阻止，但已來不及，瞬間天旋地轉(zhuǎn)，惜福紅只知道自己摔得渾身巨痛，她慌亂伸手想停下來，身子卻越沉越深。

    ＂不?。。。?/br>
    尖叫劃破寂靜，下刻陷入溫暖懷抱。

    惜福紅驚恐地喘著氣，身前擁著她的薛百花滿臉焦急，她用力守緊懷中人兒，不斷安撫般輕拍她的背。當(dāng)她看見惜福紅痛苦地掙扎時，她的心就像是被人捏住般疼，直到惜福紅猛地坐起身呼喊，她立刻將她擁緊，深怕惜福紅沒人安慰會讓惡夢給嚇哭了。

    輕揉順過惜福紅的秀發(fā)，薛百花滿是心疼地安撫懷中人兒，直到惜福紅不再顫抖，這才稍稍拉開距離。垂首，瞧她滿臉驚魂未定，薛百花不禁納悶惜福紅是做了什么惡夢，竟將她嚇成這副模樣？

    照理說這陣子惜福紅待在穀中過得相當(dāng)間適，哪有什么煩惱？

    ＂……花兒？＂惜福紅眨了眨濕潤雙眼，瞧見來人是薛百花后立刻撲進(jìn)她的懷里，雙手緊緊攢著她的衣裳不放，一遍又一遍地呼喊著花兒。

    薛百花開不了口，只好抱緊惜福紅做為回應(yīng)，兩人縮在床鋪，依偎膩著。

    又過了半個時辰，兩人沒有其他動靜，惜福紅好不容易舒緩情緒，扭了扭身子掙脫薛百花懷抱。她抬臉，見薛百花柳眉輕挑，有些責(zé)怪也有些不解，惜福紅只從錦被下取出一塊素帕，上頭繡著兩朵五彩花朵，模樣有些歪斜，卻看得出每針每線都使得極為認(rèn)真。

    ＂這帕子是要送給花兒的。＂惜福紅將素帕遞上前，話語還有些睡醒鼻音。

    薛百花蹙起眉頭，她終于明白惜福紅為何會染上風(fēng)寒，定是她熬夜繡花，才會不小心著涼，但又惦記惜福紅為她繡花的一片苦心，想怪也怪不起來，只能說這娃兒真傻，傻得讓人又愛又心疼。

    薛百花小心接過錦帕，湊上前親了親惜福紅的額頭。

    ＂花兒也該上去了吧？我送你出穀吧？＂惜福紅光著腳剛要下床，卻被薛百花即時拉住，她搖了搖頭示意惜福紅不用送她出去，但惜福紅反而挽上她的手道：＂沒關(guān)係，都怪我睡著了沒和花兒聊上幾句，就讓我多陪會兒吧？＂

    薛百花本想婉拒，但聽聞撒嬌話語，哪還忍心？

    她點了點頭，替惜福紅找來外衫披上，才牽她走出木屋。

    兩人漫步在落日馀暉，斜陽逐漸拉影子，間適的穀中有幾隻白紋蝶翩然飛舞，今日午后連風(fēng)都特別安靜。惜福紅與薛百花朝谷外步去，沿路兩人都緊牽著手，儘管能互相傳遞溫暖，卻無法傳遞惜福紅心中百般疑惑與憂愁。

    那場夢……

    ＂…藥人是什么呢？＂惜福紅突然無心問道，登時薛百花猛地愣住。

    她止住腳步，同時拉扯惜福紅一併停下。

    ＂花兒？＂仰起頭，惜福紅滿臉困惑，莫非她問了不該問的？想到這，惜福紅忙道：＂我只是想問問剛才夢見的，在夢里……我看見自己在雨中拼命逃，還聽見有人嚷嚷著藥人，后來我還掉下懸崖……真是嚇?biāo)懒?。?/br>
    薛百花越聽心越寒，她顫抖著手撫上惜福紅的唇，讓她別再說下去。

    ＂花兒？你怎么了？可是冷嗎？＂欲抬手撫上薛百花，卻被她勘勘躲過。

    惜福紅無辜地望向她，薛百花只上前吻了她的額頭，隨之朝擺了擺手連忙離開，她逃離的模樣有些狼狽，腳步踉蹌還差點摔倒?；蛟S對惜福紅來說或許只是場夢，但對薛百花來說卻如此真切，她明白，惜福紅憶起的不是虛幻……

    而是殘酷的事實。

    ＂……神醫(yī)……薛神醫(yī)！＂不知何時來到身邊的小廝喊道，薛百花忽地回神，眼神有些傻愣地望著來人。小廝瞧她模樣古怪，還是說道：＂神醫(yī)大人上哪兒去了？可讓小的好找，教主大人讓小的請神醫(yī)上廳堂，神醫(yī)大人趕緊過去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薛百花點了點頭，輕托長裙飛快朝廳堂前去。剛推開門，正好與呂湘音對上眼，那雙宛如深潭般的黑眸，沉靜地另人心慌，薛百花掩飾心中紊亂思緒，闔上木門后并未上前，呂湘音見狀，也沒要求她跪安，只擺了擺手讓身邊侍奉茶水的丫鬟退下。

    ＂明日吾要出谷，＂呂湘音語帶笑意，淡道：＂神醫(yī)莫要遲了。＂

    言下之意，呂湘音勢必帶著薛百花一同出穀，但惜福紅這時病著，薛百花說什么也不肯離開，她搖了搖頭，卻換來呂湘音柳眉輕挑，有些玩味的額首道：＂這是違抗吾的命令？＂

    向來聽話的神醫(yī)，也學(xué)會如宵漆玉那般無謂抗拒？

    ＂洛傾城虐殺三大門派弟子，無論黑白是非，奪取數(shù)條人命，吾準(zhǔn)備將她捉起，免得光彩全讓洛姑娘占去，神醫(yī)若不去，當(dāng)真會錯過場好戲。＂呂湘音眨了眨眼，并沒有強(qiáng)迫薛百花非跟不可，只是對她突如其來的反抗有些意思。

    身子一顫，薛百花為難地垂下眼眸。她心情復(fù)雜，這回呂湘音要去抓洛傾城，宵漆玉目前又是教主身邊得利手下，惜福紅還在穀中病著……，想著想著，她忽地拉過門邊丫頭，薛百花取過茶水沾在指尖，彎身在地上寫了：紅病，不去。

    ＂喔？＂呂湘音見茶痕書寫，打趣地坐正，＂福紅可病了？好吧，既然如此，神醫(yī)就留下來照顧她，免得有個萬一，你和宵姑娘都不愿效勞魔教，那可就糟了。＂手握籌碼，又怎會輕易扔下？

    薛百花聽完呂湘音的話頓時松口氣，卻不免又皺起眉頭。雖然能留下固然是好，但惜福紅已經(jīng)回憶起三年前的往事，儘管不多，但光她將阿福逼跳山谷之事，就夠她避不見面，倘若所有的事情都記起，那她……

    ＂不挺好？＂呂湘音沒頭沒腦一句話使薛百花回神，她緩慢站起，蓮步在薛百花身邊都轉(zhuǎn)一圈，嬌小的身軀忽然向前湊近，＂這表示福紅愛著神醫(yī)不是？三年吶，還是能想起種種往日事，只是……那情還真苦呢。＂

    霎時身子一僵，薛百花瞪大雙眼盯著呂湘音。

    她怎么知道阿福記起……

    ＂福紅可沒忘了神醫(yī)，吾當(dāng)真想看看，福紅全都記起后可會怎么待神醫(yī)？嗯？可還會喚你聲花兒？還會再讓神醫(yī)進(jìn)霧封穀嗎？＂

    不等呂湘音說完，薛百花已經(jīng)慌張?zhí)与x，她碰的聲撞開木門，剛好與前來的宵凄玉撞個正著。腳步站穩(wěn)，來不及開口道歉，薛百花已經(jīng)踉蹌離開，宵凄玉扶著門沿走進(jìn)廳堂，她也是聽小廝傳喚才會前來。

    ＂薛姑娘怎么了？＂宵凄玉開口問道，她雖瞧不見，也知道方才神醫(yī)定是嚇壞了。

    ＂憂心罷了，＂呂湘音坐回主位，接過丫鬟遞來的茶水抿了一口道：＂明日吾欲出谷，宵姑娘務(wù)必隨行。＂

    出穀？

    宵凄玉心中納悶，遲疑道：＂在下敢問教主為了何事出穀？＂

    呂湘音聞言，指尖摩娑杯沿，清淡茶色倒映含笑眼眸，嘴角輕啟道：＂獵虎。＂

    獵只沒了牙的猛虎。